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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汉将辞家破残贼

    董澄那张满月似的圆脸上嵌着一双狭长的眯缝眼,满脸堆笑的样子像极了一头圆润的胖狐狸。柳摇险些被他这一路的滑稽动作逗得笑出声来,费了好大功夫才忍住,维持着彬彬微笑的表情与他寒暄了几句,被他殷勤地迎入府邸中。

    绕过白玉雕砌而成的华丽影壁,便有开阔的前院和精致的屋宇映入眼帘。庭中两株高大的桑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脚下夯土路面平整而结实,正中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穿过隔墙直通前堂;堂屋后方一座碧瓦雕甍、飞檐斗拱的楼观拔地而起,檐边铜绿色的云纹瓦当鳞次栉比,在日光的照耀下好似一片泛着粼粼波光的碧绿湖水。

    柳摇远远地便望见了阶前那张沐浴在暖阳下的软榻,于是侧过头摆出一副面含歉意的姿态,对董澄拱了拱手:“看来柳某搅扰了董司农午后清梦,还望司农看在大将军的面上,莫要怪罪于我。”

    董澄忙觍着笑脸回道:“柳军师这是说哪里话。若不是您向大将军说情准许我举家内迁,我满门上下怕是如今还窝在凉州吃沙子。您就是我董某人的恩公呀!莫说是午后来访,您就算半夜来访,我又岂敢不尽心侍奉?”

    柳摇亦回以心照不宣的一笑,随他进入院中。

    两人在前堂落座后,柳摇也懒得再说那些客套的废话,单刀直入地问道:“熹和三年战殁于幽州的渔阳太守董渊,是足下的什么人?”

    董澄快速答道:“他是在下的堂弟。”

    “董太守于今可有子嗣留存?”

    董澄听他提及此事,默默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亡弟被害时,妻小皆陷在城中,不曾留得儿息。”

    “我之前早就劝过他,天下大乱之际莫要四处乱跑,乖乖留在乡里,宗族之间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他非说什么君父之命不可违,非要拿着任状去幽州做太守, 最后果然丢了性命。”他越往后叙说语气越发激动,颇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在里边,一边说着还一边将两只保养得光洁白嫩的手掌交叠起来一上一下地来回拍打。

    柳摇闻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随后又追问道:“董君殁后,他的身后事可有人cao办?遗骸可曾归葬故乡?”

    董澄拿起奴婢送上来的茶水啜了一口,慢慢回道:“两年前,确实有几位幽州来的义士不远万里将亡弟灵柩送回了酒泉,此事后来在凉州还传为一桩美谈呢。”

    柳摇眼睛一亮,紧跟着问道:“司农可还记得这几人分别姓甚名谁、籍在何处、官居何职?”

    董澄眼珠一转,随即皱起脸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您也知道,这事过去好几年了,我这人记性也一向不大好……除非……”

    他抬起头冲柳摇露出个狐狸似的笑,狡黠的精光从两弯乌黑晶亮的笑眼中明晃晃地投射出来。

    柳摇一见他这副模样便知这是在待价而沽,不禁暗暗自责方才一时疏忽没能将情绪藏好,竟叫人拿捏住了软肋。

    他脸上一派波澜不惊,与董澄对视片刻,勾唇微笑道:“我与董司农也算是旧相识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董澄笑眯眯地竖起右手手掌,张开五指:“五十顷。我要洛都城东洢水河畔五十顷良田。”

    柳摇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脸上的浅笑差点绷不住了。他咬着牙将怒火压下去,唇畔扯出个僵硬的弧度,讥诮道:“五十顷……董司农,你这胃口可真够大的啊!”

    “唉,连年兵灾、民不聊生,咱这不是穷怕了嘛!置办点田产不过是为子孙计,柳军师不会不答应的,对吧?”

