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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冷情杀手成长史/凡是过往,皆为序章/上

   连支离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下口的鸡腿也没有被放过,毕竟小个子的支离在他们眼中简直是最好捏的那颗软柿子,一个小胖子冲上来,二话不说就去抢鸡腿。

    支离当然不肯相让,但对方的胳膊有他的两倍粗,力气也比他大得多,瘦弱的支离压根不是小胖子的对手,很快就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推倒在地,手中的食物被硬生生夺走。

    强盗得意洋洋,连走远些都懒得,站在原地就迫不及待开始享用他的战利品。支离爬起来,神色似有些茫然,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发了会儿呆。

    “还给我。”

    他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对小胖子说。声音很轻,不像发怒,小胖子理所当然地没有理他,撕咬得更加起劲,谁会在意一个刚被自己抢了东西的手下败将呢?

    “还给我!”

    支离的音量猛地拔高,显得有些尖利,沉沉的暗光再次吞没了那双星子般璨亮的黑眼睛,稚嫩的小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狼崽子一样的,冷戾狠绝让成年人都生畏的神情。

    他像一支离弦的箭般冲了上去,抓着小胖子拿鸡腿的那只手往外扯,没扯动,反而让对方回过神来开始推搡他,支离的眼淬霜般冷,低头一口咬住了对方的手腕!

    “啊啊啊啊啊——!!!”

    小胖子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可无论他怎么甩手挣扎甚至踢打支离,手上咬合的力量都纹丝不动,支离整个身子都挂了上去,死命地用力,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根本不是拉扯或者扭打,是捕猎,是小狼用它还未长成的利齿在撕咬它选中的猎物,一旦选中目标,除非他死,否则必要从猎物身上咬下一块rou来!

    “救命!!救救我!!!啊啊啊你这个疯子!……滚开!给我松口!滚啊!!”

    哀嚎声从中气十足到逐渐衰弱:

    “放开我……放开啊……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呜呜……饶了我吧,求你了……”

    大量鲜血喷溅而出,灌入支离的口腔,星点溅在脸上。呼吸间尽是令人作呕的血味,支离却恍若未觉,仿佛陷入了一场痴然的梦魇,神智抽离,只剩下机械咬合的兽类本能。

    小胖子从愤怒地唾骂到痛哭流涕地求饶,软化说尽以期求得恶魔的怜悯。他真的害怕了,后悔了,自己为什么要招惹这个魔鬼!

    那根身为罪魁祸首的鸡腿早已滚落在地粘满灰尘,然而谁都没有理睬。小胖子的哭嚎毫无疑问已将所有人的注意吸引,喧杂的大厅渐渐静下来,一双双充满畏惧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流连。

    等小胖子终于两眼翻白晕了过去,支离才慢慢从痴魇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快没有知觉的嘴巴总算迟钝地尝出了血味,他揉了揉麻木的下巴,又动作迟滞地往嘴上抹了一把。

    然而这一下非但没能把嘴上的血擦净,反而将之抹得更开,小半张脸都是骇人的血红,配上他冷戾未散的神情和幽不见底的黑瞳,活像刚茹毛饮血完的野兽,分外可怖。

    支离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脑袋转到哪,哪个方向的小孩就满脸惊惶地后退,特别是刚刚抢了鸡rou的,更是恨不得把身子塞进墙里去,哪怕支离其实没在看他们。

    小孩子都欺软怕硬,要震慑他们太容易了,更何况这回直接见了血。想必今后看上去“好欺负”的支离,将彻底成为他们心中不能招惹的头号人物,或者说吃人的怪物。

    支离并不理睬其他人怎么看他,事实上他自己也觉得像在做梦,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回忆起来脑袋空茫茫的,不害怕,不厌恶,但也没有复仇的喜悦或者快感。

    他默默捡起地上被啃了一半的鸡腿,坐回桌子边,毫不在意地对着沾了灰的食物一口咬了下去,像没有感情的机器。

    ……

    支离一战成名。

    他满脸是血的样子留给那群小孩子的印象太深刻了,个头最小,身形最瘦弱的支离在他们心中彻底成了可怕的怪物,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孩子就如躲避瘟疫般作鸟兽散。

