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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等候

    溽暑炎炎,杜仲拿手扇着被汗浸透的背脊,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愁眉苦脸:「少爷,我瞧那人是不会来了,咱们还是回去吧,啊?」

    半月前苏云岫让他自盘缠里取出五十两,说是要赠给当年的恩公作为报答。可问了不谙世事的少爷那人姓甚名谁,苏云岫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日日来此候着,总有一日能见着,就此展开了不知何时能终止的蹲守。

    苏家是京城富户,苏云岫又是独子,自幼被娇养着长大,出入少有靠自个步行的时候;而岷山山势称不上陡峭,可也远非平地能及,这处小径蜿蜒,无法赶车前来,杜仲原当他兴致过去便会因疲累放弃,孰料苏少爷宁愿日日在房里自个忍住酸痛捶腿,也绝不说半句累,甚至还让自己不必跟来,道是他这麽大人了,独自出门也毋须忧心,不愿牵累他在这盛夏里跟着上气不接下气。

    可杜仲哪里敢真放他单独出门——别说其他,若是苏云岫哪天迷了路崴了脚,加上山中种种莫测,动辄就得夺去苏少爷的命。

    如此任劳任怨又为主家cao心的书僮,怕是除了我外打着灯笼也难寻罢。杜仲抹了把汗,一屁股坐到地上,朝正给小动物喂果实的苏云岫又喊了一回:「少爷——」

    「再等一会。」苏云岫纤细指尖轻轻搔着靠在身边的小鹿下巴,可怜兮兮地拿那对和鹿眼八成相似的湿润双眸看他:「就一会。」

    知道他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杜仲索性不再劝,解下腰间水囊,一个递到苏云岫身旁,复又打开另一个一气饮尽:「少爷,您喝点水吧,这三伏天的,可别中了暍。」

    正拿杏眼四处张望的苏少爷心不在焉地颔首,杜仲晃了晃一滴不剩的水囊,衡量了会,起身道:「少爷,我到溪边装点水,您好生待着,千万别乱跑。」

    山里头湿气极重,就是酷热也带着烦人的闷。杜仲本就不耐暑气,自是想到溪水边借点清凉之意。

    书僮一走,林间就只剩下孤零零的苏云岫和动物们。他垂着眼帘,从手里拈起颗浆果,往簇拥在袍角的灰毛兔子们眼前送:「还吃吗?」

    说也奇怪,当初与恩公重逢时,周遭分明毫无其他动物踪迹;可自他来这儿等候的第三天起,小动物们便和好奇他这陌生来人似的一个个围绕了过来。在京中少有这番接触,起初苏云岫尚且畏怯牠们接近,可几日後大着胆子取了些鲜果投喂,发现这些小鹿与兔子只是想同他亲近撒娇,半分威胁也无,苏少爷也就卸下恐惧,当作等待时刻的消遣和牠们嬉戏起来。

    只是他都等了半月,还见不上恩公一面,难道此处并非男人必经之地,当日不过是偶然途经麽?

    兜里最後一颗果实被小兔子吞下了肚,不远处杜仲喊他回庄的叫声传来,苏云岫扇扇鸦黑羽睫,轮番摸过动物们头顶:「今天的份没了,我明日再来。」

    小动物们似是能听懂他说的,纷纷仰起小小头颅蹭他手心。苏云岫笑弯了眼,眼神却仍失落。

    该再另寻蹊径打探恩公消息麽?他只在这山里待到明年开春,若一个办法用了半月还难以奏效,怎麽瞧都得换个法子了。

    「你的李子都去哪儿了?」

    九皋上上下下打量着结果稀疏的李树,语气满是困惑。

    这果树不同凡间品种,几乎几天就结一次实,果rou甜美不说,还带着些许灵力,因着玄茗不爱吃甜,从来都是便宜了他。没想隔个半月功夫,原先累累梢头就空去大半,看着和被风卷残云似地乾净。

    「……我自有用。」玄茗站在厨间门边,没继续话题的意思,朝灶里一指,燻黑膛内便倏地窜起火苗:「剩下的你拿去罢。」

    九皋越发疑心:「你不用柴生火了?怎地突然开了窍?」

    从前老坚持着不用灵力做这些费力琐事的人,今儿个怎地说使就使?