    “董司农,您如今能在洛都安享富贵太平,柳某人功不可没,不如卖个人情……”柳摇试图讨价还价。

    董澄拼命瞪大了他那双小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柳摇:“军师可不能这么算啊,那是另外的价钱。”

    “您当初在西州向在下承诺的是以叛军动向换取洛都户籍,对吧?如今这不是两清了么?”他摊开手说道,“现在您要找亡弟的门客,那是另一码事,得加钱。”

    柳摇笑得愈发僵硬。

    “五十顷对您这般地位的人来说多吗?不多呀!您就当买个彩头好了嘛!”董澄喋喋不休地继续掰扯。

    一看他这副财迷心窍的嘴脸,柳摇便知他必不肯松口,只得妥协道:“立个字据吧。待大将军凯旋之后我便兑现承诺。我回去想办法先支出二十顷交予你。”

    董澄立即美滋滋地唤人奉上竹帛笔墨,同柳摇签字画押。

    离开董府后,柳摇径直去找了宋斐。

    听他解释完如此这般,宋斐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他还真是个会趁火打劫的。”

    柳摇叹了口气:“还得劳烦你去弄二十顷良田交给他。”

    宋斐答应了一声,又对他道:“此计交由将军们去完成吧,你身子一向不大好,莫要四处奔波了。何况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如何向主公交待。”

    柳摇笑道:“这话倒有些耳熟,几时连你也变得这般啰嗦了。那帮大老粗们成日只会舞刀弄剑,如何做得了说客。”

    “那也不需你亲自前往,另派一个能言善辩的使臣去就是了。天已入秋,燕赵又是苦寒之地,你风寒尚未痊愈,还是留在京中……”

    “文泽,”柳摇轻声截断了他的话,“你知道,你一向劝不住我的。”

    他抬眼与宋斐坦然对视,神色恬淡而沉静,朗月般的双眸往外散发出坚定无移的灼灼光亮,可照前路,可驱敌雠。

    “此计剑走偏锋,妄诞不经,若不慎中途生变,我一力担责,不牵累他人。”

    说完他站起身,宽大的衣袂随之轻轻摆动,微拂过坐榻与书案,如同九天之中鸿鹄展开的羽翅。他忽然朝宋斐勾唇一笑:“何况,我也想见识见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鲜卑贼胡身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宋斐与他相望片刻,自知多说无益,也只得由他去了。

    三日后的清晨,天将破晓,洛都北郭城门被厚重的铁索牵引着一点一点下放到地面,曦光从门洞上方逐渐张大的缝隙中洒入城内,照射在每一个等候出城渔猎樵采的百姓身上。

    这些人们脸上神情各异,举止也各有不同,但却有着一个共同之处——他们的面容不再被恐惧的阴云所覆盖。

    柳摇双手执缰骑坐在马背上,目光缓缓掠过人群之中那一张张鲜活而生动的面孔,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不知已有多长时间没见过这样生机勃发、一派祥宁的景象了,或许是十年,又或许更久。

    从记事时起一直到如今,他见惯了饥荒、杀戮、死亡,见惯了世间骨rou离散、天人永隔,见惯了这些闾左贫民的脸上总是蒙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灰霾,如蝼蚁一般匍匐在尘土中蠕动挣扎。

    柳摇并无多少余力去悲悯他们,在这场滚滚而来的天灾人祸中,他也不过是侥幸才苟活了下来,死亡或许在明天、或许在下一刻就会降临,他早已置之度外;更何况再残酷的场面,看得多了总会有麻木的时候。

    从军以来,他跟随傅节南征北战,将全部身心供奉于辅佐傅节剿灭叛军、扫除异己;他习惯了谋略杀伐、勾心斗角,习惯了cao纵不同的人挥动屠刀斩向他人,日子一长,他几乎忘却了承平之下的人们该是什么样子的。

    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城门终于稳稳落到了地面上,灿白的天光如洪水一般从门洞中倾倒进来。柳摇如梦方醒,他回眸朝身后望了一眼,正看到一众身着短褐的百姓挑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往城门方向奔涌而来。他们步履匆匆地从柳摇旁边经过,将满身烟火气洒落在他的身畔,初秋清晨的凛冽寒意被一扫而空。

    柳摇终于想起,这才是他想送给傅节的如画江山。

    他驱使着胯下骏马徐徐步出北门,随后双腿夹紧马腹,猛地扯动缰绳,一人一马迎着北风驰向通往幽州的漫漫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