    这意味着再也没有人去欺负他了,到手的食物不会再被抢走,休息的去处不会被人挤占,这让支离初到万蛊坑的生活轻松了许多。

    但同时也意味着不会有人亲近他,孩子们很快三三两两抱了团,唯独支离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对象,他们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又在支离将视线投向他们时噤若寒蝉。

    支离并不是这些孩子的“头儿”,尽管他们都怕他。他是被孤立在集体之外的独行者,是孑然一身不被任何人接纳的异类。

    这或许是好事,至少矛盾的火永远烧不到他头上;又或许不是,比如在他受伤的时候,连个愿意帮他后背上药的人都找不出。

    万蛊坑是一个大熔炉,一群正处在天真烂漫年纪的小孩子,柔软的心肠很快被淬炼得冰冷麻木。当初哭得最大声的孩子,已经能眼都不眨对活物手起刀落了。

    当然也有死活不肯下手的,那只能被残酷的环境优胜劣汰。不动手,就饿着,万蛊坑中的人命不如尘草,教官们对死亡司空见惯。

    当第一个孩子冰冷的身体被拖出去后,剩下几个或胆小或心软总之迟迟不敢下手的孩子,犹犹豫豫着陆续都举起了刀。

    度过最初的适应期,这批孩子就算过了第一道坎,被带去和比他们早一些进入万蛊坑的孩子们一起训练。

    “吃人”事件让支离凶名在外,但早批次的训练者和其他教官没见过他狼一样咬着人不放的一幕,起初并不将支离放在眼里。

    万蛊坑每个月都有新人来,过了初筛能活下来的从几人到十几人不等,同一年或同两年进来的孩子算为一届,一起经受训练。

    而一届上百人里,最终能活着走出万蛊坑,成为止杀的杀手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只要进入万蛊坑,这些孩子便不再拥有他们之前的姓名,因为他们大多早晚会变成黄土一抔,姓名不配被记住。他们只有编号。

    同一届训练者,按入营早晚,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加上从一到十依次往后排,就是一百人。天干用完了就加上地支,很敷衍的计数方式,像对待一群牲畜。

    支离的初始编号是癸九,就是九十九——他是最后一个,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来充数的分母,是给其他人练手的血包经验瓶,连教官给他的编号,都是最容易被抹除的尾巴。

    怜香惜玉的说法在万蛊坑里不管用,在活下去优先于一切,人人为了生存拼尽全力的大环境下,这里的每一颗心都硬得像铁。

    面对清洗干净之后,好看得像个精致可爱的雪娃娃般的小支离,非但没人因此而生出保护欲,反而更被认作弱小,让人愈加轻视这个群体里唯一的双儿。

    没人相信一个双儿能在万蛊坑残酷艰苦的训练中坚持下来,毕竟这里可不是情报部那种舒服地方,培养杀手不像调教性奴,挨鞭子都痛里带爽。

    ——但很快,这些人就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走眼了。

    预备杀手的训练非常残酷。

    不说别的,每天高强度的练体就够这些半大孩子们受的了。练完体术学内功,十八般武器暗器都得会用,训练从早排到晚,毒蛊奇门机关一类的理论课程都算休息了。

    再加上教官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练得不好要挨罚,进度慢了要挨罚,偷懒更要挨罚,铆足劲揠苗助长。罚法五花八门,一遭受下来几乎能让人掉下一层皮,还没有伤假。

    体质稍弱些的,头两个月就顶不住了。被对待垃圾一般地清理出去,草席都没有一张。但支离还好,他看着瘦,但由于常年风餐露宿的流浪生活,身体素质其实相当不错。

    不过体质不是重点,支离在训练中展现出的狠劲儿才是。“癸九是个小疯子”——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再也没有第二个孩子能像他一样,训练完顶着一身的伤,还能在一地七扭八歪累瘫的人里面摇摇晃晃站起来,面不改色地将一整桶冰水从头淋到脚,去冲洗伤口。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累,再残酷的折磨都压不垮他的脊梁。狼是意志最坚定的猎食者,皮rou之苦就像淬刀的火,火势愈旺,锋成之日的刃光便会愈加雪亮。

