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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31.

    在凌仲希离开了之後的会所里头,广场上的人声依旧喧嚣鼎沸,舞台上宋家妶自得其乐的讲词也不惶多让,彷佛她就是今晚的女主角——

    「呃、宋小姐……」

    站在主持人和宋家妶两人中间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的凌圣辉终於忍不住吭声了:「我想,没有根据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在公共场合上随意散拨、误导群众,请你适可而止吧!」

    说完,不等谁有所反应,他把麦克风交还给主持人,便径自走下台去。

    主持人接过麦克风後,心里直觉这凌公子真是好样的,几句话就让话痨小姐住了嘴,於是刻意放大音量说道:「好,我们谢谢凌经理真诚的分享!」

    宋家妶望着就这样自行走下台的凌圣辉背影呆了几秒後,又看着无意帮她解围的主持人半会儿,然後便自知无趣地敲着刺耳的高根鞋声走下台去。

    主持人暗暗地同情起凌公子,他该不会以後真要跟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结婚吧?然而同情归同情,工作还是要继续的,於是她又敞开自己的喉咙,尽忠职守地发挥着她的主持功力:「好了,接下来我们先聆听一首抒情柔和的演奏曲,然後再进入下一个节目……」

    ※          ※          ※

    真是愚蠢透顶,我竟然傻傻地相信他们……

    怀着被背叛的低劣心情,凌仲希一路上踩着时速高於一百五十公里的油门,在没有速限的产业道路上狂飙了一阵,尔後在驶入热闹的市区後,由於周围的车子遽增,就不得不减慢了速度。

    无法再藉由冲陷的快感与速换的景物转移注意力後,凌仲希开始显得焦躁不安,方才那一段段令人憎恶的画面与对话,便如同递补般地迅速渗进有了空档的思绪,不仅痛恨着姓凌的那群携手同心的一家人,也开始对一直向往着那种阖家温情并同样姓凌的自己自我厌恶起来。

    自己从头到尾都不属於他们凌家的一分子:家业不会留给凌仲希、与其他产业结盟的管道不会想到凌仲希、延续凌家的香火也不会考虑凌仲希!

    然而纵使内心再有百般的不甘与不平,这些决定都是人之常情而且理所当然的不是吗?要怨就怨自己的运气不够好,非但先天不是亲身出生在凌家,後天还不够争气,什麽都赢不过圣辉。

    自己到底算什麽?又为了什麽而活?究竟还要撑到什麽时候?

    或许是因为车速逐渐减慢,情绪已不覆刚才的激动与愤怒,取而代之的是无所依靠的空虚与失落。凌仲希看到前方一间招牌抢眼的酒店,像是找到了救星似的,不经意地收了油门,在店家的门口停了下来。

    酒……想要抛开那些讨人厌的记忆与败坏的心绪,这似乎是种不错的解药。

    店家门前刚好有个路边停车格,凌仲希停放好下了车,想也没想就直接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领台小姐注意到有客人进门便随即迎去,但见一斯文正派的朗朗青年而稍微迟疑了一下,在这行业经验老道的她凭第一眼就看出这青年是初次踏足此地,难以置信竟然会有这种气质非凡的正经青年独自一人来到他们这种地方。

    像他们这种声色场所,不是黑道党派的集会之地,就是政商高官的纵慾之处,要不就是跟着大夥人一块儿来引酒作乐的不入流之辈,很少有像这样看起来乾净纯良的青年单独前来的。

    是来找人的吗?

    「老板您好,来这边请。」不清楚对方来历的领台小姐还是先把他当客户,走姿婀娜地将他领至角落里的某个座位上。

    店内的摆设是清一色的矮桌与沙发座椅,除了舞池的地方有七彩霓灯照射外,其余的用餐位置都是用昏暗的装潢灯照明。在沙发上坐下之後,凌仲希才看清了这酒店内的景致,以及这里头与一般酒馆的相异之处。

    里头的服务员,个个都是身材精挑细选、妆扮浓艳大胆的女性,她们依偎在客人的身边,桌上是一瓶瓶的香槟红酒,再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来,这酒店非同一般。

    或许是前不久才历经一场震天撼地的精神刺激,以致於此刻凌仲希对自己误闯了风俗场所只有一点小小的诧异而已,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麽是可以让他觉得更为惊骇的情绪波动了。

    这儿的来客大多是三五成群地占满整个桌组,最少的也有两人一组的,像是公司聚会,也像是专门来这儿抒情解闷的,但不论是多少人或是什麽动机,每一个桌组,定会有两位以上的小姐坐台倒酒。

