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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城主府赴宴/杀手的身世之谜/下

知道了。”银发美人用的是肯定句,一字一字从咬紧的牙关中挤出来,“是您派了人——城主大人,您违背了诺言。”

    ……

    支离终于明白,这回自踏入城主府,那股隐隐约约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他们一直都知道——或许不包括程小荻,但程渚和程夫人,应该是从一开始就知晓自己与祁逍的关系的。

    枉他还试图遮掩,为此心烦意乱,殊不知对方心里早如明镜似的,不过是装作心大,默默看着他们表演。

    这不能怪祁逍突然到来,也与两人情难自禁的放肆无关。很显然他们俩暴露得不是一天两天,就算今天祁逍不在场,这段对话同样会出现。

    再说得明白一点,程渚在他身边插了人,或许自己的一举一动,对方都了如指掌——这违背了他们当初的约定,是程渚毁诺在先!

    支离一直信守诺言,遵守着自己在城主府的书房里应下的每一句话,比如每次会谈结束后留下来吃饭,比如城主府不放止杀的眼——程小荻的信息因此被保密到今天。

    就连程小荻的武学师傅,也是他手底下可以信任的人,所见所闻绝对不会有半点流到止杀的情报部那里去。

    他也一直信任着程渚,默认了对方同样在遵守承诺,没有往他身边插眼,双方在合作之外,井水不犯河水——然而这就是他的好盟友!口口声声对他别无所图的人!

    支离向来提防一切,包括最得力的下属,因为付出的真心总会被命运打脸。可他却说服自己相信了这虽然不想认,但展现的善意不像是假象,大抵确实不会欺骗他的“家人”。

    命运再一次给了他响亮的巴掌。他不知道那些眼睛在他身边埋了多久,除了和祁逍的事,还向程渚汇报过别的什么——他不敢想!

    祁逍的思维还停留在那句“你既然能接受祁公子”,没搞明白他们怎么突然就公开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亲密可以不用再遮掩,因此第一时间握住了支离的手。

    触到的肌肤冰凉,并且在细微地颤抖。祁逍对支离的情绪非常敏感,对方之前只是不开心,此刻却明显真正动了怒,而作为爱人的本能反应,便是安抚。

    男人的手指强硬地从美人紧闭的指缝里挤进去,一根又一跟,骨节被摩擦挤压得生痛,直到两人十指紧扣。四根手指被夹紧动弹不得,他只能用空闲的大拇指,慢慢摩挲美人的指侧。

    渐渐地,对方紧绷的筋骨终于放松,手臂也不再发抖。支离放开了对男人手指的禁锢,又反手将男人的手掌握住。冰冷一片的心脏,重新开始了鲜活的跳动。

    “很抱歉,阿离……”

    支离扭过头,刚要对祁逍说什么,却被程渚的道歉打断。他只好又把脑袋转回去,冷冷地盯着对方,一副看你怎么解释的模样。

    “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大,你先听我解释。”程渚的语气有些急,“你一个人在外面,吃穿都没个人照顾,夫人她总是担心……”

    支离闭了闭眼:“所以你还是派了人。”

    “是,不,不是。”程渚局促地搓了搓手,“就是让人看看你过得好不好,近况怎么样,这样我们也安心。绝对没有窥探止杀机密的意思,我发誓,我的人绝对没有碰过不该知道的东西!阿离你得相信!”

    支离毫无感情地扯了下嘴角:“是不想窥探,还是你安插进来的‘眼睛’,到不了那么近的位置?”