    曾经那个会分出来之不易的食物,喂养流浪动物的小孩子终究死在了那间破屋,鲜活温热的心脏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被一重叠一重的伤疤,一泼又一泼的鲜血彻底霜封。

    在万蛊坑里,心不够狠不够冷,那就只能等死,支离不想死,所以他要逼自己将血rou之躯磨成利刃,柔软心肠化作寒冰。幼小的身躯,已隐现人形兵器的雏形。

    训练者的编号并非固定不变。一方面,号码靠前的有人死去,后面人的编号便会依次前移补上空缺。

    另一方面,从这群孩子集体训练的第二年开始,每个月都会进行对战考核,战胜号数比自己靠前的人,两人的编号就会交换。

    考核的对手遵循自由约战优先于教官指定的原则,只允许低位约战高位,且被挑战者没有权利拒绝。

    这一制度在短时间内将所有人的编号进行了天翻地覆的洗牌,原本仅用于替代名字的号码迅速成为了实力排位和待遇区分的象征。有人含恨瞑眼,有人一步登天。

    一年后,踩着在万蛊坑度过的第二年的尾巴,那个曾被所有人认为会早早出局的双儿,癸九,稳稳当当站在了甲一的位置。

    这个编号在他成为“支离”之前,将一直陪伴他往后在训练营中的年月。

    没人再敢轻看他,哪怕他在一群被训练磨砺得黑壮粗糙的男孩子里格格不入,仍然纤细白皙得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人皆慕强,训练营中更甚。

    身为甲一的支离在群体中有着足够的威严,他的眼刀有时比教官的鞭子更令人害怕。那些最初瞧不上他的同届,现在会带着讨好与谄媚,主动将最好的食物和休息处让给他。

    但比起崇拜强者,人们更乐此不疲的,是想尽办法将强者拉下神坛。

    那些毕恭毕敬喊他“哥”“头儿”“老大”的孩子里,真心臣服他尊敬他的人少,畏惧他厌恶他的人多。多的是人想打败他甚至杀死他,取代他的位置,将他踩在脚下。

    号码越高,考核中允许被挑战的次数就越多。明面上是一对一单挑,实际则是针对擂主的车轮战。支离身处高位,树大招风,每次考核都是个香饽饽,被一群绿眼睛的饿狼虎视眈眈。

    考核向来以其中一方主动认输或彻底失去行动能力来判定输赢,生死不论。因此对支离而言,每场考核都是血战。

    多的是人不怕死,总幻想自己会是终结神话的赢家,蝗虫般前赴后继,等着抓他体力不支露出破绽的瞬间。

    他从没让他们成功过。尽管这时候的支离,也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但这不是故事的结束。若仅此而已,或许支离会威风凛凛地风光一阵子,运气好则顺利毕业成为止杀的优秀杀手,运气不好,则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更加优秀的后浪取而代之。

    这时候的支离,或者说甲一,充其量还只是一个比较出色的杀手预备役,而不会成为后来那个银发如雪,百毒不侵的人形兵器。

    老乞丐之死,进入万蛊坑是支离命运的第一处折点,而第二个更加锐利的折点,发生在他来到万蛊坑的第三年。

    ……

    宰杀活鸡活鸭“练胆”只是训练的开始。之后,这些孩子被逼着把刀刃对准个头更大一些的牛,羊,马,甚至是……人。

    许多杀手都会记着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情景,并将此看做人生路上巨大的冲击和转折。但对支离而言,那段记忆却早已模糊了。印象中似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止杀对生命的肆无忌惮远超普通人的想象。他们不仅从各处搜罗小孩子培养,还会将活人送进训练营来当“教具”。

    这些人有的是流浪汉或奴隶,有的是被止杀接了单要他们“消失”的“商品”。后来止杀有了城主府这座靠山,牢中的死囚也成了这些“陪练”的来源之一。

    支离已经不记得自己杀的第一个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毕竟笼子里那个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像牲畜一样被捆着的东西,实在很难让人意识到这其实是个和他们一样的活人。