    领台小姐一身紧贴合身的露背洋装,和着扑天盖地的浓郁香水味走过来,呛得凌仲希一时难以适应,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要打道回府的念头。

    「老板第一次来吗?有指定吗?」她口吻亲昵,像对待常客一样,让人倍感亲切。

    「没有……」凌仲希懂她的意思,本想跟她说不需要,但後来又觉得无所谓,都已经来到这里了,有个人可以陪自己聊聊天也不错。

    「那老板您稍坐一下,我帮您请晶晶过来,她很善解人意的,您要有什麽烦恼,都可以找她倾诉……」

    凌仲希看着她摇着妸娜多姿的身段去请人,心里头直感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会到这种地方找小姐?尽管对自己的举止惊异不已,但他并不想离开。现在的他需要慰藉,然而像刚才那麽大的宴会场里头那麽多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满足他这点小小的需求,所以他决定待在这里。

    口袋里的手机此时震动起来,从刚才开车的时候就不停地震动着,他不情不愿地把它拿出来,继续看着它震动,直到停了为止他都没接起。尔後他看到了他的未接来电总共有十五通,圣辉十四通,父亲一通。

    他望着那些数字不解地自嘲起来:打电话给我做什麽呢?去玩你们的开心PARTY、做你们早已都计划好的事,找我这个外人做什麽呢?

    「您好,我是晶晶……」

    一位同样穿着紧身短裙洋装的女子,轻声地打了招呼後便坐到了自己的座位旁。比起刚才那位招摇的领台小姐,晶晶的谈吐同样是自来熟的亲切,更多了一分脱俗的气质,香水味同样存在,却是自然淡雅的飘逸。

    凌仲希不是不知道陪酒小姐的职业,虽然自己其实也不会找她做什麽,但毕竟是初次来到这种地方,他犹是有些拘束不自在,「你好……」

    「老板怎麽称呼?」

    「我姓凌……」

    「凌老板第一次来吧!您也不用太拘谨我们这儿的环境,随您心情想说什麽、想喝什麽,或是什麽都不想说、什麽都不想喝,也都无所谓哦。把我当成一个谈心的对象、或是一个隐形人,我也没关系。」

    晶晶一边说,一边露出浅浅的笑涡,看起来就像一个亲切的邻家大女孩,让凌仲希没有什麽压力,反而放开心胸跟她聊起了天,顺便点了一些酒。

    凌仲希当然没向她吐露自己的心事,只是跟她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轻松话题,女孩的笑容很甜,能够让他暂时忘却先前的那些不满与不快。一边闲聊一边畅饮,不知不觉中,思维渐渐地迟钝了,视觉也有些天旋地转,凌仲希心想反正自己已决定在这儿待上一整晚,就算醉了也无所谓。

    期间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几次,他都一概不理,和女孩的聊天很愉快,心里突然觉得可惜起来,这样体贴温柔的女孩子,是不是应该到更好的工作场所去……

    迷茫地想着一些有的没有的琐碎事情之际,冷不防手臂被一把抓住扯起身来,惊动得女孩尖叫了一声。凌仲希是被她的叫声吓到,这才後知後觉地发现自己被人拉离了座位,而那个拉着他的人,正是一脸神色愤怒的凌圣辉。

    晶晶见凌仲希被突然冒出的来者不客气地拉离座位,担忧地喊着:「先生,请你别这样——」

    凌圣辉闻言不爽地打断她的话:「少废话,你这酒家女、妓女!」

    晶晶被他这样意含羞辱的斥喝,吓得噤了声,眼底溢满了泪水。

    凌仲希纵使有些醉了,但耳朵并不聋,听到圣辉这麽伤人的言词,就好像在影射自己也是那种为了权位而出卖rou体的低贱男妓般令他心如刀割。胸腔内的那股怨气就如同松了口的气球似地一鼓而出,他抓起了凌圣辉的领口,口齿虽然不灵利,他犹是一字一句地把话说清楚:「你说什麽……你怎能这样骂人家……你是经理、就高高在上……做这种行业的……就没有尊严、就不是人吗?……」

    凌圣辉没有想到仲希会为了一个陪酒的女人这样反驳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再加上刚才自己为了找他,打了多少电话、找了多少地方,好不容易在路边看到他的车子才终於找到他,然而却是在这种不伦不类的特种酒店,那内心的焦虑跟愤怒交旋着搅和几乎让人要爆炸,确实说话口不择言了点。然而看到仲希平安无事,他还是忍下了欲破口大骂的怨气:「仲希,你喝醉了,来,我带你回去。」