    “你这疑神疑鬼的毛病真是……”程渚无奈道,“我承认是我有错在先,派人过去没先知会你一声,但我们也是出于关心,是好意……你要相信,我们绝对不会害你。”

    “把人撤了。”

    支离只说了这四个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随后便不再开口,垂下眼帘,似疲惫至极。

    “好好好……”

    程渚苦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对支离的不近人情很是烦恼,但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阿离,消消气。”

    见气氛急转直下,最终还是程夫人出来,温温柔柔地打圆场,将话题往轻松的方向引:

    “这次是我们做的不对,不会有下次了。我们也是没办法,谁让你什么事都不和我们说呢?我一直挂心你性子太冷,身旁没个亲近的人,不过今后有祁公子在,我们就放心多了。”

    被点名的祁逍默默看了程夫人一眼,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程夫人言下之意是希望自己劝劝支离,但他不愿意。

    不管对错是非,祁逍永远是站在支离这边的。他要做的只是陪伴,等待支离做出决定,而非替外人劝支离退让妥协。

    座位之间间隔远,做什么都不方便,就连牵手也要稍稍倾一些身子,祁逍不好做更多的安慰举措,只能将支离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不知过去多久,支离周身冷锐的棱角终于慢慢软化下来,怒意弥散,只剩下深深的疲倦。

    “我没事。”

    支离晃了晃手腕,示意祁逍放手,不要太担心他。他只是一时控制不住……毕竟曾有过期望,失望来临时就格外沉重。

    祁逍松了手,干脆拽着椅子与支离坐近了些,把话说明白了也好,至少不用再做贼似地想办法和老婆贴贴。闲着没事,他又拉过支离的手,把玩美人的指节。

    离得近了,牵手的姿势不再别扭,支离便索性由他去了,他习惯了祁逍对肢体接触的贪婪,手指被男人捏来捏去也不嫌烦。

    “哥……”

    程小荻弱弱地开口。刚才大人吵架,少年一直不敢吭声,他又不傻,活泼耍宝也得看场合。现在眼见双方似已休战,才敢小心翼翼地冒头,眼巴巴望着支离。

    “少城主,你明明知道的。”支离的目光幽幽飘向窗外,视线尽头伫立着一座高塔,灯火长明,“我不是你哥。”

    “你是!”程小荻急了,一嗓子刚喊出来,触及支离冷漠的眼神,声调又弱了下去,“做我哥哥不好吗?”

    少年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勇气,他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似的,面向支离的神色充满了坚定,真诚,以及一丝丝的恳求:

    “哥……支离哥,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想要一个哥哥,然后你出现了,我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是上天觉得你与我们家有缘。你为什么不能做我哥呢?多几个关心你的家人——这明明没有坏处的不是吗?”

    支离没有回答,沉默就是他的答案。少年读懂了,幼小的肩膀塌下来,眸光渐渐黯淡。

    程夫人于心不忍,将儿子拉回自己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如果说支离是冰,这位与他有着相似的冷艳长相的贵妇人便是柔和的水,举手投足仿佛都有安抚人心的魔力:

    “我们没有逼你,阿离,不愿便不愿吧。但想收你做义子这句话永远有效,如果你哪天想通了,随时可以回来,城主府就是你的家。”

    “谢谢。”支离说,“但应该不会有这一天了。”

    “你这孩子……”程夫人笑了笑,话题忽然转向了祁逍,“不过还好,现在你身边有人了,我们也不用像之前一样处处挂念。”

    出于礼貌,祁逍对上她的视线。只听程夫人道:

    “说真的,你与祁公子……我们挺意外的,但也很高兴,总算有人能替我们陪你,照顾你。你也不要急着把我们推开,可以回去与祁公子商量商量,我想祁公子一定也希望多一些亲人关心你,对吧?”

    “咳,程夫人,不好意思。”

    祁逍不得不打断她,他可不要别人替自己表态。男人直视着妇人的眼睛,天然风流的桃花眼此刻却满是严肃认真:

    “这件事支离有他自己的主张,他想怎么做,我都不会干涉。我尊重并支持他的一切想法,他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

    电光石火间,祁逍终于拨开了迷雾,看透了今日城主府这出戏幕背后的真相。从众人古怪的态度,引诱他好奇探究,到揭开过往的秘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如果以程渚夫妇早就知晓他与支离关系密切,却故作不知为前提,“他们图什么”这个祁逍从走进城主府大门时便开始困惑的问题,谜底现在昭然若揭。

    最开始他们应该有过观望,看自己和支离的感情近到了什么程度,自己能对支离造成多大影响。而两人因为小别相逢的欢喜露出了太多破绽,无疑让对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逼宫”!这一切的最终目的是借祁逍的口,借祁逍在支离心里的分量,逼支离认下这个义子,认下与城主府的关系。

    那些热情的唠叨,温暖的关心,或许的确是出自本心,不能说全是表演。但其中必然有一部分,比如说程渚对往事的爽快交代,就是故意的,是特地给他祁逍看的!

