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鬼

    是夜,茫茫大地之上,仅有一簇篝火亮着,火旁一人一骡。远处山影矗立巍峨,近处树影摇晃如同鬼魅,不时有寒风风阵阵。姜瑶用特意带在身边的小铁锅温了酒暖身,把包裹皮铺在地上,裘袍为被,躺下。

    夜空中群星璀璨,细密如沙般分外漂亮。愈是向东走气候便愈是暖和,晚上总是一样冷,冻得他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感冒,好在没有。

    那卷羊皮地图他得了空便要翻出来看,每每在心中描绘出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又抱着几分对闻人书的怀疑,觉得那老神棍一准是糊弄人的。

    他又望着夜空怔怔出神,心里难得平静,不知不觉间闭上眼,天地间只剩下篝火噼啪作响、野风拂过枯草砂砾的声音。

    他融入这自然之声中。如同时光回溯,婴儿回归母体,枯草重唤生机钻回土地成为种子。他沉浸在这奇妙的感受中,意识似是要脱离这具不属于他的驱壳,回归天地,又像是要沉入那永无止尽的漆黑之海。

    骤然一声狼嚎响起将他惊醒。他从地上爬起,暗中接连显出数十点绿莹莹的光,少说也有八九只狼,正虎视眈眈,发出威胁的低吼。骡子则焦躁不安地来回踏着四蹄,苦于牵着自己的缰绳被钉进土里无法撒开蹄子狂奔逃命。

    群狼畏惧火光,只在远处来回走动,并不靠近。他向篝火中填了些树枝,火一时烧得更烈,狼群果然又稍稍向后退了些。

    姜瑶心中十分平静,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猜测这狼是什么品种,说不定能借此判断他所在方位。他接连赶了十几日的路,虽然大致方向无错,但一路上都未见过人,水凑合凑合倒是不缺,吃的就有些艰难了。

    恩,不知道狼rou是什么滋味,好不好吃……

    “呜——”狼群又后退些许。

    姜瑶咽了咽口水,又向火中填了些柴,他不敢移开目光,始终与那最亮最近的两点荧光对视,缓慢起身向后退,向后伸手,安抚焦躁不安的骡子。狼群显然并未处在饥饿之中,对他并未表现出更大的敌意。

    如此对视着,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之久,篝火几乎要熄灭,亦是群星光芒最盛之时,头狼低低吼叫两声,群狼陆续消失在黑暗中。那最亮的两点光又与他注视良久,方才转身离开。

    姜瑶松了口气,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却也再难入睡,一直睁着眼睛望见西方升起咸蛋黄一般灼眼的日出,后知后觉有了些困意,凑合着闭了一会儿眼。

    未曾想这一夜仅仅是一切诡异事件的开端。

    他一路向东,瞧见不少羊群鹿群向西迁移,甚至天空中的飞鸟也一反常态,并不向着更为暖和的东方。动物常常会有一些奇妙的第六感,能提前预知危险,比如地震、海啸、洪水之类。莫非东方即将有什么天灾不成?

    破庙中,他曾闻人书交谈过一夜,对九州上大大小小的灾祸也有了几分了解,旱灾之后必有洪灾,战役必然伴随瘟疫。

    这其中当然有水利不善、赈灾财物无不被层层剥削以至于出现豆腐渣工程、尸体堆积未曾妥善保管滋生疫病等原因,但纵观九州历史,也未曾有哪个阶段,天灾人祸发生如此之频繁。又让他觉得熟悉。

    日头微斜,草木渐稀,枯草后隐隐有水声传出。

    姜瑶一连赶了几天的路,总算见到条小河,当即撸起袖子挽起裤脚,打算在河边打水时顺便抓几条鱼尝尝鲜。先掬一水捧在手里,还未来得及入口,只觉那河水略有些浑浊发黄,再一尝,味道苦涩腥臭。

    他在水中一捞,将一条翻着白肚的小鱼拿在手里。那鱼儿眼珠外凸,口微张,肚子鼓囊着,挑破了,里头黄白混合的一团流出来,险些让他把昨夜吃的半口干粮吐出来。

    他满心愤愤,肚饿壮人胆,径自顺着水流去了上游。

    河水源头,正有一十分壮硕肥胖的背影低着头,将脑袋埋在水中,头发如同水草一般漂浮着,似是溺水。然而那人身上的装束却分外古怪,铁做的札甲锈迹斑斑,似是几百年前才出土的古物。

    出于谨慎,他又在远处观察许久,发觉了一件更加古怪的事儿。随着时间流逝,那河中的水流竟是越来越细,那背影却是愈发臃肿,简直就像是那人将河水源源不绝吞进了肚子里?可这怎么可能!

    几乎是刹那间,他想起自己在砚山时,听陈广说起在封昱关的那夜,描述中也是这么个装束古怪、臃肿如同泡水的活死人,按描述所说,那般行动迟缓的活尸,就算日夜兼程也不见得能走这么远的路,再者也不见得这活尸便是陈广遇见的那个,可若不是就更加可怕了,如这般的活尸又会有多少个?又为何要痛饮河水使自身臃肿?

    他眉头紧蹙陷入沉思,后退时不慎踩到了枯枝,那细微的喀嚓声立刻被活尸察觉,从河水中抬起头,浑浊的双目转向他。

    跑!

