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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pa,新青年的包办婚姻妻子,1

    瑞香十七岁那年,凤冠霞帔抱着公鸡嫁进了季家。他的丈夫当年负气留学,远隔重洋,那个时候已经两年没有消息。万家和季家都是江南大族,瑞香和他是指腹为婚的姻缘,时代虽然变了,可两家累世交好,彼此知根知底,万家不愿做主悔婚,季家也怕季凛在外头找什么抛头露面,yin奔无耻的人结婚,便先迎了他进门,占住大少奶奶的位子。

    对此,瑞香说不上反感,但也并不欢喜。他是正经受传统教育长大的,万家是当地出名的大地主,骡马成群,粮食满仓,老妈子小丫鬟护院总有上百人,正经主子却不多,历来都会给所有儿女请西席,家塾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私塾,也接收能出得起束修的别家学生。

    瑞香没裹脚,他父亲是前朝的进士,大哥学的也是四书五经,只可惜后来没了科举,便转而耕读为业,开粮店度日。万家虽是最传统的那种家庭,却也有其开明的一面,最先兴起废止缠足的风潮,瑞香的父亲便在自己家里推行开来。他是个读书极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传统士绅,做官不到头,却攒下一份偌大家业,又有当地没有的开阔眼界。

    因是一双天足,瑞香刚过们时,在妯娌间颇有些不好过。

    万家人口少,且他父亲只有他母亲一个,瑞香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两个jiejie,如此而已。季家却复杂得多,婆婆是绍兴大户人家出身,为人精明强干,作风强势霸道,对丈夫寸步不让,夫妻感情并不好,只生了个儿子,便是大少爷。季老爷好色,外头的女人,家里的小妾,收用过的丫头不少,自然也生了不少儿女。季凛当时已经二十岁才结了这个越洋长信通知到的婚,其他兄弟十五六就娶了媳妇,因此瑞香这个大嫂反而进门最晚。

    乡下守旧,虽然民国已经成立,早没有了皇帝,季家也送了儿子去留洋,可妯娌间的脚却是一个比一个小,瑞香看得头皮发麻——他外祖母是旗人,所以母亲也是不缠足的,近距离观察小脚,看见她们聊天时拉起厚重的绸裙互相看三寸长的小红鞋,简直觉得可怕。

    大太太崔氏是瑞香的亲婆婆,他的身份天然比妯娌们高了一层,媳妇们不敢招惹嫡母,心里对这个嫂子却颇有优越感——不管外头怎么说,不管大太太怎么雷打不动地五天一封信,可家里总有一种论调,说季凛是死在大洋上,不会再回来。

    他们自然是盼着继承这偌大的家业,瑞香想这也是婆婆非要娶一个媳妇的缘故。有了妻子,就算他真死了,至少也可以过继一个嗣子。大太太是继妻,比老爷小十多岁,只要熬得住,这份家业落不到旁人手里。

    瑞香对可能守寡没有太大感触,对围绕着婆婆的新婚生活,和妯娌们闲话机锋的日子也没有什么意见。他是四书五经能倒背如流,一手字一品箫伴着院里几簇竹子几棵芭蕉,看看诗集就能过日子的人。嫁给一个不存在的人,但却拥有平静的生活,也算是不错。大太太对他很是慈和,大约心里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叫他年纪轻轻独守空房。

    但一个人很难觉得不能拥有没有体会过的东西是什么大事,大太太为人处世干脆利落,陪在她身边看她发号施令,掌管家务,过问生意和田地收成,也有一种赏心悦目。

    瑞香在她膝下,觉得和没嫁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身边的一切都要慢慢熟悉罢了。

    只是很快,世道变了,留洋回来的人越来越多,听说外头开始流行什么新道德和新婚姻。大太太识文断字,是个很有见识,也很有生活智慧的女人,订了好几份报纸,每天都叫人熨好了自己看,瑞香去请安,陪着她吃饭,说话,算账,于是也跟着看。

    大太太总是叫他去窗子边看看景,看看花,散散心,并不怎么使唤他。瑞香闲着就看报,觉得上头的生活和新奇的说法距离自己很远,又不时提醒自己,没有见过几面的丈夫兴许就过着这样的生活。

