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不会想寻死的
如果不是形势所迫,查得·米切尔是一步也不愿再度踏入那座暗藏死亡和灰暗绝望的腐朽庄园,他知道表面风光的坎贝尔家族真实的面目,也见证过一个可怜痛苦的灵魂在权势的压迫下湮灭消亡。 他见过那个女人所诞育的子嗣,继承了母亲棕发绿眼的俊朗男孩伫立在棺木前垂眼哀悼,男孩似是注意到他的观察,掀起眼淡漠扫过他的面容。霎时间,查得的瞳孔微微扩大,无由的恐惧将他钉在了原地,寒意顺着血管蔓延至全身,在那高贵英俊的完美皮囊之下,他却瞧见了一只残酷无情的恶魔,母亲的恨意锻造出扭曲的灵魂,父亲的疏离造就了冷酷的心脏,男孩跪蹲在棺木边轻柔吻别自己的母亲,聚起泪水的眼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悲怆。 查得抬头看了看肃穆矗立的坎贝尔府邸,深吸了一口气,敲响了大门。 “您好,请问是……” “查得·米切尔,受坎贝尔大人的邀约来这治疗的私人医生。” “好的,米切尔先生,您稍等一下。”门口接待的侍者对内说了些什么又匆匆赶回,“大人已经等候您许久了,米切尔先生,快请进来。” 查得将手中的外套递交给侍者,看见了朝他笑着走来的棕发贵族,“查得,自从我母亲死后,我们已有数十年未见了吧,虽说你那些年和我的父亲闹了点不愉快,但终究不是你的错,这么多年了,我很高兴你依旧能响应坎贝尔家的应召。” 查得低头行礼:“坎贝尔大人,查得·米切尔能为您的家族尽心尽力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我毕生的荣幸。” “福特应该告诉过你这次请你过来的目的吧?” 查得毕恭毕敬地回答:“是的,坎贝尔大人。” 因为工作游走于贵族名门之间的查得早有耳闻,坎贝尔家族的继承人暗地里豢养了一个漂亮的奴隶,日夜宠爱,醉心其中,而这位众人口中备受宠爱、金屋藏娇的漂亮性奴,就是他此行的治疗对象。 福特急急忙忙小步跑到约拿身边附耳低语:“露露少爷睡得正香还没能醒来。”他顿了顿补充道:“下人们不敢打扰露露少爷的睡眠,还是请您……” 查得就站在他们的边上对福特的话听得是一清二楚,在他以为冷酷专横的贵族会拒绝这僭越的要求时,却瞧见了约拿眼里掠过的淡淡温情,往日不苟言笑的男人此刻嘴角含笑:“我去哄他下来吧。” 福特接到约拿的旨意,让查得先坐在会客室内安心等候,“米切尔先生,约拿少爷他们很快就会下来,您需要来喝杯茶吗?” 查得心神不宁,他对自己多年前的仓皇一瞥感到了动摇,他所见过的可怖灵魂与他面前真实的约拿似乎截然不同,难道漫长的时间真的能治愈那孩子扭曲的本性吗?可灵敏的直觉像是一个小鼓槌不断击打着他砰砰发颤的心脏让他不住怀疑,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他蹙着眉想起了福特口中一个有些古怪的称呼——“露露”,他不断默念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搜刮他封尘记忆里的点点滴滴,在过去的某一岁月他似乎曾很多次听过这个亲昵可爱的称呼…… “先生,米切尔先生。”福特的呼唤将他拉回了现实,“他们来了。” 查得望向门口,被约拿搂在怀里的男孩身着一件简单的睡袍,面上还浮现着淡淡的倦意,模模糊糊睁着湛蓝的眼睛向他瞧来,男孩像是只被侵占了领地的可怜动物,漂亮精致的面容蓦然显现出了怯惧,畏畏缩缩躲进了约拿的怀中低低唤叫:“主人……主人……” 约拿低头不加遮掩地亲了亲男孩的发顶,放低了声音哄道:“没事的,露露,他是来给你看病的医生,别怕,没事的。” 男孩仍旧是缩着身体,声音有些颤抖:“我、我生病了吗?对不起……主人,我没想生病的……” “这不是露露的错,没事的。”约拿又吻了吻男孩的眼皮安抚道:“露露只是有些失眠,很快就能治好的,别怕。” 约拿低哄了好一阵子,男孩才显得没有那么惶惶不安,被牵着手怯怯地坐到了查得的对面。 “我叫查得·米切尔,是一位医生,你可以全然相信我。”查得尽力笑得柔和。 “嗯,恩……”男孩眼神飘忽,犹豫了半晌开了口:“我叫露露。” 约拿搂着男孩给予嘉赏式的抚摸,眼睛却是看向了查得,“他的睡眠质量不是很乐观,夜晚时常会因为莫名的心悸而惊醒,难以入睡,最近一段时间这种情况越变越多,甚至于只能在白天才得以安然入睡了。” 查得看了眼男孩怯生的模样,对约拿诚恳建议道:“坎贝尔大人,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能单独和他谈谈吗?这绝不是僭越,一对一的心理治疗会对他的情况有最大化的帮助。” 约拿迟疑了片刻还是答应了查得的请求,他摸摸男孩的黑发,侧着身与之窃窃私语了几句,见男孩乖顺地点了点头,才放心离去。 