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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打更人刚刚敲过五更,灰蒙的天空又飘下细雪来,老汉揉了揉惺忪睡眼,刚想着可以收工回家睡觉,一阵迎面阴风便将那睡意吹的干干净净。

    “鬼啊!!!”打更人确定那阵阴风中有一抹血红,立马屁滚尿流的跑远。夜半遇见鬼也是偶尔的事,但是都是些白衣游魂,像这样的红衣厉鬼他还是第一次见,这厉鬼来势汹汹,不逃快一些小命不保。

    红衣厉鬼飞过之后,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喊鬼,正想倒回去帮一把,岂料身后街道空空荡荡那有人影。

    “……”铢衡眨眼,默默看着怀里瑟瑟发抖的绵绵。

    五更刚过。

    现在正是阴时,阳气薄弱,夜晚是凡人休息养精蓄锐的最好时机,因为这时刻外界充满了他们看不见的脏东西。比如方才路口徘徊的无头尸首,再比如蹲在街头井边冲他招手咯咯作笑的淹死鬼。

    淹死鬼的脑袋上悬着一只吊死鬼,她吐着长长的舌头暴突的双眼紧紧盯着不远处的红衣男子。

    “你听见没有,方才那老头说他是厉鬼……嘎嘎嘎……他没有瞧见那道影子吗?”

    淹死鬼还在锲而不舍的对铢衡招手,一边对吊死鬼嘀咕:“管他是什么,只要是活的我便将他拖过来淹死,这样我就能离开这口井去投胎了。”

    “嘎嘎嘎,你居然想投胎了?不是说要等到那个女人过来见她最后一眼么?好歹,也是为了她才被人丢进了井里淹死……”

    “我昨天梦到她嫁人了……啊,真是让我伤心……”

    两只鬼叽叽喳喳说着,铢衡见那只坐在井边的鬼冲他招手便真的走过去,淹死鬼见人越来越近,心里激动万分,他对脑袋上的女鬼说:“你也别等了,拉一个替死鬼投胎去吧。”

    女鬼不言,虚晃的身体在寒风中摇摇晃晃。

    眼见替死鬼就在咫尺,男鬼猛然伸爪手臂抻长一把掐上对方脖子,铢衡只觉项间一寒,蓝色眼眸微微下垂,看看脖子上是个什么东西。男鬼阴森一笑,凡人是看不见鬼的,他将手臂猛的回收,将人拖到井边。

    铢衡只觉一阵风过,自己就趴在井边。绵绵被他丢在一边,后背猛的一沉,男鬼跳到他后背。

    “真是对不住,我要去投胎了,我等的人不会来了……咯咯咯,你这身看起来还真喜庆,就像新娘子一样,你不会是哪家娶的男妾吧,真是可怜啊,要不是走投无路心生自灭念头,又怎会被我轻易勾过来……”

    男鬼认为对方听不见,便唠唠叨叨一边抬着铢衡的腿要将他抽下去。铢衡觉得莫名其妙,乍一看好像是他自己要寻短见一条腿跨上井沿。

    男鬼从铢衡背上跳下来,阴森诡异的虚浮气息催促,“你快跳啊,晚了就有人来救你了。这样你的痛苦就不能解脱了……快跳,两眼一闭身体一倒,扑通——!”

    男鬼的催促就像说相声似的,他不能直接将人推下去,只能引诱,毕竟接触太多阳气对身体不好。

    铢衡将那条腿收了回来,折过身对怂恿他跳井的男鬼说:“你就是这样死的?”

    “嗯?”男鬼被这个人的反应给打蒙了,好一会儿,他才讷讷的摇头。

    树上的女鬼发出嘎嘎嘎的怪笑。

    问完铢衡又双手撑在井边很认真的看了看,很诚实的告诉男鬼:“这样的深度,还淹不死我。”

    “……”男鬼惨白的脸上露出惊悚,许久,他才不确定的对铢衡说,“你,在和我,说话?”

    “对啊。”铢衡摇了摇头,又将地上的绵绵捡起来,小东西感受到阴物毛都炸起来了,铢衡顺着绵绵的毛一屁股坐在淹死鬼坐过的地方,微叹,“你刚才说要去投胎,这和我跳井有什么关系?”

    男鬼见了鬼一样立在一边干瞪眼,树上的女鬼见状便接过话,含着舌头不清不楚的说:“他是被人害死的,留在这口井做了缚地灵。要找个相同死法的替死鬼才能去投胎。”

    铢衡听着,模模糊糊抬头望着那男鬼,无奈的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你的家人没有为你平反冤情让你顺利投胎?”