    文人墨客大肆歌颂新式名媛,又在报纸上互相攻讦,今天提倡的新生活是这个样子,明天又是那个样子。每一天报纸上都少不了单方面的离婚启示,结婚启事,讣告,绯闻,电影明星的剧照,京剧演员的排名赛。

    瑞香忍不住说:“若都照着报纸上这样过,怕不是日子也过乱了,我看他们今天一个说法,明天一个说法,自己都未必晓得到底什么叫文明,自由。”

    大太太就叹了一口气,长久地凝视着他。晚上瑞香要告辞回去,她就拉着他的手说:“早知道世道变得这样快,他们兴起什么自由恋爱,婚姻自由,就不该……真是耽搁了你。”

    她并非拘泥守旧的古板人物,但瑞香知道,她自然也不算新潮。当时做出那样的选择,是当时的需要,至于此时么……

    瑞香就握住了她的手:“我和大少爷见面不多,可心里早把您当成自己的亲娘,将来不管怎么样,我都一样孝顺您。”

    大太太说不出叫他一辈子守活寡的事,更不愿意叫儿子两头大,或者在外头安家——她一辈子吃够了丈夫负心薄幸的苦,虽然始终地位稳固,可也知道这种滋味绝不好受,她也不信什么年轻人说的包办婚姻无效,糟糠之妻登一张启事就可以甩脱。外头的到底是妾,却占了身份地位感情,家里的就当个摆设,在她眼里这是尊卑颠倒之事。

    她也说不出叫两人离婚的话。老一辈没有离婚这个词,被休弃是要出人命的丢人事,牵连全族未嫁的弟妹,说出这种话来,她怕瑞香误会,自己已经决定了要过河拆桥。

    瑞香心里倒不觉得如何。他和季凛只小时候见过几面,所谓的指腹为婚其实不过在认真与玩笑之间,当时并没有如未婚夫妻般来往,后来一个留洋,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论感情十分淡薄,也就谈不到受伤。

    离婚对他来说是个新鲜的词,却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如今就两家亲戚里,被离婚的也有了几个,他既然不是开了先河,也就相信父母会重新接纳自己。反正他是不做尴尬的妻子,也绝对不能接受男人在外头又娶一个的。若只是纳个妾,找个外室,按照旧道德来,其实倒也罢了,毕竟妻子才是最大的那个,可现在这些留过洋读过书的男人们,满嘴里讲的都是什么爱情,什么伴侣,如此,得不到爱的妻子,才是最可悲的那个,甚至“是插足的第三者”。

    瑞香嫁过来本就是随遇而安,又怎么容许自己过得不安宁?

    他想得开,甚至已试探过母亲的想法,见她斩钉截铁说离就离,天底下只有娶不到老婆的,难道还有找不到老公的?瑞香就放下了心。

    他知道婆婆已经收到丈夫的信,算算日子,对方也是时候留学归来。外头的花花世界,想也比这乡下的方寸之地更吸引人,外头的人自然也比家里的更勾魂。瑞香结婚后就成了已婚身份,从前不让看的闲书和戏文都有资格看,也算是纸上谈兵懂了一点感情。他倒不觉得人家同样留过洋读过教会学校,剪着短头发的男男女女哪里不成体统,有伤风化,只觉得看起来怪异,属于另一个世界,季凛那个世界。

    其实想想看,要是他外头有人倒也方便,只要他回来后开口,说什么爱情,什么新道德,什么贞节牌坊都是封建糟粕的话,瑞香定然不会哭闹怒骂,收拾嫁妆走人就是。谁都知道他在季家这几年是清清白白,想来也不耽误以后再嫁。

    婆婆是个讲究人,自己儿子对不起人,想来不会阻拦,也会把事做得漂漂亮亮,瑞香也就毫无负担。他是这样想,等季凛会来的心情就很平静,反倒是素日来往的几个手帕交和妯娌们,又开始说话不好听。

    “花花世界迷人眼呢,不晓得在外头是不是有相好的……唉,看我,那叫女朋友。”

