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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踏尽红尘

    第十章 踏尽红尘

    众人不敢怠慢,速速拔营启程。高应麟面上行若无事,但命令队伍不分昼夜赶路,朝登紫陌,暮践红尘,人马连日不曾歇息。

    孙吉昌对荣世祯说道:“这几天急行军,人就算了,马儿已经累死了十几匹,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停下来购置新马。”

    荣世祯说道:“我知道,大伙儿都不敢劝四皇子停一停,说不得还是我去拍老虎脑袋。”

    他纵马穿过队伍,来到高应麟身边。高应麟这时已换了凶服,遍体纯素骑在白马上,整个人如同霜雪,寒气逼人。

    荣世祯因把人疲马倦一节说了,幸亏高应麟并未发怒,只道:“知道了。”当晚便命队伍在一处野地扎营,着人到附近市镇购置头口,余者埋锅造饭。

    众人都累得狠了,草草用了饭就早早歇下。荣世祯沉沉睡了一觉,半夜醒来,只听得帐幕上雨声淅淅沥沥,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风雨分外清凉。

    荣世祯听着雨声,一时没了困意,因披上披风,拉上兜帽,独自出帐散步。

    夜色漆黑,细雨纷纷,倒像是一根根轻柔的丝线,在空中飘飘荡荡。兵营里到处都是巡逻士兵,各座帐子里则传来如雷鼾声,此起彼伏。

    荣世祯渐渐走出营地,来到左近一片稀稀落落的树林子里,呼吸着清新湿润的水汽,只觉得肺腑间焕然一新,连日来的疲惫烟消云散。

    他信步在林子里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呜咽之声。他心里大奇:“谁大半夜跑出来哭鼻子?”于是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却见一个白衣青年伏在一株大树下,把两只胳膊压在树上,将脸埋了进去,肩膀一耸一耸的,虽然极力压抑哭声,但也能看出他正哭得伤心欲绝。

    那人听到脚步声,转头看了过来,不是高应麟又是谁?

    荣世祯心里一惊,进退不得。

    高应麟哭得两眼红通通的,深深看了荣世祯一眼,一声不吭扭过头去。

    荣世祯想了想,终于没有离开,反而默默走到他身边。高应麟没有理睬他。

    他就伸手轻轻搭住高应麟的肩膀,顺势拉起自己的披风,盖在了高应麟的身上挡雨。高应麟没有把他推开。

    朦胧雨幕,寂寞疏林,两人并肩而立,一声也没言语。

    荣世祯也不向他的脸上看,只是静静搭扶着他的肩膀,听见他的呼吸急促,犹带着哽咽之声,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荣世祯知道,当今圣上一共有四个儿子,太子和老四是皇后生的,老二和老三都是丁嫔娘娘生的。一母同胞兄弟意外横死,难怪高应麟伤心。

    过了许久,高应麟忽然说道:“不是你跟我说,人马都十分疲倦了吗?你大半夜不好好休息,跑出来干什么?”他这时的语调已经恢复寻常。

    荣世祯微笑道:“我已经睡了一觉起来了。”

    高应麟不语。

    荣世祯又向他劝解道:“你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好了,就是不要憋在心里。”

    高应麟仍然不语。

    荣世祯自言自语道:“我有时候想到母亲和哥哥们,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我跟自己说,他们只是走得早,而我不过是多活几十年,总有一天我也会死的,世人都会死的,那时候不是又能相见了?所以我们只是暂时分别,未来必有团聚之日。”

    高应麟轻轻挣开了他的手臂和披风,朝外走了几步,低头看着乱石草丛,过了一会儿,忽道:“你从哪里学的剑法?”

    荣世祯知道他是想分散心神,便说:“我是跟王府的家将学的。”

    高应麟说道:“那火狮子的武功怎么样?”

    荣世祯想到那天元枫漪把链子锤舞得出神入化,摇头道:“火狮子比我王府的家将厉害多了。”

    高应麟慢慢踱了几步,说道:“这三年为了剿灭贼军,朝廷耗费了无数粮草兵马。我听闻火狮子有将帅之才,就算贼军一时人心不齐,但火狮子坐守关中养兵蓄锐,日久天长下去,贼军一天天凝聚人心,朝廷却一天天虚耗力量,实在棘手得很。”

    荣世祯一惊,说道:“朝廷亏空到如此地步了?”

    高应麟抬头望着雨幕,默默不语。

    从前在云南,荣世祯的父王也常自忧心朝廷虚实。贼军叛乱之初,朝廷以为贼军不过是乌合之众,并未全力用兵,更不许四大藩王出兵援助,免得边疆若是闹起事来,无人镇守应对。

    但到后来,贼军势力越来越大,朝廷几次三番出兵都无果而归,这时候再要借助四大藩王之力,又恐功高盖主,反而为其所乘,以后难以收拾局面。何况朝廷中党争激烈,谁也不愿别人抢去头功,互相牵连压制,闹得一派乌烟瘴气。贼军能壮大到割据地方的地步,也是朝廷用兵失策所致。

    荣世祯听高应麟的口气,朝廷如今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又想到朝廷要萧在雍献计献策,难道朝廷终于要把剿灭贼军的大任交给藩王?萧在雍文武双全,又是最年轻的藩王,确是合适的人选。