    「近来没柴火能打。」

    男人语调平静地很,白鹤妖瞧瞧他厨房角落堆放柴火的地方,果然仅剩一地碎木,纳闷地嘟哝起来:「不该啊……」忽地顿了顿,鼻翼张阖片刻,诧异道:「你身上的味儿——那姑娘是天天迷路不成?」

    气味虽淡,可萦绕在玄茗周身的分明是他上回来时嗅着的阴寒气息。

    既是如此,一切吊诡便能说通了。九皋恍然,揶揄道:「怎麽,每日护送姑娘才没闲工夫打柴?李子也是收买芳心去了?」

    玄茗哑然,半晌往锅里扔了几片拿山产换得的火腿,和後院挖得的笋丁,闷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人也不是姑娘。」

    他真没想到糯米糕如此执着於自己——碰见苏云岫的隔日,他寻思山中夏季潮湿,霪雨连绵,便想多砍些薪柴回来曝晒;孰料才走到惯例打柴的地儿,少年人哀叫腿酸的呼喊、糯米糕软乎乎的宽慰声便一齐窜入了他耳里。

    知道眼下暂且是打不了柴了,玄茗本想转身离去,才动了个趾头便又犹豫起来——这处人迹罕至,小傻子也不知会不会引来猛兽,万一隔日来时看见被撕成碎片的糯米糕,他能同自个良心过得去麽?

    於是他就躲在参天树後看了苏云岫一个上午。

    我不过是不愿有人在这山里受伤。为自己莫名其妙的举止寻了个好藉口,玄茗天生的一双利目即便隔得远也能将小少爷面上神情尽收眼底,眼见他自起初的神采奕奕缓缓转为失落无助,心头未免有些不是滋味。

    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对自己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这糯米糕怎麽就认认真真地记上了?

    一路守到苏云岫离开,玄茗方恍然察觉已日上中天,他竟是盯着糯米糕看了整整半天功夫。

    罢了,明日他就不会再来了罢。按住心底因小少爷落寞神情油然滋生的异样,男人毅然越首离去。

    可苏云岫好似不知何谓放弃。一日两日三日,彷佛没见着他就难安心般,糯米糕每日都是清早便来,一路待到午前二刻才甘愿磨磨蹭蹭地挪窝。玄茗见状,也不知出於什麽心态,从第三日起便拿家门前李树果实作为报酬,要居住林间的小动物们去陪他玩耍。

    不过是见他待得无聊,好意帮他打发点儿时间。再度为自己不同往常的行为冠上理由,玄茗白日里有大半时光都耗在了观察糯米糕身上。

    上回苏云岫黏得紧,他一心只想否认身份赶紧脱身,只在匆忙间留下了糯米糕生得好看的印象;如今有了余裕仔细端详,玄茗才明白小少爷的确有随意撒娇的本钱——标致脸庞下的纤长颈项,藏在宽大衣袍里的细腰,骨节分明却白净光滑的手,和那把珠玉落磐般的嗓音,哪儿有人能对同时具备这些的苏云岫冷脸相待。

    怕是他生来只在我这处碰过钉子。微妙的罪恶感在回忆起糯米糕委屈模样後无限放大,因着这股歉疚,玄茗虽不打算现身,可也天天伴在他不远处。苏云岫有了小动物陪玩,眉宇间的垂头丧气淡了些许,可仍是一得空便眨着杏眸眼巴巴地望向四周,不时低头噘着嘴和小鹿小兔们咕哝「恩公何时来呀」、「你们知道恩公住哪儿麽」、「要是遇见他,能不能帮我央他早些过来,我下午要读书呢,要不杜仲得念我了」,声音虽小,顺着风也能被男人听得一清二楚,惹得他总是情不自禁扬起嘴角。