    女鬼正要接着说,这时男鬼却自己接上话:“我孤苦伶仃,无家人平反。尸体腐烂在这井水任人饮用,后来他们嫌井水变味,便弃了这口井。这边很少有人来了。”

    “我听说只要将尸首好好收殓让他们入土为安便能让孤魂往生。”铢衡扬首,“我将你的尸身捞上来,为你立坟祭拜,你便可往生了。”

    “真的?!”男鬼惊讶的呼唤一声,旋即指着树上晃晃荡荡的吊死鬼,“她的尸体就藏在这颗古树里头,劳烦你也取出来。”

    “可以。”铢衡起身,几步踱到古树之前,这株粗壮遮天的树木依旧枝繁茂盛,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铢衡照着树干一拳头下去,树干发出空洞的声音,紧接着数丈高的大树折腰轰然倒下,铢衡探头,果然见到树干中央又一只歪扭的骨架。上头吸附满密密霉菌,薄薄一层皮囊紧贴骨头。

    铢衡将女尸抱出,轻手轻脚怜爱的放在地上。

    吊死鬼终于从树上挣脱,她想了几十年,想要如何摆脱这个禁锢她的地方,之后该如何报仇雪恨,想的热火朝天可这一刻真正到来,她却忽然一脑空白。

    她蹲在自己的尸体边,透明的手指抚过糟乱发间的一只布满铜锈的钗子。

    “阿依。”淹死鬼飘到女鬼身边,抬手抚着那青白面上的两道血泪。

    “姑娘,节哀。”铢衡轻叹,接着踱到井口,飞身一纵,红衫如盛开的血莲孤傲凄美的坠落冰冷腐朽的井水之中。

    “扑通!”

    沉闷的声音,震荡在野鬼的心田。

    女鬼阿依擦干泪水,对男鬼咧嘴一笑:“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来自己连仇人的模样也不记得……唉,也好,忘得干净,轻轻松松去投胎。”

    男鬼望着阿依的尸体,依稀可见是年轻的女子,头上戴着的铜钗子看起来廉价无比却是别别致致插在微微散乱的发髻边上,看起来简约利落,身上也不是什么昂贵的衣料,花色简单纯粹,看起来淳朴自然。阿依的手腕上还带着一只锈掉的镯子,上头难以辨别的刻着什么字。

    “你成亲了?”男鬼指着另一只手腕上相同的镯子,道,“这应该是成婚后才戴的嫁妆。”

    两只鬼蹲在一起嘀嘀咕咕时,一道玄黑悄无声息的潜到井边。一边瑟瑟发抖的绵绵见到来人赶紧蹭过去,呜呜咽咽的拿短腿指着漆黑的井底。

    “……”血色眼眸望着水波漾动的井水,静了两三息,旋即,魔面染上怒色。

    “他在下面?”仇落再次向绵绵确认。

    “呜……”绵绵眨眼。

    这井水腐臭无比怨气横生,铢衡脑子是锈掉了才会跳下去……!仇落气的脑袋发热,几大步上前将边上的一只鬼拎起来,笑意一消而散,只有满满恶气:“你,忽悠他下去的?!”

    淹死鬼无辜的眨了眨眼睛,发梢下巴滴答滴答的流着总也流不完的井水。

    “是他要帮我把身体捞上来。”见来人气势汹汹,淹死鬼没敢把之前忽悠那个红衣男子跳井的事说出来。

    仇落将鬼拎到井口,恶狠狠的将他脑袋抵在井沿狠狠碾压:“我告诉你,他是我的爱人,若他出了事情我便要你立即魂飞魄散!”

    淹死鬼挣扎一番却被脑袋上的手掌按的更紧,脑颅竟压成扁球。剧烈的阳气灼烧魂魄,淹死鬼哇呀痛苦叫起来,女鬼见状连忙劝说:“他说这井水难不住他,你……你弄死这只鬼,那红衣服的就白跳了!”

    “哼。”闻言,仇落抿唇,想到铢衡要是因此生气,吃亏的可就是他了。于是他松手,抱着绵绵没好气的盯紧井水等着铢衡出来。

    淹死鬼赶快离开这个纯阳之物,脑袋滋滋冒烟,他拍着压扁的脑袋好不容易让它圆了回来,两只鬼站在一起瑟瑟发抖,低声讨论眼前的也不知是什么物种,感觉他身上没有人的气息。

    成鬼之后,五感退化,特别是眼睛与触觉。他们所见只有灰白,所触只有暖冷,即便仇落那双魔眼红的发亮,在他们看来也是灰白的发亮。

    许久,也不见井水有动静,仇落急得都要跟着跳下去捞人了。绵绵也跟着主人趴在井口,溜圆了眼睛注意井水的变化。

    “不行,老家伙指不定被这腐臭熏晕了……这么深的井他怎能盘着尸体上来?绵绵,你在这里等着。”说着二殿下便开始解开腰带脱衣服,嘴里不由怒道,“这股气味,连衣衫带人我非得搓个二十遍,老家伙,真不识好货!”