    他狠狠地瞪了晶晶一眼,请她把帐记在孟勒森公司那,然後平心静气地拿下仲希扯着他领子的手,温柔地搀扶起他,把他带出去。

    凌仲希晃脑颠簸地跟着他走,直至到了门口处,赫然像想起什麽似地,推开了凌圣辉。「不、我不走……」

    「你胡闹什麽、仲希,快跟我回去!」

    不推还好,这一推,就推出了凌圣辉的火气,他又是不怎麽客气地抓着凌仲希,几乎是用拖的把他拖出了酒店。

    凌圣辉的举动引起了店家以及路人的注意,晶晶尤其担心,担心那个身着笔挺西装看起来文雅却动作粗暴的男人会弄伤凌老板,於是一直紧跟在他们的身後留意着。

    「我不要……回去,你、放开我……」凌仲希不肯从他,一直抵抗着。

    大概是察觉到了周遭围观之人的目光,凌圣辉放柔了动作,也降低了声调:「仲希,你喝醉了,有什麽话,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回去?我要回去哪儿……哪儿有我的容身之处……」

    「当然是我们的家啊!」慢慢地拉不动仲希时,凌圣辉又加重了力道拖着他,终於把他拖到自己暂时停在路边的那部F-TYPE旁。

    「那才不是我的家……那是你们的家……」

    「你到底是怎麽了?你再说这种话,我要生气了!」凌圣辉真的是气到无言,但见仲希只是在发酒疯,他便暂时不跟他计较。

    他一手拉着仲希的手臂、一手拉开後座的车门,谁晓得仲希趁他分身乏术之际甩开了他的手,一股劲就往旁边冲,也没搞清楚冲的方向正是车辆往来频繁的马路上,边跑边吼道:

    「问我怎麽了……我才想要问你、你这个背叛者——」

    「仲希!」

    「啊——」

    吱吱——

    碰!

    仅仅只有几秒之内的瞬间,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

    圣辉的叫唤声、晶晶的尖叫声、车子的煞车声、物体的撞击声,近在咫尺地划破凌仲希的耳膜,综合争相发出凌乱的悲鸣,组合成一首惊心动魄的交响曲。

    他发现情况不太对劲,当他被推倒在地的那一刻,彷佛瞬间酒醒的那一刻,他知道了情况的确不对劲。

    当他爬起身来看到那个代替自己倒在地面上的人时,他吓得四肢都软了,跪倒在那个人的身旁,想要用尽全力叫醒那个人,喉咙却只能发出乾哑的单音:「圣、辉……圣、辉……」

    「撞人了——」

    「搞什麽、是他们自己冲过来的,不是我的错——」

    「怎麽回事、自杀吗?」

    「好了、别吵了,救人要紧——」

    「先生、你没事吧?站得起来吗?」

    周遭是当事人跟围观者一片紊乱嘈杂的叫嚣,凌仲希看着圣辉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头部後方的地面开始晕开血迹,那愈扩愈大的景象让他脑袋发昏、视线模糊,彷佛失血的人是自己。

    凌仲希心焦虑急地抱起圣辉的头捂住他的伤口不想让他再流血,即使被旁人制止唾骂他也不要放手,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麽办,要怎麽做、才能让圣辉睁开眼睛起来看自己一眼……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从哪儿拿来了纱布,让凌仲希垫在圣辉出血的伤处好止血,也不晓得是谁通报了救护专线,现场尽管一片慌乱却还是有冷静之人在协助急救。

    明明周边是众人闹轰轰的七嘴八舌,但凌仲希听到的声音却愈来愈微弱,取而代之的是如警铃般刺耳的耳鸣,原本就不很清醒的身体状态再加上现况的冲击,头痛欲裂的脑壳无法让他作出适宜的行为。

    他做出了糟糕的事情,却要让圣辉来代替自己受罪,这样的现实,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然而无法接受又能如何呢?圣辉就是代替了自己躺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如果他死了,那麽自己也就只能陪在他的身旁跟他一起死,也就只能这样了……

    耳边还轰隆隆地响着扎人的耳鸣,凌仲希一手捂着圣辉的伤口、一手抚着他紧闭双眼的脸庞,颤抖的指尖不愿离开他半分,直至恍惚之中听闻救护车的鸣声慢慢放大,盖过了扎人的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