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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此恨不关风与月

    待两人云收雨霁,柳摇已是累得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泄尽了,只能任由傅节将他抱在怀中一点点擦干净身体,再替他把散乱的衣衫一件件拢好,然后一脸餍足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主公等等。”柳摇费力地支起上身,张口唤住他。

    傅节迅速折回软榻前,俯下身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怎么了?”

    柳摇伸出手探到他颈边,将那片微微外翻的衣领仔细展平:“没事。”

    傅节勾起唇角冲他狎昵一笑,偏头啄了一下那截纤白的玉腕,转身大步迈出门外。

    去时满面春风,自是未曾留意到身后廨舍的窗格内,一双刀锋般森冷锐利的乌眸自他踏出房门以后便目不转睛地一路尾随,直至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回廊的拐角之外。

    自从那日与傅节一同在宋斐眼前失了礼数,柳摇心内一直不自安,总想着寻个机会向他好生赔罪。怎奈宋斐官居要职、政务缠身,平日里时常宿在宫禁内的尚书台之中,轻易赶不回府邸。凭柳摇现下的身份,想要不费周折地往来内朝也并非一件易事,于是只好暂且搁置下来。

    所幸两日过后便是休沐,柳摇早早就起了身,一番简单漱洗过后便策马赶往宋斐府上。把门的老仆一见是他,忙殷勤迎入府中烹茶款待。

    一直待到将近晌午,宋斐才从外头姗姗归来。一踏入正堂便微笑着朝柳摇招呼:“今日来得倒巧,正赶上用午膳。前些日子我舅父入京访友,从江南带了些鲜虾仁和上好的粳米赠与我。你从前做客舍下时最爱吃我家中庖厨煨的菌菇虾仁粳米粥。如今厨下虽换了个人掌炊,可只要把所需的食材备齐了,想来滋味也不会差得太远。”

    说话间,侍立在一旁的僮仆已为二人斟好茶水,识趣地退下了。

    柳摇闻言神色微怔,恍如瞬间回到了两人少时诗酒相酬、弹剑击节大笑而歌,促膝并坐于南窗下秉烛夜话、畅论古今的快意年华。

    转眼却又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为了那一点可怜的虚荣心,明知他倾慕于傅节,还故意叫他看见了自己留在那人颈边的爱痕……

    前几日竟又……

    于是低头赧然叹道:“我自知有愧于你,岂敢再受如此恩惠。”

    宋斐笑容渐收,眼底浮出一抹困惑:“凭风何出此言?”

    柳摇并不敢抬头看他,盯着身下的地面喃喃道:“终是我的缘故,才使你与主公生了嫌隙。”

    宋斐眉间的沟壑敛得愈发深了:“这是说的哪里话。”

    柳摇眼睫微垂,唇瓣一开一阖地低喃着,不知是在说给宋斐还是在说给自己:“你心中有他,我如何能看不出来?前日之事,是我对你不住……”

    听闻此话,宋斐面上难得地显出疾色,言语间力道也比寻常重了几分:“你我十数载知交,难道在你眼里我竟是这般狭隘善妒之人吗?”

    柳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知该作何回答。宋斐径直走到他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嘴角向上抿起一个轻浅的弧度,温声慰解道:“无论主公待我如何,你我之情谊始终不会有任何改变。何况主公如此赏识你,我这牵线人亦觉面上有光,怎会有对不住我一说?”

    而后话锋突然一转,倚在他肩头笑道:“与其为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劳心费神,不如同我讲讲你们在幽州是如何应对鲜卑人的吧。”

    柳摇仰头看向他,见他眉眼盈盈含笑,神色温柔一如往昔,清亮的双眸之中却透出郑重而坚定的神采,并无半分矫情伪饰,当真是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也难怪傅节在情之一事上如此提防于他,这般心思玲珑、性如美玉的解语佳人,莫说傅节,自己又何尝不是对他百般艳羡妒慕,乃至于当初为了在他面前争得几分薄面,竟做下那样的荒唐事来。

    他张开五指覆上宋斐的手背,眨了眨眼睛,终于弯起唇角恬然一笑:“文泽,谢谢你。”

    宋斐绕到对面落座,两人复又聊起幽州局势。

    提及崔冰,便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柳之仪。

    宋斐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昔时宋氏与柳氏并为清河望族,两家互为世交,过从紧密。柳之仪受诏自裁后,清河柳日渐败落,宋氏为避猜嫌,亦与柳氏子弟断了往来。宋斐自十五岁起便离家在外游学,遍访中州名师逸士,并未受族中教条约束,养得了一身务实精干、不落窠臼的习性,处事颇有主见,结朋交友只问有无真才实学,不问出身,由此遂得与柳摇结识,深交至今。