    说着便跃过井沿,扑通一声也下去了。

    两只鬼听见声音,双双望向井口,鬼面愕然得同步。

    又下去一个。

    井水被尸体污染,腥臭恶心无比,仇落眯着眼睛在浑浊不堪的水里潜了一小段,在不远处便看见一抹漾开的血色。却见铢衡浮在接近水底的地方,借着幽蓝仙光寻找散乱的尸体。

    仇落见状,立马将他狠狠一拉,铢衡怀里还抱着一大半的霉烂rou躯,墨发如烟缭绕。仇落气急攻心,心想铢衡对个孤魂野鬼的好心也比对他这个相处了四百年的魔多上太多。

    又气又妒,他执意要将铢衡带走。这些孤魂野鬼的事与他何干?真不明白铢衡为什么要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发动烂好心。

    铢衡挣扎了一下,怀里尸骨微微松落,弦眉一拧,他扭头对仇落做出一个厌恶的表情。

    若是在陆地,配合这个表情的该是一句“恶心”了。

    一个拉人一个推脱,两人僵持不下,泡在寒冷刺骨的冰水里,片刻之后仇落捱不过铢衡,只好伸出魔触将铢衡怀里的尸骨卷起来,再拽着铢衡游回井口。再一根魔触抛出缠到外井,魔触寸寸收缩,将仇落与铢衡一同拉起来。

    回到地面,新鲜的冷空气争先恐后灌入肺腑,铢衡泡的更久,一口气吸进来呛得直咳嗽。仇落没好气的将那堆烂骨头丢到淹死鬼的跟前,然后牵着铢衡就要走人。

    “仇落……咳咳……”铢衡推开他的手,身子在寒风中吹的瑟瑟发抖,他固执的望着仇落,“我要为他们收殓尸骨,你……”

    “你要气死我!”仇落有些生气,现在他整只魔都是臭烘烘的,身后的伤口再次破裂在寒瑟之中冻得如同刀割。绵绵乖巧的将仇落脱下的衣服叼了过来,仇落瞧了铢衡那瘦弱的身躯一眼便没好气的说,“衣服脱下来,换上我的。”

    “可……”

    “可什么可?老寒腿又犯了吧?抖得这样厉害。你不脱就别怪我动手,反正这里只有鬼看得见,”说着又凛冽的给了旁边的两只鬼一眼,“快些,让你穿你就穿,别像个女人一样婆婆mama。”

    “……”总觉得这个,哪里怪怪的。

    仇落说的不错,他左腿又在犯痛了。以前还不会这样,不知为何这条腿便受不住寒冷禁不住刺痛。铢衡见仇落心意已决,便无奈的将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衫宽下。绵绵将衣服叼到铢衡脚边,迷蒙细雪已在黑衣服上积了薄薄一层。

    见铢衡将衣服换上,仇落才稍缓神色满意的点了点头。铢衡默默的看着仇落光秃的身子,心里不是滋味。

    “你,身上的伤……?”铢衡微微睅目,却见仇落不在意的将头发散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湿漉漉的束着不舒服,仇落将头发放下后,及臀的长发便将身后盖了个严实。

    “小伤。我叫黑面具帮我包扎的,他技术太差了,裹得像粽子一样。”

    “你和他……?”

    “呵。”仇落轻声一笑,伸过手轻抚铢衡的脸蛋:“怎么,想听我解释了?”

    “……”闻言,铢衡微微侧脸,不屑的冷哼一声。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要他身上的衣衫,他打死不从,非要讹我一颗宝珠。”说道这里仇落不由rou疼的叹气,“五百年成形的水龙玉,送给他了。”

    “你要他的衣服做什么?”铢衡还是有些不信,狐疑的追问,颇有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呵……你想知道么。”仇落挑着铢衡的下巴神色暧昧的说,“我只是想知道,黑色的衣衫是不是对玉照官有特殊的吸引力。你和他走的太近, 远在仙界心心念念的那个墨君也是一身玄黑。于是我就在想,玉照官是爱黑色衣服里的人呢,还是纯粹喜欢爱穿黑色衣衫的人呢。”

    “……”

    看见铢衡一副信以为真的发呆模样,仇落终于愉悦的噗嗤笑起来。

    半晌,铢衡愤愤瞪他一眼:“无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