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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万寿(3)

    龙驾移至青云洲上,换了游船。

    此地是一个大湖,正直盛夏,荷遍千里。池塘上,有万字型游廊,宫女提灯依次入内歌舞,如同萤火点点,天空明月高悬,好一番景色。

    天下美景汇聚于皇宫,独孤景铭看着景色喝酒,抚琴的郑清秋看的也呆了。只有月奴,将荔枝剥了,放在面前把玩。

    他看了一会儿,放进嘴里,顺带吮了吮手指。

    这是从阿吉那里学来的坏习惯,不管吃什么,他都会把手上的吮干净。

    就这么一抬头,他发现郑清秋在看着他。等他将目光转过去,这位新晋的顺仪便低下了头,继续摸着琴弦。

    论才论貌,这郑清秋都算众人之上,可自小,他便对这些女子不感兴趣,所谓娶妻纳妾,更像是一个任务,到今天,他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

    独孤景铭见他望了郑清秋好几眼,低头调侃道:“怎么,看上顺仪娘娘了?”

    “不敢。”他说罢,竟然有些不高兴:“皇上何必将奴与顺仪娘娘牵扯在一起,大家闺秀,不当与yin奴有所关系。”

    独孤景铭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月奴转过头去,吃自己的荔枝。

    而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一个声音。

    “臣贺兰羽,携舍妹贺兰恩,参见皇上。”

    他的身体僵在那里。

    “免礼。”

    他听见远处烟花升腾,响彻天际,天空一片璀璨,在荷花池中有煌煌倒影。

    所有人惊叹抬头,围读月奴将头垂了下去。

    独孤景铭与臣子交谈:“爱卿乃新榜登科,才短短一个月就有奏疏参上,当属少年英才,如今在这青云洲中,以为如何?”

    “宫闱重地,自然绝美如天宫。臣所上奏疏,不过讲述了一些浅薄的想法,还是皇上圣明,才使臣有施展之地。”

    一问一答,倒是君臣和睦。

    月奴手中的荔枝啪嗒掉在地上,幸好有烟花声掩盖,倒没有人在意。

    贺兰羽……

    新年灯会,荟萃楼上,少年英气历历在目,当时,他还觉得世上难得有此少年,想到自己yin奴之身,只觉得嫉妒。后来将他出卖,卖给商贩换取银两,一半恨意,一半不甘,可那本大邺律背的滚瓜烂熟之后,却觉得他没什么错处。

    到底似乎自己贪心太多,明明是个yin奴,却妄想与人同尊。被人钻了空子,也是难免。

    事到如今,他已知晓自己的身份,没有什么怨言。只是见到“故人”,多少有些不敢相认。

    还好一个yin奴并无人在意,只觉得是皇帝脚边的装饰品。

    他往独孤景铭身边靠过去,抬起头,却看见皇后正死死的盯着他。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总觉得里头有一股令他胆寒的杀气。

    皇帝与爱臣聊得正开心,爱臣的meimei贺兰羽年纪尚轻,貌可倾城,比出水芙蓉的郑清秋还好上不少,最要紧的,是她身上有一种活泼的生气,这种气与豪门大院养出的闺秀不同,令所有人都侧目。独孤景铭自然也不例外。

    月奴也记得那个姑娘,笑容甜美可爱,那一句来年再见却温柔到了骨子里。

    恍然之间,他觉得,若宣明太子在世,要纳一个太子妃,便应当是这样的人。

    只可惜,这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独孤景铭见到贺兰恩,有纳妃之意,只是今日实在来的太多,不宜再进人。而独孤景铭旁敲侧击的问了贺兰恩一句:“你今年也到了婚配之年,想要找一个怎样的郎君?”

    贺兰恩一改往日的爽快,倒蠕噎了起来:“还没想好呢……”

    独孤景铭对女子并不喜欢强扭,他有一股自血脉而来的自信,想着天下的女子不喜欢他,应当是与他接触的还不够多,于是下了一个“旨意”:“既然你要挑选郎君,往后就多进宫,与贤妃聊聊,让贤妃与你找一个。”

    话外有音,贤妃便与贺兰恩亲切的jiejie长meimei短起来。

    月奴本不想听的,但就是忍不住。

    分明眼前一片盛世景象,他也已经认了自己宿命如此,却还是觉得难过。

    独孤景铭招了贺兰羽伴驾,下了龙驾,前去河边观景,说是要与新科进士们举行一场诗会,贺兰恩不宜与男子同行,但活泼些,不想坐在这儿喝酒。便由贤妃允了,在龙驾周围走动,有宫女提了小鱼儿的宫灯,她见着新奇,便去取,这么一来,绕到了月奴的面前。

    她还是穿着男子的衣服,与其他襦裙长衫的女子截然不同。月奴看她的背影,与那日月光下无异,这么一看,便忘了低头。

    与贺兰恩回首,四目相对。

    小鱼灯轻轻一晃,火烛舞动,在原地顿住。

    他看见贺兰恩睁大了眼,只觉得面熟,一时没有认出来,过了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指了指他,但没敢喊出声。

    他连忙将身上半耷拉的衣襟扯上去,脚踝上的铃铛在慌乱中乱响。

    此时已无烟火的遮掩,贺兰恩能清清楚楚看见他一身的绢纱,脸上的胭脂,以及满身的yin纹。

    他僵住了,想转过脸去,却始终不得动作。

    他不是没想过再见面,只是没想到,见面是这般光景。

    君子坦荡,小人戚戚。倒是贺兰恩先喊了他一声:“岳……”