    但凡祁逍没有偏心得那么彻底,只认人不认情理,就站在一个普通看客的角度,今天发生的事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呢?

    慈爱,关切,一直在释放善意的程渚一家;冷酷,无情,自始至终拒人千里的支离。后者毫无疑问显得不通人情,不可理喻,只要是个有良心的,都会忍不住替前者说说话。

    就算祁逍与支离更亲近,理应更倾向支离,但站在他的角度,成为城主府的义子也是百利无害的事情,本着为支离好,他也应该劝一劝支离——事情本应如此。

    可惜他们看走了眼,祁逍是个纯粹的恋爱脑,老婆做什么都是对的,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不会偏帮表面上的“弱者”“正义”,只会偏心自己亲近的人。

    所以不好意思,程渚夫妇只能失望了。

    尽管这在他们眼里可能是“阳谋”,毕竟结果对支离没有坏处,那么为了达成目的动用一些小小的心机手段也无妨。但祁逍却连这一点点的亏都不愿让支离去吃。

    “你……”

    程夫人语塞,没想到祁逍这么直接,一下子将她的话完全堵死。她顿了顿,很快又恢复了从容,继续好脾气地对支离说道:

    “看来你们相处得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但是阿离,两个人在一起,不能总让祁公子靠近和迁就你,凡事在做决定之前,也该听听对方的想法,体察他对你的用心。”

    程夫人像一位普通的,向即将成家的儿子传授经验的慈爱母亲,语重心长:

    “若总是闷着不沟通,感情如何长久维系?你这性子,我很担心……别嫌我唠叨,阿离,我们也是盼着你好,你得试着付出与回馈,否则一头热的关系,迟早会出现问题。”

    她有些歉意地看向祁逍:

    “让祁公子见笑了。阿离就是这个脾气,太固执,总将关心他的人推开,一个人扛下一切。但他其实很在乎你的。他这个性子……请你今后多担待一些,给他点时间好吗?”

    “——不是这样的。”祁逍终于忍无可忍,有些话从与程小荻的对话后就藏在心里,此刻总算一吐为快,“程夫人,您不该这么说。”

    祁逍原本不想掺和进他们的纠葛里,看起来支离自己完全能处理,他贸然插手没准反倒会添乱。因此一直安分守己地坐在一旁,优哉游哉吃瓜看戏。

    但他此刻却实在忍不住了,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担待”——已经心有不满,在此前提下继续忍受,这才叫担待。无形中便贬低了支离,好像生怕祁逍看不上他一样。

    程夫人凭什么觉得祁逍会舍得不满支离,责怪支离,离开支离呢?这是自己费劲辛苦才摘下的月亮,宝贝还来不及,凭什么在别人口中,自己爱他仿佛是种施舍一样呢?

    “离宝——支离很好,他愿意选择我,我已经很高兴了。”祁逍将字句咬得用力,“他没什么需要我担待的,我只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他不肯再担待我。”

    祁逍越想越难受,看得出来程夫人是实打实盼他们长久的,话中道理的确是为他们着想,但这看似恳切的劝诫也反映出在她的潜意识里,并不看好他们的感情。

    确切来说是不看好支离。其实不光是程夫人,连之前的程小荻,也一副紧张兮兮怕他不要支离的样子。虽然后者理解的是朋友间的相伴,但反正是这个意思。

    显然在他们心里,支离冷酷孤僻的性子注定孤独,很难拥有知心的朋友或爱人。即使这个人出现了,他们也下意识默认是对方在“扶贫”,不相信支离能留住对方。

    可他们明明是以支离“娘家人”的立场自居,本应该完完全全向着支离才对啊!