    柳氏原先位望尊崇,因受柳之仪牵连,从此在朝中一蹶不振。景帝之后,继任的诸帝资质平平,或早夭或庸懦,甚有贪酷猜忍如僖帝者。朝政不是被宦官玩弄于股掌便是由权臣外家把持。

    庙堂之上纲纪不振,下边百姓的日子更是难过。愍帝继位后天灾频降,水旱连年,田间地头几乎颗粒无收;莫说闾左寒庶,便是家中略有些产业的富商地主都难以再继续维持生计。

    柳氏既失了在朝中的倚仗,又素非大富大贵之家,平日里还处处受着士族的冷眼,在这场亘古罕有的祸难中遭到了极为沉痛的打击,全族上下五十余口或死或逃,星离云散,甚或有为苟全性命而卖身为奴者。昔日钟鼎簪缨之家,终于沦入凡尘下品。

    机敏通达如宋斐,岂会看不穿柳摇心中那缕隐秘的暗恨。

    何况柳之仪着实冤屈,他不是不知。

    斟酌再三,他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你会怨陛下吗?”

    柳摇手上动作一顿,匆匆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垂下眼帘隐去眸中愠色,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一番话却答得滴水不漏:“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身为人臣,岂能对君王心生怨怼。”

    宋斐看他笑得勉强,自知这话问得多余,心中暗暗叹气,只好又拐了话头:“我听闻主公此前出征青州之时杀了不少降兵,以至于沥阳城久攻不下。可真有此事?”

    “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宋斐眉头又蹙起来:“常言道‘杀降不祥’。既能制敌,又何必大开杀戒?主公此举实在失策,只怕会寒了四方民心。”

    柳摇捧着茶盏缓缓摇了摇头:“我却不这么看。青州那地方民风何其剽悍,此前归降了多少次,每回都是趁着官军撤退立马再叛。主公此举杀一儆百,既震慑了那些心怀不轨之徒,又使朝廷威信扬于四海,省得官军为平定动乱来回奔波。主公北上讨伐慕容氏期间,后方的青州并未趁机闹出什么大乱子,不正是得益于此。”

    宋斐抬眸望向他,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凭风,你我当日共同许愿,志在匡复社稷,救万民于水火,如今却要先将手中屠刀挥向黎民百姓,于心何安?”

    柳摇用碗盖撇了撇盏中浮沫,神色泰然:“今日之杀戮,是为明日不再有更多无端的杀戮,我没什么可不安的。主公并非残忍嗜杀之徒,否则也不会将那群鲜卑降兵尽皆放归,还准许他们将慕容靖尸身带回朔北安葬。如此恩威并施、宽严相济,正是治国之道。”

    两人并非首次意见相左,宋斐心知事情既已发生,多说也无益,便不再言语。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中枢重臣十五日方得一休沐。柳摇不肯再搅了宋斐难得的清静,一同用过午膳后便起身告辞离去。临走前还被宋斐往怀里塞了一大包裹的江南土产。

    此时此刻,大将军府前院开阔的空地上,弓弦破空之声与箭镞没入标靶的闷响不绝于耳。

    傅节从脚下的箭囊中随手拎出一支羽箭,轻轻搭在了弦上;手中长弓举至与肩齐平,拇指与食指的指腹稳稳拈着箭尾的白羽将弓弦拉到眼前,瞄准后猛一松手——

    矢如流星,瞬间飞窜至五十步开外,正中靶心。

    一旁的韩晔忍不住朝他拱了拱手,连声夸赞:“主公真是好箭法!这三石长弓放眼天下也没几人能拉得开,主公几乎回回射中靶心,属下叹服。”

    傅节眉眼一挑,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可惜孤这府邸地方太小,五十步已是极限,改日去往校场,再让你见识见识‘百步穿杨’的威力。”

    正说话间,余光却瞥见别院的管家趋步跟在侍卫身后,一脸慌张地朝他走了过来。

    他面色蓦地一沉,冷眼看那管家伛着腰凑到他跟前,跟个被雨打懵了的鹌鹑似的,垂着头缩着脖颈,低声言道:“启禀主公,府上那位已经接连两日未进水米……”

    傅节语气不善:“为何不早些禀报?”