    姜瑶不再迟疑,转身便向骡子的方向跑。就算这活尸行动迟缓跟不上他,可谁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他的同伙?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计划赶不上变化,又称墨菲定律,意思是你最不想发生什么,就一定会发生什么。简而言之,他的猜测应验了。

    这活尸的确有同伙,还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群。

    他们并非体态臃肿的胖子,体型和常人无异,五官依稀可辨,身上装束不一,或华贵绢绸或粗布麻衣,动作目的却是整齐一致,直奔向他来。他一跨步上了骡子,顾不得从包裹中掉落的东西,驱使骡子飞奔,却只能同那些活尸拉开些许距离,始终无法甩掉。骡子越跑越慢,眼看就要被追上,他忍痛从包裹中卸去几件衣服,手持小铁锅对准最近的那只活尸砸过去,自然是砸了个空。

    就在这时,其中一只活尸突然开了窍一般,速度猛然一快,跃起飞在空中。姜瑶侧身未回正,正好直面这一幕,腐可见骨的十指眼看就要刺入他肩膀——当啷一声,那两爪不知被何物击穿,脓血飞溅,接着整只活尸都向一旁飞去。

    他稍一愣住,反应飞快,一拍身下骡子,再度与身后拉开距离。

    只听唰唰唰数道破空之声,飞刀旋出道道残影,直奔那活尸命门。流光所过之处,那群活尸或僵硬在原地,皮肤上浮出一层冰霜,或是雷光不止,泛出阵阵焦香之气,或成了只火人,哀嚎着滚倒在地,最直接的,当属那些被挖空了心脏,直愣愣倒下去的。

    姜瑶神魂才定,拉停骡子回身一望,看到的正是这人间炼狱般的一幕。

    那飞刀不染半丝血污,雏鸟归巢般停在一少年人掌心,以食中二指挟着。再看那少年,相貌极俊美,眉心点一朱砂印,似是刚出巢的雏凤般掩不住一身傲气。其身侧立一女子,容貌与那少年有七八分相似,气质对照起来,却是要谦逊、平和许多。

    此二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幽州一路赶向中州的沈秋义与沈秋练。只因身受限制不能轻易动用法术,赶路时也多靠步行,偶尔借路过车马,一路走走停停,脚程慢了许多,若非如此,恐怕还无缘遇上这波活尸。

    沈秋义只扫了一眼,便向沈秋练道:“师姐你看,果然是尸魃。”

    “不成气候,只能算作尸鬼,比不上尸魃厉害。”接着又提醒道:“小心点,这一路上都未曾见过这么多魔物,有些古怪。”

    沈秋义不甚在意,手中飞刀幻化做数把一一飞离,自那些死尸身上各取了一滴浑浊污血带回,滴在小瓶中收好。他又向四周环望,眼前一亮,高声道:“喂,那边的凡人,你先别走啊——”

    姜瑶逃跑未遂,抹了把脸,翻身从骡子上下来。

    他原本是想跑的,实在是他在凌霄时吃过不少哑巴亏,对修真界的人都抱有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过好歹人家刚救了自己一命,就这么跑了确实说不过去。再者都被人家叫住了,想跑也跑不了啊。

    他心里有苦说不出,只得恭恭敬敬地走近几步,鞠身行礼。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过来。”沈秋义笑着向他招手。

    姜瑶再走几步,便被他抓着肩膀带过去,那少年盯着他,目光中满是怀疑之色,那把飞刀的刀尖就抵在他心口的位置,蕴着碧色寒光。

    沈秋义眯着眼,似要把这人从头到尾好好打量一番:“你真是凡人?怎么我看着不像啊?”

    “秋义,不可胡闹。”沈秋练在他身后斥道。

    沈秋义冷哼一声,面上不怎么情愿,倒是听话地松了手。那飞刀在他指尖打了个转,收回腰间,碧身红穗,如一件精致佩饰。

    “我就问问话,又不会真杀了他。”沈秋义向身后辩解道,又看向姜瑶,问道:“你是哑巴吗?也不知道说句话?”

    姜瑶仍旧不说话,只是笑,他脸上还有污血未曾抹净,头发也乱,将装傻充愣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莫非你是个傻子?”沈秋义有些无趣地打量他,“你到底干了啥,为啥刚才那些尸鬼都追着你跑?你这头驴倒是很肥……哦我知道了,它们是想吃你的驴!”

    姜瑶仍旧只是傻笑。倒是沈秋练看不下去了,叹气唤道:“秋义。”

    沈秋义笑呵呵地抓着姜瑶的胳膊,向沈秋练道:“师姐,不知为何,我一见这小傻子就心生喜欢,不如带上他一起?”

    沈秋练摇头,又看了眼姜瑶,道:“不过就这么留他在这荒郊野岭,确实太危险。”

    “不带他走也行。”沈秋义从怀里掏出张符纸折成三角,塞到姜瑶手里,道:“我用这个换你的……这个,怎么样?”他用小指从他衿下勾出一根红绳,绳子下面坠着的正是那块用来“喂”灵气的水玉。

    姜瑶看着手里的三角,又看了看被沈秋义拎在手里的水玉,心里有一万句脏话要讲。

    沈秋义见他傻愣愣地有些可爱,便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又想了想,向那匹骡子走去,从他包裹里翻出不少零碎,最后选出一枚钻孔穿绳的狼牙。姜瑶对这东西没什么印象,大概是白青舟是收拾东西时塞进去的。

    沈秋义走回来把水玉戴回他脖子,说:“就换这个。”

    沈秋练在远处唤道:“秋义,要走了。”

    沈秋义捏了把他的脸,居然有点不舍,嘀咕道:“小傻子,这亏本买卖小爷只干这么一次,可别弄丢了。”说罢也转身走了。

    简直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