    他甚至有些动摇了——或许出来见他一面,再次郑重表明没有要接受报恩,让糯米糕别老往深山里头跑,方是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

    踌躇数日,还没拿定主意,李树倒是快被他摘秃了。目送背上一筐果子的白鹤飞远,玄茗回了屋里,望着床边古旧摆件一阵出神。

    ——若他并非如此身份,兴许也不需这番将糯米糕拒於千里之外。

    只可惜他生来如此,於是他俩就此注定再难有数面之缘外的牵扯。

    「少爷,您好好待着,小的晚膳前就回来。」

    今儿是回京里苏府送信的日子,杜仲一早便红光满面,浑像个春风得意新郎官——这捎信的活原不需他做,可为了见在夫人身边当贴身丫头的丹薇,杜仲愣是从送米面上山的王老头手里揽了这份工。他口舌较旁人便给,苏家两老乐意听少年说些宝贝儿子在岷山中的趣事,也知道丹薇和他青梅竹马,双方父母更有意让儿女结亲,於是总刻意留些时间给他俩相处,是以杜仲每旬最期待的便是今日。

    「小的不在,您千万别自己上山。」出庄子前想起少爷对他那「恩公」超乎寻常的执着,杜仲心中担忧,反覆对还揉着眼睛打哈欠,看上去不十分清醒的苏云岫耳提面命:「明日咱们带些rou脯小食去,让您等到下晌好麽?」

    苏云岫眨眨呵欠後湿漉漉的眼:「知道了。」

    婆婆mama地一叠声交代完毕,杜仲放心地翻身上了马,执鞭驱车驶出庄子。尘土才消失在苏云岫眼底,方才萎靡不振的模样霎时一扫而空,小少爷撩起了袍角,小跑进灶间就是一阵搜刮。

    都等了十来日,若恩公偏巧便是今天出现,可不就错过了麽?他哪能真的听话乖乖待在庄上。横竖那条小径他已烂熟於心,林间也无凶兽出没,只要带上午食和投喂小动物的点心,再在杜仲回转前赶回来便行了。

    苏云岫只当顶多与平时一番无功而返,却没想才堪堪接近地儿便落起了瓢泼大雨。眼看雨势骤急,他只得转身回庄,可豆大的雨拦了视野,苏云岫一不留神便被泥泞小路上青苔跌伤了脚。

    鞋袜满是污水泥渍,苏云岫茫然无措地坐在雨中,盯着正传出钻心疼痛的脚踝,眼前模糊一片。

    他生来身子骨弱,本就比不上常人强健,更遑论这雨势之大,就是青壮淋久了也要害上一场风寒。被雨打湿的衣衫黏在肌肤上,苏云岫身躯逐渐侵冷,眼皮愈发沉重,手脚都没了力气,就是原先疼到他泛泪的脚踝伤处都慢慢失了知觉。

    杜仲回庄若没看见我,会来寻我麽……要是在这死了,他要被爹娘怪罪了吧,都是我不好,偏要自作主张上山来……届时别影响了他和丹薇的美事才好……

    意识断续着飘过脑海,苏云岫打着哆嗦,慢慢闭上了眼。

    没成想竟会折在此处,他都还没报恩呢,倘若恩公能在自己断气前出现,好歹让他将随身带着的银票送上就好了……

    眼皮隙缝原还有点光彩透入,此刻随着苏云岫气息渐冷而阗黑一片。胸口起伏已微弱难察,搁在身侧的手指自曲而直,眼看就要没了气息。

    一双手忽而将他捞起,稳妥揽入炽热怀中。

    「……」

    来者低垂着眼,在看清他狼狈可怜的模样後低喟一声,越身朝深林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