    管家把头埋得更深了几分,战战兢兢回道:“主公军务繁忙,此等小事,属下不敢贸然前来烦扰。”

    傅节将手中的长弓丢给韩晔,冷着脸对身旁侍从寒声下令:“备马!”一边大步朝门外走去。

    都城南郊外,一匹雪蹄黑鬃的骏马踏着滚滚扬尘从驰道上飞掠而过。马上之人皂靴便服,面沉如水,长发仅以一支雕工质朴的白玉簪随意盘起,束于头顶;腰间环佩随着马匹的颠动来回晃荡,与剑鞘上通体盘绕着的螭虎纹金属雕饰相扣击,发出阵阵短促而密集的脆响。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那马儿稳稳当当停在了寒山别院的大门前。

    傅节疾步走入院中,恰看到婢女端着冷掉的饭菜从房中出来,一见了他,忙低头欠身行礼。

    “拿下去热好了再送上来。”傅节只撇下一句话,推开房门闯了进去。

    正对面的床榻上,那人仍是一袭缟衣,无声无息地倚墙而坐,双眸半阖,长睫低低垂着,明知来者非善,却也不曾抬一抬眼睛施以半分关注。

    “怎么不吃饭?”傅节径直走到床边坐下,唇角衔着一弯浅笑,故作温柔地问。

    视线自进门以后便一刻未肯从他脸上挪开。

    “大将军来得正好,在下正有一事欲报与大将军知晓,”沈慎并不答话,两眼空洞地盯着地面,纤薄的唇瓣上下翕张,自顾自道,“鲜卑南侵时,怀朔、玄兔二郡百姓不战而降,并非有意叛国,而是受郡县长官改牧为农之政令所迫害,一时走投无路,才误入了歧途。边地贫瘠苦寒,兼有羌胡不时为祸,生存实属不易,还望大将军明鉴,秋后算账之时莫要迁怒于无辜。”

    傅节不答,只侧着半边身子坐在床沿静静看他,脸上笑意不减。

    没过一会儿,方才那婢女又捧着漆盘将热好的饭菜送了进来。

    傅节起身接过那碗米粥,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送到了沈慎面前:“你长时间未进食,先喝点粥糜暖暖肠胃。”

    沈慎恍若未闻,漠然撇过头去。

    傅节放下粥碗,盯着那餐盘若有所思,而后仿佛忽然明白过来似的,以手托腮,对着虚空自言自语道:“噢,想是那厨子厨艺不精,做出的饭菜不合胃口。”

    他扭头朝门外喝道:“来人!”

    登时便有数名身形魁伟的侍卫涌入屋中听令。

    “今日是何人在厨下做事,推出去斩了,提头来见孤。”

    “是!”侍卫领命,正要退下拿人。

    沈慎脸色骤变,攥着他的衣领往回狠狠一扯,扬起头声色俱厉道:“傅节你疯了!是我自己要绝食,与旁人并不相干!”

    眼见那几个侍卫即将退出门外,沈慎心头一紧,手上动作又重了几分,死死盯着傅节的眼睛,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因太过着急,竟是一时语塞,唇瓣哆嗦着来回开阖,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傅节往他脸上淡淡扫了一眼,好整以暇地抬起手臂:“罢了,尔等且退下。”

    待众人散去后,傅节旋即一把扣住胸前的那只手,拢在掌心里不轻不重地捏了捏,眼尾蓦地朝上扬起,斜飞入两鬓,笑得像柄裹满了蜜糖的尖刀。

    他重又端起那碗米粥递到沈慎面前,一语不发,只笑吟吟地望着那张惶然无措的脸,唇角带谑,仿佛在赏玩一头被网罗在陷阱里无处可逃的幼兽。

    沈慎浑身僵冷,颓然地垂下头颈,在那密网般的注视之下颤巍巍伸手接过那只粥碗,泛白的指节松松拈着勺柄,舀起一勺米粥抖抖擞擞送入口中。

    “这就对了,”傅节晏然一笑,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感受着掌下肌肤发出垂死挣扎般绝望而痛苦的颤栗,心头忽泛起一阵悲凉,嘴上却依旧不肯轻易饶人,“只要你乖乖留在我身边,没有任何人会因你而获咎;你若要寻死,这些伺候你的侍婢和厨子,便全都要为你陪葬。明白了么?”

    沈慎麻木地张了张口,眼底一片空茫,任由傅节挑开他的前襟,从那单薄得一碾即碎的尘网中剥出鲜活美好的rou体,用力揉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