    教官以身示范,像对待没有生命的木桩一样在“教具”身上划下一刀,然后就轮到了他们这些孩子动手。

    “教具”没有被堵住嘴,痛得惨叫连连,极尽卑微可怜地求饶。教官是有意这样做的,就是要逼这群孩子认清楚面前是人不是禽畜,却也如禽畜一般由他们主宰生死。

    而次数多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这群孩子眼中便也与那些鸡鸭猪羊没什么分别了。

    活物与活人自然还是不同的,对同类举起屠刀所承受的心理压力远非杀鸡宰羊能比,但教官只是让伤人而不是杀人,这给了他们并非刽子手的侥幸,抗拒的底线无形之中便降低了。

    而且这群孩子的心态早已在多日训练中变得麻木,自身尚且难保,更没有心力去怜悯一个陌生人,于是在一阵沉默与犹豫之后,有人率先刺出了那一刀。

    那个人不是支离。当时已经成为无可撼动的甲一,在训练中拼命得出了名的小疯子一反常态站在最后,看着大家一个个上前,“教具”身上多出一道道新伤。

    绝望的泪珠从“教具”眼角沁出,支离隔着人群与他对视,对方的眼珠灰败浑浊,支离觉得自己看到了两颗枯萎皲裂的玻璃珠。

    轮到了支离动手,他没有犹豫地抓住刀柄。支离当然不会看对方可怜而去向教官求情,在万蛊坑这么久了,他不是傻子,也不再是圣母。

    刀光划起银弧,利刃切开血rou。伴随着人群的惊呼,“教具”断裂的喉管涌出大股大股刺目的猩红,他的脸朝向支离,蒙尘玻璃珠似的眼底,久违亮起了一星解脱的微光。

    支离的手没有颤抖,却觉得泼在手上的血好烫,让他很不舒服。他无法解释自己突来的冲动。必然不能是因为同情,这是不被允许出现在他们身上的东西。

    而且自己对那个人确实也没有多少心疼与不忍,只是看对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却求死不能,感到很没必要。

    只是没必要,而已。

    不虐杀目标,这大概是支离这颗良知泯灭的心中最后一点儿可怜的底线了。从最开始的那只鸡到未来命陨第一杀手刀下的无数亡灵,支离从来坚持一刀致命,干脆利落送对方上路。

    “他一直叫,好吵。”