    “听说啊,那些西洋东洋的外国,也是有妓院的啊,你说一个男人,孤零零到那边去,没个人照顾体贴,又没人管,他的心啊,早就野了。”

    说着,又难掩兴奋来看瑞香:“你也不要哭哇,不管怎么样,你也是正头娘子来的,他家的大奶奶。只要你婆婆还认你,你留下就名正言顺的呀,何苦把位子让给外头的小妖精呢?他就是带人回来,那也得叫你一声大奶奶,下跪奉茶的,就不要往心里去。我听说啊,那留过洋的人,能在政府里当官,在大学里教书,每个月啊,挣回来成百上千的大洋!哪个猫儿不偷腥……”

    瑞香听得神志恍惚,干脆去想报纸上的连载,又忍不住想,怪不得男男女女都想往外头跑,从报纸上看,果然还是大城市更好,大城市有马路,高楼,教堂,还有洋人和红男绿女的舞会,电灯电话,还不用听这种针对自己的闲话。

    他知道,旁人都觉得自己应该很受伤,但心里却觉得怪异。都不熟的两个人,说是夫妻,其实连新婚之夜都没有过,真叫他伤心不舍,他反而觉得不应该。于是临近季凛回来的那几天,全家上下喜气洋洋,他也跟着婆婆指挥下人屋里屋外洒扫陈设,搞得黛瓦白墙的大宅焕然一新,心里其实很镇定。

    大太太说要请裁缝给他做几身摩登的新衣服,瑞香也给婉拒了:“大少爷原来也不是没有见过我,他愿不愿意不在衣服,我从来穿的都是袄裙,一时换了新衣服也是别扭,看起来恐怕更不好。”

    大概也是看出他没有争取的意思,大太太并不强求。

    接人那天,家里人赶着马车去城里火车站,大太太一早就没了心思管家理事,在堂屋门口到院门口来回,瑞香也随大流过来陪她,穿着一身新做的月白小袄,葱绿裙子,夏装薄薄的料子,能透出点手臂的白,头上挽个温柔的圆髻,围着自己编的茉莉花围,用两朵珠花固定,模样看上去清新又雅致,透着几分稳重,月白小袄上绣着芙蓉,点缀出些许娇俏。

    虽然是家常的装扮,可看上去实在赏心悦目,站在门口,风吹裙摆蝶翼般颤抖,大太太看了,忍不住在心里叹气。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品性,如果不是什么狗屁的新生活,新道德,和自己儿子该是多么好的一对璧人!

    她也是看过不少戏本子和的,心情颇为复杂,瞧着儿媳妇也忍不住想起什么丹唇皓齿秋波动,月移花影玉人来的套话。

    到了中午,大太太也不走了,坐在屋里喝茶,歇息,眉眼间仍然焦急。一时间丫头进来说大少爷到了门口,喜得大太太立刻跳起来往门口走,瑞香急忙跟上,扶着她出了院门。

    母子相见十分感人,大太太握着帕子哭,比她高了接近两个头的大少爷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制服,搂着她含笑安抚,旁边兄弟姐妹妯娌们俱是泪眼盈盈,十分感动的样子。瑞香知道按理说自己也该哭一场才是,只是却没有多少眼泪,只好时不时用帕子擦擦眼角应景。

    季老爷已经患了偏瘫,起不来床,大少爷不提,大太太还是叫他去见了见,便吩咐摆饭。媳妇们侍立一旁伺候,照例被大太太安排去坐下,男女各开了一席,瑞香和大少爷之间隔着影影绰绰数个人头,二少奶奶快人快语,扯着他给大少爷看:“大哥和嫂子一向少见面,不知道还认不认得?”