    一个兄字卡在喉咙间,再这么喊,已是不妥了。

    “月奴。”他轻轻的道了一声,在龙驾上跪坐好,至少看起来,不那么放荡。

    龙驾旁边有栏杆遮挡,他隔着栏杆,仿佛隔着监牢。

    他惭愧羞怯的难以言说,万般心思交杂心头,却听得贺兰恩一句:“原来你的主子是皇上,真巧,在这儿碰上了。”

    少女天真烂漫,笑的心中坦荡。

    仿佛与她交谈的并不是什么腌臜yin奴,而是当日在荟萃楼上,白衣的公子。

    “是。”他不知道怎么答,就见贺兰恩将小鱼灯举高,似乎要看清他的面目。

    “你与皇上出来巡游?”

    “嗯……”他点点头。

    “我当初就说你气度不凡,回家还与哥哥说,你肯定是哪个王侯所养,没有想到,竟然是天子。”贺兰恩笑的灿烂,倒是显得他扭捏了起来。

    “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点头。

    贺兰恩看着不远处皇上与进士围坐,转而又问他:“皇上与哥哥他们作诗,你怎么不去?”

    “我一个yin奴,去那里做什么?”月奴觉得好笑。

    “你有大才,若是去,当要夺冠的。”贺兰恩说的认真。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我去岂不是搅了风景。”月奴轻声道。

    “好吧。”贺兰恩看着他,又看了看手中的小鱼灯:“这鱼灯做的精巧,方才那个姑姑说,来此处游玩的女眷,都可以领一个,你有么?”

    “没有。”月奴摇头。

    “作诗没有你的份就罢了,鱼灯也没有,你不生气?”贺兰恩为他鸣不平:“我要是你,我就生气了。”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月奴失笑,但觉得贺兰恩分外可爱:“我不过yin奴,要这些也没什么用。”

    “如此盛会,所有人都当有奖赏。”贺兰恩将鱼灯举高了,火光映在她脸上:月奴才注意到她为了进宫,也有仔细梳妆,娥眉粉黛,比上次见还要漂亮:“身份又怎样?我母亲常说,人眼中有尊卑之分,在佛眼里却是众生平等,只有善恶之别。你才气过人,不知比多少酒囊饭袋强百倍,那白娘子能济世救人,谁还管她是不是蛇呢。”

    月奴听她从鱼灯扯佛再扯到白娘子,被她跳来跳去的说法惹得笑出了声:“你娘亲是怎么教你的,你怎能讲出这么多道理来。”

    “有道理就行呀。”贺兰恩认真道:“你想秦桧出卖国家千古罪人,倒不如一只家犬忠心。”

    “你又怎的从秦桧想到家犬的?”月奴弯着眼角问她。

    “就这么想到了,很难听懂吗?”贺兰恩有些疑惑。

    “月奴愚笨,勉强才能明白。”月奴道。

    “谁说你笨了,你又撒谎。”贺兰恩摆摆手:“不过也是,你这个身份,若是锋芒太盛,反倒叫一些没什么本事的半吊子文人嫉妒,你这是藏拙,免得招惹是非,是吧?”

    “行吧,算是吧。”月奴哭笑不得的承认。

    贺兰恩看着手中的小鱼灯,又道:“一场盛会下来,你也没什么纪念品,这样总是不好。不如我将这鱼灯送你,待会儿我就跟姑姑说丢了,再去讨一个,怎么样?”

    “这……好么?”

    “没什么不好的,我又不是白给。”贺兰恩的眼睛笑笑:“皇上在那儿让进士们写诗,却不知真正的大家在我面前,你送我一句诗,我便将此物赠你,这样一来,我便也是这会上得到最多的人了。”

    “你要yin奴给你写诗?”月奴问道。

    “只要诗好,管是谁写的,就算是只野狐狸也行。”

    月奴不知道她又是怎么联想到野狐狸的,只看着贺兰恩漫天的如水月光道:“月卷浩渺烟波起,云笼寒霜绕水低。”

    “你只写景?”贺兰恩问:“还有呢。”

    “华灯叠影皆为客;”他伸出手,将荔枝递给贺兰恩:“且邀知己做归人。”

    贺兰恩弯眼笑了起来,将小鱼灯递给他,接过了他的荔枝。

    “随口而做,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姑娘当见谅。”

    “哪有不妥,好得很,我私藏了。”贺兰恩笑道。

    她将荔枝剥了,送进嘴里:“下次再见你,我要你亲手给我写下来,那一手字,比我哥哥可好多了。”

    “贺兰公子听你这么说,怕是要生气。”月奴道。

    贺兰恩顺口又道:“不过,我放在与一些宫内的姑姑闲谈,他们说你之前出了大事,被皇上罚了好一阵子,怎么回事?我见你这样有气度,也不像是会顶撞的人。”

    月奴听到这一句,愣住了。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支吾道:“啊……我回宫回得晚了,你可知晓?”

    “啊……该不会皇上以为你私下要逃吧?”贺兰恩又道:“这可不好,逃奴是大罪,皇上待你看起来也不薄,你若是对什么不满意,可与皇上商量便是,不必这么莽撞,免得自己吃亏。”

    贺兰恩一双剔透的眼睛看着他,月奴点了点头。

    “怕是误会。”他说道,却疑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