    事后,面对责问他为什么违背命令,直接取人性命的教官,支离的回答轻描淡写。

    旁人窥不破支离下刀的瞬间在想什么,他们只知道在自己还只敢伤人不敢杀人的时候,是支离率先跨出了这一步,因为嫌吵便取人性命,其冷漠心狠,残忍无情可见一斑。

    对于训练者们来说,这样的支离令人胆寒。杀人与杀鸡不同,那干脆利落割喉的一刀和执刀之人自此成为了许多人的梦魇,为支离将来顺利执掌杀手部提前奠定了局面。

    但对教官们而言,这副对人命的漠视姿态,却是他们乐见的。他们对支离很满意。

    满意归满意,另一方面,支离下死手也违背了教官一开始只让“伤人”的命令,该有的惩罚不能少。服从训练某种程度上比杀人训练还要重要,止杀不能养一把不听话的刀。

    于是功过一中和,支离被关进了小黑屋,断食断水。教官们也不想罚太重,过早折了这根好苗子,只要支离主动认错,态度温顺一些,他们就把人放出来。

    只是谁也没想到,当天夜里,支离逃走了。

    ……

    为了便于控制,每个小孩子在来到万蛊坑的第一天就被喂了毒,因为定期发放解药所以平时没什么感觉,可一旦解药断了,不出三天,毒药发作,必将承受万蛊噬心之苦。

    因此训练营的看守很松散,没谁会想不开往外逃。即使拿到解药,万蛊坑四周万丈悬崖平滑如镜,陡峭得猿猴难攀,出又出不去,半大孩子在遍地毒物的山谷里,只有死路一条。

    谁料还真有个不怕死的。

    教官们没有派人抓捕支离。一个小孩子,没有物资,孤身闯入毒物遍布的山林,身上还带着随时会发作的毒,哪里有存活的可能?他们才不想费心去找一具尸体。

    这一届的甲一很出色,但并非不可取代,更何况还是个双儿。从支离逃走的那刻起,他已然成为弃子,拿他的下场来杀鸡儆猴,是他最后的价值。

    面对支离的陨落,有人惋惜,有人漠然,有人窃喜,有人难以置信。可这些情绪都是短暂的,万蛊坑里有太多天才昙花一现,他们存在过的痕迹终究会被时光抹去。

    然而在一个月后——支离活着回来了。

    没人能想象这一个月里,在这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支离踏入营地就晕了过去,训练营的医师为他诊脉,越诊越是心惊。

    支离逃跑得匆忙,没有食物,没有水,要活下去,他只能吃山谷里的东西。

    吃蛇虫,吃生rou,吃花吃草吃浆果。喝溪水,喝雨水,喝树皮里榨出来的汁液。只要能果腹,他什么都敢往嘴里塞。

    但在万蛊坑里,连清澈的溪水都是有毒的,支离第一天就因为乱吃东西中了毒,还好不致命,但也让他头昏恶心,腹痛难忍。

    支离不想死,他好不容易离开那个鬼地方,怎么能不明不白殒命在这林子里?人在求生时的意志是可怕的,是,他没有解药,但这座毒谷里,处处是他的解药。

    之前上过的理论课程里,也包括了毒物图鉴,其中绝大部分都能在万蛊坑里见到。在这里,蛇鼠虫蚁,花叶草木,一物降一物,一毒克一毒。都是毒药,也都是解药。

    支离开始以毒攻毒,先找毒物解身体里的毒,再用更烈的毒克制解毒的毒物……这很冒险,但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豁出这一条命。

    过程简直生不如死。支离几度七窍流血,高烧昏迷,毒不是外伤,但钻心蚀骨的折磨比被鞭子打得半死还要痛苦百倍。

    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了,但每一次却又在漫长的混沌之后,再度重现清明。

    不知该说支离天赋异禀,还是命不该绝,不知多少个日夜过去,那些在他体内相互冲撞的,五花八门的毒,竟然达成了一个奇异的共存平衡,让他活了下来。

    而支离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他没有别的去处,若不想不明不白地埋骨荒野,就只能回到那座让他在过去三年里受尽折磨的训练营。

    但愿他们还愿意救他。

    止杀的人一开始当然是不想救的。逃跑在训练营是最重的罪,被抓回来和自己回来都是死,否则怎么震慑那群小崽子?

    但支离的身体状况太特殊了,百毒于体内共存,人还能活着,数百年也难得一见。教官们不敢拿主意,只能上报首领。

    凌狩也很惊讶。在见到支离的情况后,这位止杀的首领脑海中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要打造一批体质超越常人,没有情感,不畏刀剑毒蛊,毫无弱点,只为杀戮而生的人形兵器,为己所用。这个想法很疯狂,但支离的存在让他看到了希望。

    凌狩为之取名为——“万蛊计划”。

    ……

    说来有些可笑,支撑着支离在万蛊坑中坚持下来的原因,竟然是那位曾与他萍水患难,却最终载着他的信任一去不返的小少爷。

    若支离年纪再大一些,思维再成熟一些,其实就会发现除了背叛,还有许多种理由能解释对方的一去不返。

    比如对方并没有逃回去,半路就被止杀的人抓了回来;再比如逃出去但迷了路,没能回家而是在半路出了意外;又或者对方的家人并不愿意花精力去救一个小乞丐……

    总之,想切断两个小孩子之间的联系,营造出对方成功逃走,且没有回来找支离的表象,对止杀的人来说太过容易。眼见不一定为实,那个赌支离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

    但当年的支离毕竟也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对他来说自己就是被朋友抛弃了。心中最后一丝光明的残念也被来自世界的恶意吞没,善恶一线翻转,反噬来势汹汹。

    恨意的幼芽从原本万念俱灰的心田中探头,使进入万蛊坑后的支离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求生欲。他不能死在这里,他们越是不在意他,越是想要他的命,他就越偏要活下去!