    瑞香低着头装羞,大少爷但笑不语。大太太有些不悦,抿了抿唇,举起酒杯道:“开席吧。”

    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大少爷就到大太太屋里,母子两个说体己话,瑞香则早早回房,看着已经熟悉的房间,一时有些迷茫。他知道大少爷今夜必定要回来的,看着自己带来的黑漆螺钿拔步床,酸枝木的全套家具,也不由觉得陌生。

    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地按照自己的想法离开?瑞香从没有和丈夫这种身份的陌生男人相处过,也并没有可以参考的对象,心里不由忐忑,又觉得吃了酒浑身发热,干脆叫水洗了个澡,又赶紧出来擦干,穿好衣服。

    夜里凉,他换了一身更厚实些的袄裙,大概是心里觉得不安全,不愿意在名义上的夫君面前暴露过多。然而紧张的时间长了,左等右等男人都不来,他也慢慢放松了,拿着扇子坐在屋里慢慢扇风。

    季家前几年通了电,全家的电闸都掌握在大太太手里,时候到了才会统一开灯,她要睡的时候就会关灯。瑞香就摸黑坐着,直到电灯亮起来,季凛进了门。

    听到动静,瑞香立刻站起身,捏着扇子的竹柄,站在原地叫了一声大少爷,就不知道该做什么,窘迫地立着。

    家里的电灯并不亮,是昏黄的,映照出纤细柔软的一个修长轮廓。季凛进了门,丫头就进来在拔步床里点蜡烛,熏香。瑞香没话找话,解释:“家里蚊虫多,不熏一熏不好睡觉的。”

    说完了他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又道:“大少爷一路辛苦,要是没什么事交代,就早点睡觉吧。”

    他其实也不介意季凛现在就说外头有人,自由恋爱的事。

    然而对方只是沉默。两人间隔了一臂宽的距离,彼此都不摇不动,瑞香的丝绸裙面上流淌着闪闪烁烁,黄金一般的灯光,季凛就想起白日里看见他像朵荷花玉兰似的娇嫩清雅,此时又多了一分浓艳韵味,也同样没话找话:“我方才已经告诉了母亲,新政府里有我一个学长,在里头任职,对他父亲举荐了我,给了我一份工作,我已经接受了,不多久就要上任,带着家人一起。”

    瑞香干巴巴回应:“那很好啊,我先在这里祝大少爷前程似锦。”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季凛的这个家人,只有大太太和他。

    季凛并不是擅长说闲话,废话的人,瑞香更应对得僵硬,两人又沉默了片刻,瑞香不明白他怎么还不说,大少爷却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两人同时道:“先睡觉吧?”

    于是便僵硬地起了身,到床边去。

    拔步床是瑞香的嫁妆,前朝的老物件了,黑漆螺钿,上头雕着八仙过海,吉祥如意,鹿鹤同春,和合二仙,里头大得很,放得下小桌,马桶,屏风,炉瓶三事,床头还堆着几本书。季凛拿起来看,见是温少卿词集,卢照邻诗选,饮水词,还有几本戏本子,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琵琶记,珍珠衫,牡丹亭。

    他也受过全套的传统教育,那时候这些闲书没少看,一见题目就知道是什么故事,想起牡丹亭里很有些缠绵悱恻,便忍不住回头看了瑞香一眼,心中模模糊糊想起什么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

    帐子里还有蜡烛,看得更清楚些,季凛慢慢从头到脚往下看,想起的就不是什么正经唱词,像瑞香这种小媳妇,戏台上都看不见的。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这一霎天留人便   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rou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我欲去,还留恋 ,相看俨然 ,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他心里想着这不正经的香艳唱词,面上却丝毫不显,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冷淡,有几分冰雪般的冷,洁,孤高。

    瑞香正觉得不自在,往日睡觉的地方进了个气息陌生的男人,自然察觉不到他内心的想法,又见他站在面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到底怯生,不得不抬手先替他解制服的扣子。这东西很陌生,瑞香摸索了几下,才抓住关窍,刚解开一个,男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那掌心是热的。

    瑞香微微颤抖,就听见他的声音也起了涟漪:“睡吧。”

    随后他整个人便被拦腰抱起,扔上了床。拔步床宽大,容得下两个人,瑞香却惊恐慌乱,眼见得几乎是初次见面的丈夫俯身,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襟,从上到下,一口气撕开。他惊叫一声,便被对方压在床上,堵住了嘴。

    文明世界归来的丈夫,骨子里是头贪婪变态的狼,瑞香并未跑出他的捕猎范围,却叫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香气,又怎么能够逃脱被吃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