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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灯会(3)

    还不到丑时,坐在皇宫内整顿衣冠,打算与民同乐的独孤景铭就听见了暗卫的消息。

    暗卫忠实的传达着一切所见所闻,从给阿吉买糖葫芦,到上了荟萃楼喝酒,再到与新科进士贺兰氏兄妹言谈甚欢,相约来年。

    独孤景铭的眉头越皱越紧,听到贺兰恩询问来年时,抄起手边的花瓶,用力的砸了下去。

    “来年还见?他明年难不成想八抬大轿抬人进门不成!”

    面前的暗卫如同木头一样一言不发,独孤景铭无处发作,就见邓贤妃捧着一件亲手绣的衣裳走了进来:“皇上这是怎么了?臣妾听闻皇上要出宫看灯会,特送来一件外衣,外头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独孤景铭看见是邓氏,往椅子上一坐,任她将衣服披上自己身体:“还不是那个不省心的东西,朕放他出去玩一夜,居然就许上亲事了。”

    邓贤妃一下子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对暗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想来是什么误会,月奴风姿卓绝,算得上孤品,有旁人看着艳羡也正常,但若是知道了他是yin奴……想必便不会这样上心的。”

    “他们知道了他是yin奴!”独孤景铭气的拍桌子:“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迷魂术,竟然将新登科的进士也迷住了,就这么想从朕身边跑走么?”

    独孤景铭气的受不了,站起来围着桌子转,伸手把太监招了过来:“叫贺兰羽是不是,来人,下朕的旨意,他蔑视天威自傲犯上,将他的名字从进士当中逐出去,永不录用!”

    “哎。”太监刚要走过来,即被邓贤妃拦住,邓贤妃躬身一拜:“皇上,一个yin奴惹您生气,何必牵连堂堂进士,您乃宽宏之君,一言九鼎,已经许了的进士头衔,如何能夺呢?”

    独孤景铭从来说话算话。

    他的脸都涨红了,抬手又摔了一个花瓶,让太监赶紧出去:“滚滚滚,在这儿碍眼。”

    太监诺了一声连滚带爬的出去,房间里只剩下邓贤妃看着他耍小孩子脾气:“皇上不要动怒,今夜天下不分贵贱与民同乐,贺兰羽没有落井下石乃是君子之行。”她伸手抚着独孤景铭的背脊,给他一点点顺气:“皇上气的,无非是月奴出宫后与人交谈甚欢,好似不在意您一般。您且当他没出过宫看过热闹,一时新奇罢了。您是天子,能做您的家奴乃是他三生有幸,若是他想跑,又能跑哪儿去?”

    “肯定是想跑出去做什么富贵公子。”独孤景铭摆了摆手,显得有些烦躁:“他一个yin奴,总是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跑了能有什么好?他真以为自己跑了,就可以心想事成了?”

    邓贤妃一时没有说话,想了想:“既然皇上觉得他天真,不如,就让他经历一次?”

    “那不行,会出事。”独孤景铭断然拒绝。

    “有暗卫看着,出不了什么大事。”邓贤妃开口:“您若真的怕他跑,不如让他看看这个世道,长一长记性,您说呢?”

    丑时刚过。

    月奴和阿吉走累了,租了艘小船,坐在船沿上看四处的行人。

    成了yin奴,不,应当说是发现自己是yin奴以后,他的体力比以往孱弱了许多,莫说力量根本抵抗不了普通人,怕是连孩童也只是勉强,在与阿吉走了两圈之后,两个人气喘吁吁的坐了下来。

    小船在湖上游荡,四处的游船灯火辉煌,月奴买了个长萧,阿吉托着下巴看他:“阿兄还会长萧么?”

    君子六艺,有乐之一字,当年的宣明太子自然不会太差。他摩挲着手中的竹管,随口一吹,一声极为萧瑟的声音发出。

    集市上三两银子买的长萧再好也不是上品,声音嘈杂,并不干净。

    但正是这份草草粗粝,更显出一股悲凉的萧瑟。

    他吹奏的乃是宫中常传的月宫曲,描绘的是嫦娥独居月宫的孤冷景象。本不算得痛哀之曲,在如今的锦河上,却终究觉得哀痛。

    他不过吹奏了短短两句,其他的船上就有人探头挑帘来看他。四周安静了下来,周围人都往这边看去,看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觉得不妥。

    原本吹奏乐曲乃是风雅之事,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对面的船上,船上的歌女跳着胡旋舞,仔细看去,亦有一两个男子做女子扮相混入其中,看的月奴一阵别扭。

    但那两个男子穿着着实不检点了些,除了一条波斯的长裤之外,上半身竟然只有金银线做点缀,他瞥了一眼,竟瞧见那人的背脊上有几道盘延的纹路……

    是yin奴。

    他终于明白自己觉得不对在哪里,虽然覆上了面具,但他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因此总觉得别人看他,就是在看那些旋舞的男子。