    祁逍心中难掩失望,他似乎正在抹去城主府友善表面的糖霜,看清它真实的模样。迎着众人惊讶的目光,男人沉下脸色:

    “您是用什么身份来说这番话的呢?我想,应该是作为支离的家人,对吗?那您便该担心我会不会亏待他,威胁我不许欺负他,而不是觉得我会受不了,反过来敲打他。”

    祁逍当然没有找虐的癖好,上赶着想被人挑剔警告,他只是单纯为支离不平,心头堵了一口不吐不快的闷气。

    护短是祁家人刻在骨子里的,祁逍记得当初四哥的爱人登门拜访,他和三哥抓着人家好一通威胁警告——可谁都知道以祁四那个兴风作浪的脾气,指不定谁祸害谁呢。

    当初那个骄傲的男人为爱低下头颅的模样历历在目,祁逍当时不屑,等自己尝过心动,才明白对方一举一动里包含的爱重。

    他所熟悉的圈子里,主奴多,爱侣少,祁逍也不清楚别的家庭对自家儿女的恋爱对象会是什么态度,他习惯了祁家人的护短,便想当然以为所有人都该如此。

    祁公子也是被捧惯了的人,如果程渚一家当真对他百般挑剔,态度强硬地给支离撑腰,他也不见得会应。别说支离根本不认这些家人,就算认,怎么过日子也是他们自己的事,轮得到外人来指手画脚?

    但承不承认对方的身份,要不要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这是另一码事。听的人可以左耳进右耳出,说的人该表明的态度却必须表明。

    看似不讲道理的护短和撑腰背后,实际是对自家亲人的爱和重视。所爱之人有这样的家人,谁会不感动,不高兴?相比之下,对自己收到的挑剔警告完全可以理解宽容。

    当年四哥的爱人如此,现在的祁逍也一样——如果程渚他们真的是这样的家长。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祁逍尽管是被维护的一方,内心却毫无喜悦,只替支离难受。而哪怕对方将支离夸得天花乱坠,用“推销”的方式来留住自己,他都不至于这么心堵。

    没想到祁逍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桌人都愣了,程夫人回过神来,扑哧一笑:

    “你这孩子,这么护短啊,那我们更不用怕你辜负他了。我们做长辈的,说话当然得公道,哪能光偏心阿离,不然岂不是对你不公平?若净拉偏架,以后谁还乐意听我讲话。”

    她这番解释却并未得到祁逍的认可,男人黑眸凌厉,望过去竟有几分咄咄逼人:

    “不,程夫人。人都有私心,没有谁能做到彻底的公平。只要在意对方,就会当局者迷。能一视同仁——是因为你本就是清醒的看客,根本不在关心则乱的迷局里。”

    不等对方反应,祁逍又近乎尖锐地,直白地投下了另一枚炸弹——

    “你们说要收支离为义子,是真的疼惜他,还是仅仅需要这样一个对象,来填补过去无法挽回的遗憾,慰藉你们心中对那个逝去的孩子的悔愧呢?”

    祁逍想,支离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原来这才是他态度急转直下,一直不肯松口,不愿意接受程渚一家的好意的原因。

    程渚夫妇表现出的慈爱亲和不能说是假的,或许他们也的确没有想通过支离图谋止杀的利益。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城主府的亲近背后,当然也有自己的动机。

    从一直没有停止建造,如今日夜不歇供奉明灯的语惊塔可以看出来,程渚夫妇从未放下过往事,从未忘记过当年因微末处的疏漏,致使最终与他们天人永隔的孩子。

    若一切没有发生,今天的程渚或许未必会如此重视身为双儿的长子。但戛然而止的生命,却会在活着的人心里占据浓墨重彩的位置,无法修正的过往,将变成毕生的憾事。

    留下的人会不断想象着一个又一个如果,如果防卫谨慎一点,如果寻人再快一步……后悔与愧疚与日俱增,最终成为解无可解的心魔与梦魇,将人缠绕囚困其中,痛不欲生。

    像溺水的人会牢牢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他们也需要一个对象,将自己从对过往的悔恨中拉出来。比如说——找到一个替代品,弥补当年未能疼爱长子的遗憾。

