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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情来不可限(中)

    这山谷看似胸无城府,一眼望得到边,实则里头岔路极多,弯弯绕绕,遍地的老松枝杈扶疏,互相轩邈,倚着岩壁扭出一个个怪异的姿势,迎着山风的吼啸抖抖擞擞地来回晃个不停,仿佛山精鬼怪一般,行人稍不留神就会迷失方向。

    慕容靖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看看胯下未听主人指令擅自放缓了脚步的坐骑,皱着眉头伸出手捋了捋乱糟糟的马鬃以示安抚,随后一扯缰绳勒住马蹄,认命地翻身跳下马,打算就地找块干净角落凑合一晚,养足精神再动身找出路。

    他最终选择在一块背风的巨岩旁落脚。

    就近将马拴好后,他顺手捡来一些干草枯枝点燃篝火,大喇喇坐到一旁,从肩上的羊皮背囊中掏出几块硬梆梆的炊饼放到火上烤了烤,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起来,开始有些后悔方才一时兴奋放跑了那头獐鹿。

    夜幕悄然而至,一口一口吞吃掉白昼的残躯,接着把整片山林一气咽进了腹中。

    所幸眼下且是寒冬,林中猛兽多已蛰伏,慕容靖裹紧身上的貂裘,以剑为枕,倒也勉强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清晨他早早地就睁了眼,将散落在地上的行囊、武器收拾好,骑上马背继续赶路。

    行至一处茂盛的矮灌丛时,自那繁密的枝叶底下猛地窜出一只三尺来长的野雉,扑棱着两扇大翅膀直冲云霄。马儿纵然神骏,一时也被吓得不轻,长颈高扬尖嘶一声,前蹄骤然腾空。背上的慕容靖一个没留神,身体在半空中失去平衡,双手不慎离了缰,旋即被重重甩在地上。

    只听得“喀嚓”一声细响,一阵尖锐的剧痛自右腿膝关处炸裂开,沿着皮rou下的每一寸筋脉洄游上溯,顷刻间扩散至全身。慕容靖下意识痛嚎出声,心中连连暗叫不妙——他居然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把腿摔折了!

    他伏在地上等那阵疼痛感一点一点平缓下来,把佩剑当做拐杖,尝试着慢慢翻身站起来。

    然而即使能站起来,也肯定没办法再骑马了,这么慢吞吞地拖着一条伤腿在山里走,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出去的路。

    慕容靖砍倒一株手腕粗的小树,潦草地削了一根简易的拐杖,拄着它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出去百余丈,直走得背后冷汗涔涔。最后实在乏力,肚子也饿得开始叫唤,索性扔下拐棍一屁股瘫坐到路旁,摸出剩下的炊饼啃了起来。

    马儿似乎也知道自己闯了祸,迈着小步紧跟在主人身旁,见慕容靖坐下来,忙低头用鼻子去蹭他的脸。

    慕容靖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揉揉它的脑门,休憩片刻后复又站起来继续赶路。

    这回他留了个心眼,每走一小段路就会用剑在附近的树干上划一道刻痕作为标记。这日的天空依旧阴沉晦暗,一丝阳光也见不到,他根本无法借助太阳的移动轨迹来辨别方向,只能凭直觉沿着崎岖荒芜的山路朝未知的前方行进。不知过了多久,他再度看到了自己方才留下的标志。

    冬日白昼短促,尚未走出去多远,四野便已笼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薄纱。

    慕容靖只得再次找地方歇脚。

    环顾着四周莽莽榛榛、无边无际的山野,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自己身边能有一个尽职尽责的典客丞。

    至少可以先把他从这一丝活人气也没有的鬼地方捞出去吧……

    紧接着他猛地想起来他为了躲避侍卫们的搜寻,这次行猎特意没把猎犬带上。

    慕容靖欲哭无泪——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现在唯一能期待的就是吴荣能够及时发现他的失踪,然后赶紧回去召集人手进山来找自己。

    这一趟他本来没打算直接离开,而是计划先探好路线,待证实这条路的确行得通之后,下一次再伺机溜走,因此并未携带太多的干粮和水,眼下两日过去,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

    他今日弄伤了腿,行动甚是不便,一番折腾下来累得筋骨欲散,倒尽了胃口,正巧可省去一顿晚膳,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

    入夜,林间刮起冷冽的山风,不停地来回穿梭在谷中,宛如被激怒的猛兽正在嘶吼着狂奔,震耳慑人。

    慕容靖裹紧裘衣蜷成一团,艰难地捱到了破晓时分。

    然而他一睁眼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体内如同凭空点燃了一只熊熊燃烧的火炉,整个人却感受不到丝毫热度,反而只觉外头不断有寒意穿透衣料,刺破肌肤渗入五脏六腑。头颅也好似沉逾千斤,每抬起一寸都要耗费比平常重上十分的力道。