    与之无异。

    他将长萧收了起来,看着其中一个裸身的yin奴倒在了一个客人怀里,他将头转了过去。

    “阿兄。”阿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来,让他从一丝感怀当中抽离。

    “怎么了?”他问道。

    “阿吉觉得跟阿兄在一块儿,很开心。”

    阿吉笑的赤城,说的也直白,他靠在了月奴身上,月奴伸手揽着他。

    “阿吉从小就是yin奴,卖来卖去,也不知道父母兄弟是谁,后来终于安稳下来,被主人买走,可主人还是不喜欢阿吉了。”他声音很轻,像是在水中游荡的浮萍:“yin奴不老,但长大之后面孔不如当前,总容易生腻。如今这样也好,新主人未曾喜欢过我,就不会讨厌我将我转卖,我便可以跟阿兄一直在一起了。”

    他说的真切,月奴一字一句都听着。

    对于yin奴而言,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从来身不由己。月奴下意识想说,没关系,我不会抛弃你,可话到嘴边他又发现,自己并无这样的权力。

    他如何能将阿吉留住呢?

    只有一个办法罢了。

    “到时候,我去求主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倦,但却尽可能的笑着对阿吉开口:“让我们住在一块儿。”

    “今日回去,阿兄别急着求主人,免得遭嫌恶,得宠爱稳固了,再去向主人求让我见你。”他靠在月奴身上,教导身为笼中玩物的处世之道:“我怕阿兄着急,乱了方寸。”

    “好。”月奴点点头,伸手握住他微凉的手心:“慢慢来,不着急。”

    “等能跟阿兄常见到了,阿兄能教我写字么?”

    “当然。你想学什么都行。”月奴与他依靠在一块儿,窝在船边上。

    小舟轻泛,他抬头看着孔明灯璀璨如漫天星辰。

    夜风微凉,二人在湖上看见游船渐渐少了,如今春日已盛,最多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

    他让船家靠了岸,见船家年迈,又孤身带着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孙女,便又将剩下的银两送给他,如今这些东西于他没什么意义,他看见年迈的老人高兴的几乎要下跪叩谢,连忙拉住。

    “不必跪我,你何必这般折辱自己。”他下意识觉得荒唐,极力将老人家劝住,他只觉得别人跪他实在怪异。

    他不过是个yin奴。

    与老人家拜别,他与阿吉往回走。京城太大,宫内甚远,这么算来,天亮时将将能够回到皇城。

    可他与阿吉肩并肩走着,那个巨大巍峨的红色城墙逐渐出现在遥远的夜幕当中时,他顿住了。

    要回去么?

    这么一回,再出来便是经年以后,再见到阿吉,也得看高高在上之人的心意。

    他得一步一步的跪叩过去,一点一点的在他人膝下婉转承欢……

    他不知道,他想不清楚,只是燃起了一个念头。

    “阿兄?”阿吉看见他迟疑着站定,有些疑惑:“阿兄,再不走就迟了。”

    在阿吉的世界里,家与牢笼二字等号,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在牢笼外生活。

    有的时候,无知是一种福气。可月奴既然已经有知,便难以浑噩下去。

    此时只需要一个契机……

    而就在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时,契机出现了。灯会接近尾声,许多外地来的游商客人都在等着这一场盛会结束,而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便开始准备折返。

    街道旁的客栈门口,马队正在整装,这些人似乎从遥远边塞而来,正吆五喝六的喊人上车。

    “走了走了,有要搭伴的也一同走!”

    为首一个看起来颇为壮阔的大汉正揽着客人,转头便看见了站在一边的月奴和阿吉。他笑吟吟的走了过来:“这位小哥,也是外地人?”

    还未等他回答,这人便推着月奴和阿吉往一辆不错的车上去:“我们从青州往玉门关走,你们可顺路?到青州我们只收一百两银子,怎么样?”

    月奴摸了摸身上,所有银两已经给了那个船家,便懊恼起来。

    人总是这样,若是有的选,反而不那么上心,可若是刚好错过,便在意的紧。

    他想了想,将自己头上的簪子摸下来:“用这个抵,可以么?”

    “可以呀!”大汉拿着羊脂玉的簪子看了一会儿,笑道:“我们关商做生意不差事,你这簪子少说也值五百两银子,到了地方,我还给你四百两,怎么样?”

    “如此甚好,就到青州吧。”

    月奴一边说着,一边觉得兴奋雀跃了起来,他想着自己从青州悄然而去,或许就如同鱼入海中,再也不见踪影。

    也许是一厢情愿,但或许这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了。

    巍巍皇城高耸在远处,如同一座巨大的炼狱,他每靠近一点,就觉得从骨髓里发凉害怕。相较之下,逃跑有怎样的风险,都顾不上了。

    而当他决定了时,转过头,看见阿吉犹疑的眼神。

    他竟然忘了询问阿吉。

    “阿吉……我们……”他蠕噎着,这件事冒险的紧,他不确定阿吉是否会同意。他想了想道:“若是你怕,我们就回去。”

    阿吉也只不过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抬头笑着看他:“我跟阿兄在一块儿,阿兄去哪儿,我就跟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