    只是这个对象恰好是支离罢了。程渚夫妇将过去未能给予长子的一切通通奉到支离面前,以此来自欺欺人,想象着往事没有发生,就仿佛那个离开的孩子回来了一样。

    口口声声关心支离,疼爱支离……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出发点都从来不是为了支离,而是为了自己。

    他们对支离做着原本应该对长子做的一切,这样就能催眠自己并不是不合格的父母,来消除日日夜夜萦于心头的悔愧。

    说白了,他们关心的不是支离这个人,而是心中那道由往事堆砌而成的影子。他们投射亲情的对象是他们想象中还活着的长子,而不是真实的,拥有自己特质的“支离”。

    至于程小荻,虽然他的喜欢与亲近或许确实是对支离本人的,没有把支离当成别人,想要的就是支离当他哥哥。

    但他同样是因为自己想要一个身手过人,符合他对武林大侠想象的,会给他带礼物,带他飞高高,给他讲画本故事的哥哥。他不会去想,支离想不想要他这样一个弟弟。

    看似温情脉脉的一家人,实际各自有不同的私心,对支离的好,皆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和愿望,为了从支离身上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未意识到。

    他们的亲近,给到的实际上是自己心头幻想出来的形象,一个用来释放亲情的小辈,或是一个武林高手兄长。但他们却从未试着去了解,“支离”本身的灵魂是什么模样。

    整整四年,一家三口,甚至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支离不喜欢吃茄子。因为他们压根没动过这份心思,去细枝末节里探索真实的支离的性格与喜好,他们自我感动地给出自己想给的,而支离真正需要什么并不重要。

    他们只想着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好父母或者好弟弟,并从中收获遗憾与心愿被填补的满足感,实现阖家欢乐的想象,却不曾发自内心关注过脱离开某个身份的幻影,真实存在的“支离”这个人本身。

    也因此他们对支离的印象仍然停留在浅显的冰冷不近人情,明明只要走近,就能轻易察觉到冷漠外壳下的柔软内在,可他们没有,就这样草率地通过表象下了判决。

    他们心中的支离甚至一直是“对他人的付出不会给予回报”的,一座捂不热的冰山……他们根本不知道支离的好,也从未体会到支离对他们特殊的,默默无言的温柔。

    最可怕的是,这一切或许并非他们有意为之,可比起蓄意居心不良,非故意而是出自潜意识的忽视才更伤人。程夫人一直笃信自己疼爱支离,直到被祁逍一针见血地挑明。

    人心是复杂的,连自己也能欺骗。那些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糖霜背后阴暗的真面,最终还是在字里行间露了端倪。

    程夫人那番劝诫说得的确在理,如果是作为一位公允的长者,站在局外人的立场给予维系情感关系的建议,堪称无可挑剔。

    但她压根不是无关的看客,分明天然地,本能地,说出口的话语会在情感上偏向“自家人”,放大自家的优势和对方的错处,就算理智压制,细节处的偏颇也是藏不住的。

    越冷静越公正,恰恰就越说明她置身事外。正因她潜意识里并没有将支离真正当成自己的孩子,所以只浮于表面地模拟了一位慈爱的母亲该有的处事态度,却无意间置身第三方立场,缺少了以她的身份本应有的私心。

    “祁大哥……你,你在说什么呢……”

    程小荻颤抖的声音打破了落针可闻的寂静。不知何时,桌边的侍女们全都悄无声息退到了角落,一个个垂着头噤若寒蝉,生怕听见什么骇人言语给自己招祸。

    少年满脸空茫,欲哭不哭地将求助的视线投向沉默着的其他人,他不明白原本好好的一顿饭最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家明明是一家人,为什么要如此剑拔弩张。

    可惜现在谁也没有闲心为他讲明状况了。程夫人面色一点点转为苍白,涂着艳色口脂的唇翕动几下,却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慈父慈母的面具被祁逍残忍地挑开一道裂缝,逼迫他们直面自己的内心,认清过去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冷漠的自我感动。

    这场大梦持续的太久了,久到他们催眠了自己从未意识到凉薄的真相,因此在假象被强行戳破以后,不啻于一场三观的重塑,程夫人内心的崩溃不比任何人少。

    原来,我根本不是真的关心阿离,甚至都没有上心去了解过他,我口口声声的疼爱与挂念,全都是为了自己,为了求一个亡羊补牢的心安……吗?