    他得活着,活到有朝一日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要找到那个人,找对方问个清楚,当初为什么要背叛他,为什么不回来救他!

    最初支离确实是这么想的,但随着时光流逝,年岁增长,那股要出去找到对方的执着也慢慢散去了,他很少再想起对方,甚至连那个孩子的名字与相貌都逐渐记不清。

    但这是后来的事了。在最初最痛苦的那段时日里,对背叛者的恨意确实是唯一能撑着支离走下去的动力。

    毕竟他举目无亲,外面的世界也没什么值得他期盼,若不为自己找个念想,他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去了。

    其实连支离自己都分不清,他恨的究竟是具体的那个人,还是一次次被抛弃背叛所带来的痛苦的累积。

    但这不重要,他只是需要一股信念让自己不松掉那口气。前路昏暗无光,将活生生的人折磨成一具行尸走rou,仅剩一根由仇恨凝成的弦撑着才没有闭上双眼。

    凭借这股顽强的求生信念,支离在万蛊坑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熬过了一场场永无止境般残酷艰苦的训练,又挺过后来被选入万蛊计划,每天百毒噬心生不如死的岁月。

    凌狩宽恕了支离逃走的罪过,留了其一条性命。他集合了五届训练者中的甲子辈,包括支离在内,五届甲一到甲十共五十人,都是训练营里的拔尖者。

    这些人除了平时日常训练,还要接受所谓“人形兵器”的特殊的身体改造。也就是百毒侵身,是从支离身上得来的灵感。

    万蛊坑里最不缺的就是毒物。药浴,口服,外伤渗入,各种各样的毒被施加在这群孩子身上,在他们体内相生相克,一环扣一环,一毒攻一毒。

    最理想的结果,当然是百毒在人体内达成巧妙平衡,不仅不伤人性命,还能让人从此百毒不侵,万蛊无惧。

    但都说了是理想,实际和理想差得十万八千里。毒药剂量难以把控,差一毫一厘结果便谬以千里,孩子们本身的体质也有参差。

    很多人连前三天都没撑过去,还有些人咬着牙挺了好几轮,再也熬不住,身体被糟蹋得彻底崩溃,死状极为可怖。

    折腾到最后,状态最好的,最接近凌狩对“人形兵器”的设想的,居然还是支离,那个逃跑后又回来,带着一身剧毒奇迹般撑了一个月的双儿。

    于是整个训练营都开始小心翼翼供着这个宝贝。

    这个“供”并非锦衣玉食精心呵护,“能者多劳”,支离需要接受的训练之严苛残酷是其余人的数倍。而是指资源的倾斜。

    止杀的藏书,秘籍,神兵名器库尽数对支离敞开,各种珍稀药物毒物不要钱一样用在支离身上,衣食住行都有人盯着。

    也正因此,支离在止杀藏库里意外寻到了与自己契合无比的,对他将来成为第一杀手起决定性作用的内功秘籍——。

    这本秘籍堪称止杀的镇派之宝,但从来没有人练成过。就连凌狩,也只能修习与之相配的两套外功,与。

    但仿佛为支离量身打造的一般,支离练起来如鱼得水,进步一日千里,短短时日连破数境,内力增长到一个可怖的境界。

    而自从修习,原本沉积在支离体内,为支离续命也折磨着他的那些毒,被这具身体一点点消化吸收——这竟然是一套以毒为根基,化伤利己的邪门内功!