    略一动身,右脚立刻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

    想是伤口发炎,加上吹了一晚上的风,稍不注意便引起了热症。

    慕容靖拼命忍住下半身传来的剧痛,用双臂支撑着沉重的身躯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

    粮食和水都已经快要见底了,他一定要尽早离开此地,否则很可能会冻饿而死。

    他刚一站起身,便有一阵冰冷而干燥的山风呼啸着迎面袭来,仿佛一柄剔骨钢刀,贴着裸露在外的皮rou森森刮过。

    慕容靖打了个寒战,单手握住裘衣前襟的边缘交叠着攥紧,把自己尽量捂严实,然后浑浑噩噩地继续赶路。

    很快他就感觉到四肢虚软,心跳急促,不得不停下脚步喘口气,顺便把水囊里的最后一滴水也喝干净了。结果不但没能解渴,反而勾出感官深处更浓烈的馋意来,附骨之疽般地在胸口sao动。

    到了第四日的时候,慕容靖实在撑不住了,他高热未褪,又接连两日滴水未进,只觉嗓子里好像被人塞了一把干柴,浇上油点起火,烧得整条喉管直往外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好似利刃横刮过砧板。费尽力气接来的那点露水根本就是隔靴搔痒,毫无用处。

    他双目血红,缓缓移动视线看向身旁的爱马,眼神中满溢着极致的贪婪与渴望,活像饿急了的猛兽盯着猎物。

    这是他那十年未见的父亲留给他的唯一一件礼物。

    他停下脚步,转身抱住马头,将整张脸都埋在马鬃里,挪动手臂缓慢而温柔地抚摸着掌下绸缎般光滑的皮毛,似在与情人温存。

    下一瞬,冷刃骤然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住马颈没柄而入,而后又飞快地尽数抽出。温热的液体顷刻间如泉涌般喷溅,马儿连一声嘶叫都还未来得及发出便轰然倒地,笨重的躯干无意识地弹动了数下,胸腹处翻起一阵细密的痉挛,鼻孔微弱地翕张着,从里边吐出几股软绵绵的白气。片刻后彻底没了动静。

    慕容靖猛地扑上去疯狂啜吸流出的血液。

    未经烹煮的马血甜腥涩口,味道并不算好,落在行将渴毙的人眼中却不啻于甘露琼浆。慕容靖伏在马尸上大口狂饮,被呛得直咳嗽也不肯稍停。待到终于将喉中的干燥焦渴逐渐压了下去,他脱力地抬起头,望着身下的一片狼藉愣怔片晌,随后抱住马颈失声痛哭。

    很快他就止住哭泣,抹掉眼泪强撑着站了起来——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

    草原男儿向来视马如命,既已走到了这万不得已的一步,绝不能平白浪费了用自家爱宠性命换来的一线生机。

    他往水囊中灌满马血,正欲动身上路,才走了两步便忽然感到眼前一阵晕眩,恍惚间仿佛天地倒转、白日星移,整个身躯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松松拎了起来,颠三倒四地到处乱甩。他脚下一软,终是抵挡不住汹涌而来的倦意,一个踉跄仆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在那无边无际的沉梦之中,他终于又回到了辽阔丰美的朔北草原,原上有成群的牛羊和骏马,远处是连绵不绝的皑皑雪山,宛如绿罗裙上洁白的绦带。一碧万顷的湖泊像一颗颗巨大的绿松石,深嵌在绿茵茵的毛毡上。他拼命想要靠近那片湖泊,一头扎进水中痛饮一场,可无论怎么努力都始终没法往前挪动半寸。

    不知梦境里徜徉了多久,他突然被一阵渺远又清晰的马蹄声惊醒。

    起初他以为那是自己烧糊涂了产生的幻觉,然而随着马蹄声的渐行渐近,他的神智慢慢回笼,并很快意识到了这是唯一一个可以活命的机会。

    他强逼着自己撑开眼皮,用尽剩余的力气一点一点爬到了道路中央。

    慕容靖伏趴在地上,一时有些分不清耳畔笃笃的击打之声究竟是马蹄还是自己惶急的心跳。他迷迷糊糊扭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依稀看到一架马车从远处朝自己这头驶来。

    他艰难地将手臂高高举起,同时死死盯住那拇指大的黑点,直至它变作寻常大小,停在了自己身前。

    他眼角余光瞥到车厢的帘子掀起了一角,又轻飘飘垂下。

    沉稳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慕容靖微微抬起眼睑,一双朴拙而素雅的皂靴突兀地撞入了他的视野中。

    他的目光沿着鞋尖一寸寸上移,入眼的是一片白如新雪的衣襟。

    然后是一双明澈幽深的瞳眸。

    “求你……救救我……”他听到了自己嘶哑难辨的呼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