    荣世祯本来很不愿萧在雍去和贼军拼杀,但现在想到天下大事,他心里又有些迟疑了……

    高应麟忽道:“回去罢。”荣世祯点点头,两人便并肩走回了营地。

    又赶了几天的路,一行人到了祺利陵。众人原本是打算在此地分道扬镳的。

    皇帝信上虽然只传了四大藩王,但荣世祯既然来到了北方京畿之地,总不能对太子丧事视若无物。高应麟因问荣世祯是否和他一起去京城。

    荣世祯说道:“我父王从云南过来,必定要经过祺利陵,我得在这里迎接父王才是孝道,横不能我自己拍拍屁股先去京城了。”

    高应麟点点头,说道:“那么我先走一步。”

    两人互道来日再见,高应麟头也不回,带人奔向了京城方向。

    荣世祯等云南人则进城暂住。祺利陵为南北互通的关节所在,城里车水马龙,繁华如锦。

    孙吉昌有一位故交好友姓段,从前是此地大官,如今因年纪老迈,从任上退了下来,退隐在家怡情养性。荣世祯等人就在段家借宿。段家地产颇丰,家中豪宅美厦虽比不上王府,但也称得上富丽堂皇。

    荣世祯羁旅日久,直到此刻才得以好好歇息,众人也有再世为人之感,有的在段家歇息,有的到城里游览,回来以后对荣世祯说,太子身亡的消息传遍四野,城里处处谣言四起。

    有人说皇后和丁嫔很不对付,如今太子没了,就数二皇子居长。二皇子若是做了太子,以后四皇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还有人说太子落水而死,正是丁嫔暗中设局毒害。甚至还有人说,这几年兵祸连天,老天爷降罪大恒朝,才拿太子祭了禁湖。为此,城里还抓了不少造谣生事的闲汉。

    荣世祯听了以后,叹道:“怪道人家说人言可畏。”一面约束手下,不许他们去酒馆赌场乱闯乱撞,一面又派人天天去路上打探,看看父王什么时候到。

    没过两天,一个侍卫一早回来禀报:“咱家的人马还没到,但萧家的人都来了,正在驿站饮马。”

    荣世祯笑逐颜开,说道:“喔,定北王也来了?”

    侍卫说道:“是。定北王殿下还认出了卑职,招手叫卑职过去问话。殿下问世子如今住在什么地方,卑职就说咱们住在段家。殿下又给了卑职十两赏银,叫卑职回来跟世子说一声,他会进祺利陵来看望世子,约莫午后就到。”

    荣世祯高兴极了,巴巴挨到午后,他就到二门观花楼上眺望,只见街上车马如龙,忽然远远来了一群执事仪仗,打着定北王府的雪峰旗帜,一路挥棍驱散闲人,后面跟着一簇人马,渐渐走到近处。

    荣世祯一眼看见了队伍中的萧在雍,只见萧在雍戴着重孝,面如冠玉,一身白袍在风中飘飘如雪,又骑着一匹通体墨黑的骏马,黑白宛然分明,宛如谪仙下凡。

    定北王的队伍从门前走过,萧在雍许是认出了段家的门匾,回头向段府看了一眼。

    彼时碧天云净,萧在雍一回过头,两边王旗的影子高高投下,在他脸上斜斜飘动,他的眼神藏在阴影之下更显得深邃。

    荣世祯心中一荡,伏在阑干上向他招了招手,也不知萧在雍看见了没有。萧在雍仿佛淡淡笑了笑,又回头继续骑马。

    队伍走得远了,荣世祯方从楼上下来,心里头还在热突突地跳。

    到了傍晚,段老爷亲自走来跟荣世祯说:“定北王殿下来拜访世子。”荣世祯笑道:“快请进。”段老爷便引着萧在雍来到了荣世祯的住处,萧在雍称谢还礼,丝毫不摆王爷架子。

    主宾闲坐茶话,互道别情。荣世祯笑道:“真想不到这么快又能见到你。”顿了顿,又道:“——可惜是为了太子的丧事。”

    萧在雍说道:“我送走了你和四皇子以后,还没回到栖梧城,半路上就接到了飞鸽传书,我便即刻动身赶往京城。但皇帝信上并未详述太子死因,这一路上过来,愚夫愚妇说什么的都有。”

    荣世祯因把太子堕船落水一节说了一遍,说道:“我们碰见的那个信差是宫里出来的,他跟四皇子说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听着,应该不会有错。”

    萧在雍嗯了一声,沉吟不语。

    荣世祯想到高应麟那一晚伤心欲绝的模样,又叹道:“好好一个人,热突突就没了,这可真是晴天霹雳。”

    萧在雍问道:“你认识先太子吗?”

    荣世祯说道:“我没见过他,但我听说他为人宽和怜下。”

    萧在雍微笑不语。

    荣世祯又问萧在雍住在哪里,萧在雍说城里一家姓涂的望族原是辽东人士,和萧氏沾亲带故,定北王一行人就在涂家落脚了。段老爷陪着两人坐了一会儿,便婉辞告退。萧、荣的随从们都识局退避,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荣世祯笑道:“你坐我旁边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