    这套功法最奇诡之处,在于非阴阳相合之体不可修习。此前没人知道。世上本就没几个双儿习武,加上百毒缠身的苛刻前置条件,也难怪会吃灰到现在。

    误打误撞,支离遇到了最适合自己的功法。他天赋本就过人,又肯吃苦,很快就变成让万蛊坑里的训练者人人自危的大魔头。

    定期考核变成了支离单方面的屠杀——挑战者前赴后继又怎么样?还不够他虐菜的。

    同届没人敢上了,支离只能“跳级”,和上一届,上上届,以及更前面的训练者一起考核,以至于到后来,训练营甚至因为他,把每一届甲一的编号都空了出来。

    支离成了唯一的甲一。

    没有训练者敢靠近他,甚至支离多看谁一眼,谁都要担心人头落地。长年累月缺乏社交,加上所修功法的缘故,支离性情变得愈发冷漠封闭,愈发像一件没有感情的“兵器”。

    预备杀手们的训练在逐渐加码,不再仅仅锻炼对生命的漠视和见血杀生的胆气。他们要杀死的活物从最初被困在笼子里无力反抗,到被放生在宽阔的场地。

    教官命令这群稚龄的孩子自己去追逐,狩猎,捕捉,搏斗,再杀死猎物。这增加了难度,也增加了危险。没有人能预料猎物在求生时会爆发怎样的潜能,会不会反杀猎食者。

    猎物从利角的羚羊,扬蹄的野马,到凶残的豺狼虎豹。最后变成了人。那些死囚被画了活下去就能离开的饼,不会管对手只是孩子或者半大少年,厮杀得红了眼。

    他们这些训练者有武器,有尚稚嫩的武功,但架不住猎物在绝望中爆发的意志。有人被对手扭断了脖子,有人被破肚掏心,然后被教官眼都不眨地叫人抬出去。

    教官并不在乎训练者的损耗。万蛊坑向来吹捧弱rou强食的丛林法则,优胜劣汰,他们只要挑选出最优秀的蛊虫,废物没有价值,早早淘汰还省的浪费粮食。

    唯独支离,无论面对的是人是兽,都好像对待一块会移动的生rou。他仿佛没有作为人的情感,被他乌沉乌沉的黑眼珠盯住的人,无不感到脊背发凉,两股战战。

    他比那些拼死一搏的“陪练”意志更顽强,下手更狠辣,对求饶熟视无睹,对哭嚎充耳不闻,无论猎物逃到哪里,最终的结局都只有被身后如影随形的人追上一刀毙命。

    他不像个稚嫩的少年,像修罗,像死神,像存在只为取人性命的致命刀锋,他不畏伤,不畏死,狼崽子的獠牙日渐锋利,被他盯上的猎物,就只有被拆吃入腹的唯一结局。

    支离不记得自己在“斗兽场”里杀过多少人,更不知道这些亡魂是恶人还是无辜者,能挺过这一阶段的训练者,人命对他们而言早成了麻木的数字。

    很多杀手在取人性命后,会在心中默默向对方说一声对不起,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心中好过一点,显得自己不那么坏,成为杀手是命运所迫身不由己。支离对此嗤之以鼻。

    成王败寇,他从不向亡魂道歉。他从不会因自己刀下的冤魂愧疚难安,弱者才会梦魇,若哪个不长眼的敢入他的梦,那就在梦里再杀一回,用其魂飞魄散来换他好眠。

    抚养支离长大的老乞丐苦心培植的爱与善,终究还是败给了命运无常。千锤万凿的折磨下,人形兵器漠然无情的灵魂从皮囊中觉醒,刀锋破开累累血rou,在地狱里向死而生。

    从斩杀活鸡的那天开始,昔日善者,便注定成魔。好人在这个吃人的世界活不下去,不想做黄土一抔,就必须踩着他人的骨血往上爬,把自己变成最心狠手毒的那一个。

    支离有时会想,或许自己不是因为止杀才变成后来这副冷血模样,而是他本性就如此凉薄。止杀不过是为他注定要走的路加了速,他是天生的恶人,天生的怪物。

    初次杀人那日,温热鲜血泼在手上,心中一瞬的异样,如今再想,竟不知究竟是良知未泯的恻隐,还是取人性命的兴奋。

    不过纠结这个没有意义。他这辈子注定是止杀的一把刀,无来处,无归途,永与黑夜相伴。待到未来某一日刀碎弓藏,再孑然去到孤寂无人的地狱里燃尽魂魄。

    夜路行久了,光明便成了妄想。他这样的人,难道还奢望会见到太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