    程夫人失神地盯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眼角渐渐沁出晶莹的泪花。她从未如此刻一般清醒地认识到,那个她当年盼星盼月期待来的孩子,自己已经永久地,彻底地失去了。

    那张与自己相似又不相似的面孔,隔着三尺桌面,忽然显得熟悉又陌生。

    前者是因为心口令人亲近的悸动感仍然存在,后者则是因她已经明明白白地觉察,那不再是一道用来寄托牵挂的缥缈的影子,而是一个具体的,有血有rou的,却也实际与自己应该并无纠葛的陌生青年。

    这份四年前被上天送到他们身边,给予他们一场美梦的“礼物”,已经有了自己真正的归处。本就不属于城主府的,强留也无用——到了该体体面面告别的时候。

    “对不起。”许是觉得没有指代的歉意太过笼统,程夫人又认真地将视线与支离相接,哽咽着重复,“对不起,阿离。”

    “……”

    支离抿着唇,心头五味杂陈,一时竟然说不出一句本来该说的“没关系”。

    这些复杂的心绪与程渚一家无关,全都来自祁逍。他怎么也没想到,祁逍会因为这样一点点微末的小事,在程渚一家面前大张旗鼓地为他出头。

    确实是小事——毕竟程夫人的劝诫乍一听也没什么问题。支离早就习惯了他们对自己的不理解,事实上除了祁逍,无心无情确实就是支离遇到的每一个人对他的正常印象。

    他心态平和地等待着饭局的结束,为这场短暂的相交画上句点,并在三个月后轮回重复相似的一切。未料祁逍会直接不讲武德地掀翻这个摊子,让一切再无法回旋。

    支离因为愕然,没来得及在第一时间阻止,等祁逍把话说完,已经不能再佯装无事发生地将其翻篇。这很麻烦,但回过神来的支离,居然没有因此而感到丝毫不快。

    来势迅猛到令人想逃的情感如烟花一般在心头炸开,胸腔骤然被饱胀的暖意挤满,心尖突突地发着烫,与zuoai时浑身火热的快感并不一样,心跳轰鸣着仿佛要撞出胸膛。

    支离说不上来这是什么,但不讨厌这种感觉。这股奇妙的热流包裹着他,让他迫切地想做些什么来宣泄——比如接吻。除此之外,他还有种一切终于了结的轻松之感。

    “……乖宝?乖宝?”支离忽然发觉这好像不是幻听,祁逍真的在喊他,他转过头,对上男人亲昵的笑眼,“离宝贝儿,想什么呢?”

    “没。”支离为自己的走神而歉疚,祁逍刚刚好像在问他话,但他没听见,“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问你——”祁逍故意拖长了音,让后面的话显得暧昧而不怀好意,引人浮想联翩,又在支离浮现出羞恼神情时话锋一转,“吃饱了吗?”

    “……”

    支离无语,手已经落在了男人的大腿上,最终还是没忍心拧得下去,只拿指头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然后疑惑地朝男人点了点头,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随后就见祁逍舒了口气,重新面向程渚夫妇,咄咄逼人的刺收敛了,又恢复成一开始有礼有节的贵公子样子:

    “今日感谢款待,该说的话都说了,那就这样吧。支离今后有人疼有人爱,我们俩在一起会过得很好,不需要其他人来锦上添花,请你们今后不要再来打扰他了。”

    其实祁逍还有很多话想说。

    他想说他们看不见支离在关系里的付出。说不教程小荻习武,又费心为他寻来可靠的师傅;不喜欢的食物,因为是程夫人特意准备的,所以捧场地全部吃完。

    非要说的话,祁逍觉得在他们的感情里,支离才是包容忍让更多的那一个,不是谁都能接受一个因为性瘾和变态的性癖,绝无可能遣散性奴为心上人守身的恋人。

    他让无懈可击的人形兵器有了软肋。支离会默默为他扫清一切可能的威胁,会因他被自己的仇怨连累的误会自责不已;会努力克服寡言,学着在回信中向祁逍汇报点滴。

    冷血无情,刀下亡魂无数的杀手,独独将自己全部的柔软,留给了所爱之人。

    但祁逍又觉得,这些桩桩件件,其实没有说的必要了。有心的人自然有办法去了解,而若对方没那个心思,说再多也无用。

    支离的好,有爱他的人知道就可以了。这些支离爱他的证据,每一件他都会妥帖珍藏,而城主府之于他们只是人生旅途的过客,没必要再多费口舌,徒增牵扯。

    “还有一件事。”

    支离忽然插话,眸光静静地看向程渚,银发美人抓住身旁男人的手,很刻意地举起来向对方一晃:

    “城主大人,既然您早就知晓,那今天就正式向您过个明路——汀兰坊自被您送予他人的一刻起,就已经不姓程了。还有,止杀什么都不缺,东西也别再往坊里送了。”

    这是在知会程渚,等他们从这扇门走出去,会将汀兰坊正式划归为止杀的地盘,光明正大地向其他人宣告,祁公子不再是城主府派系,而是他支离的人。

    但又好似话中有话,说的是汀兰坊,却也像在说别的什么。

    程渚在今晚的后半场里一直沉默,直到支离指名道姓跟他说话,总算没法再装哑巴。

    不过短短的一会儿功夫,这位养尊处优红光满面,总是将笑容挂在脸上的中年人,看上去竟沧桑了不少,眼角疲惫地耷拉下来,嗓音中带着颓废的暗哑:

    “好,好……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我管不了你们了……”

    身为男人的程渚不像程夫人那样感性,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被他很快再次藏好,支离和祁逍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只听到中年人仿佛释然了一般轻声道:

    “离首领,祁公子……祝安好。”

    “谢了。也愿二老身体健康,少城主未来似锦。”祁逍飞快地接话,生怕慢一步再横生枝节,顺势拉着支离起身,潇洒地朝几人挥了挥手,“不用送了。”

    说完,不再看一桌人各异的脸色,两人牵着手,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富丽的厅堂,一双人影渐行渐远,融进茫茫夜色里。

    ……

    离开宴客厅后,两人却没急着出府,而是在摆脱了府中下人的视线之后,停在一处灯火透亮的回廊下。

    远处,语惊塔高耸入云,是黑夜中最显眼的灯塔,指引迷途者归家的信标。

    许是觉得方才屋内气氛压抑,让人透不过气,出来之后支离便把领口松了松,露出半片的锁骨光洁无暇,莹白如新雪。

    “怎么了?”

    见对方突然停步,祁逍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目光旋即被美人领口透出的春光吸引,眸色倏然暗了几分。

    支离恍若未察,靠着廊柱,目光幽幽注视着远处的高塔,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还想听故事吗?”

    祁逍此刻状态放松,满脑子如何窃玉偷香,闻言下意识“啊?”了一声。

    “我是说。”支离无奈地将视线转向他,细看眸底却跳跃着一团灼热的火,张牙舞爪地寻找宣泄的出口,“你说过想听我讲过去的故事,这话现在还作数吗?”

    灯火之下,银发美人素白的手指上移,轻点上雪白的锁骨,无意识地缓缓摩挲。

    这是整个故事里,最荒诞也最戏剧的秘密。再没有第二个人知晓,这片无暇之地,数年前曾存在过一道横贯锁骨的狰狞伤疤,而在疮痕之下,有着一枚形状不规则的胎记。

    程渚讲述的寻亲往事,的确感人肺腑,但这个故事在支离对往昔经历的认知与回忆中,却赫然有着截然不同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