男孩转着眼睛恋恋不舍地看向约拿离开的方向,失去了主人的男孩宛如一只掉出了巢xue的小雀,瑟瑟不安地发着抖贪恋贵族上一秒给予他的柔情和安慰。 查得笑了笑想唤回男孩的注意力,“露露,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男孩回过头瞟了眼他,抿着唇点点头,“嗯。” “这是你原初的名字吗?” 男孩沉默了好一会儿,含含糊糊道:“主人、主人喜欢这个名字……” “所以你最初的名字并不是‘露露’吗?” 男孩缩到了沙发角落退怯地抱住了膝盖,“……对不起,我,我不记得了……” 查得一愣,在他的认知中被贵族改名的奴隶并不少见,但像男孩一样对过往的名字忌惮尤深的少之又少。 “别怕,没事的,露露。”查得轻声轻语,“如果你感到难受的话,我们就不谈这个了。” “你可以跟我讲讲你是因为什么睡不着的吗?” 男孩瞄着沙发,喉间发出了颤颤的声音,“梦……一些奇怪的,又让我很害怕的梦……” “梦吗?别怕,做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你可以和我详细地描述一下梦境的内容吗?”查得循循善诱。 男孩耷拉着眼皮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脸上露出了迷茫又怯惧的神色,“我一直在看见一场爆炸……应该是在夜晚,抬起头就能看见黑幕中闪闪挂着的星星,五颜六色的烟花轰轰烈烈地不停绽放……有一个和我差不多高度的人拉着我的手,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好像对我说了些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见……” 男孩的身体渐渐开始颤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像是全身被敲成了一片片碎块,我明明一点也不知道他,可当我看向他时,心脏一抽一抽的疼痛……” “耳边全是惊恐的尖锐叫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喊,爆炸轰隆作鸣,我想抬眼去找他,但怎么也抓不住他的手掌,我哭着叫着去喊他,但喉咙宛如被堵住般什么也喊不出来,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渐渐远去……他不会回来了,我知道的,他不会再回来了……” 男孩已经缩成了一团,扩大的瞳孔和发抖的身体无一不在彰显他极致的恐惧。 “没有脸的怪物站在我身旁肆意嘲笑……我想逃跑,可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破碎人偶……我逃不掉,我逃不掉……‘他’说我忘记了好多,‘他’说是我自己松开了手,‘他’逼着我去看那些恐怖的面容……我一眼望去全部都是我自己的脸……” “露露,停下来,停下来!”查得抓着男孩的肩膀唤叫。 男孩呜咽着:“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不忘掉的话,露露就不能在这儿了,我不想放手的……对不起,对不起……” 男孩抑制不住的沙哑哭泣在查得的脑中犹如重物击打般震颤作鸣,他想他从来没有看错过,那只残忍可怖的恶魔变得如此巨大,如此善于隐藏,把这可怜男孩的灵魂拆得破破碎碎后心满意足地捧着这一地的碎片由衷陶醉。 他记起了数十年前同样在此地发生过的悲剧,那个被卑鄙的婚姻束缚在牢笼里的女人大笑着喝下了农药,畅意展开的手臂像是在拥抱他看不见的自由般无忧无虑。 “不、不……”查得知道自己在目睹什么,他悲愤交加:“他对你做了什么?他对你做了些什么!”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对不起,对不起……”男孩哭得满脸是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呜呜,主人,我要主人……” “放开他,查得!” 约拿破门而入,一把拥住了朝他怀里扑来的男孩,“别怕,露露,没事了,没事了。” “您都对他做了什么?!”查得直直瞪着约拿,不敢置信地问道。 约拿脸色凝重,声音徒然变冷:“这与你无关,查得,我请你过来可不是要你这样逼问我和我的露露!” 查得哆嗦着嘴唇:“您在用幼年时那只……那只小狗的名字给他命名吗?可他是一个人啊,他不该是您的狗……” “查得,你超越了本分,别逼我把你赶出这里。”约拿拧着眉头凛声呵斥。 “坎贝尔大人!”查得绝望地喊着:“就算是您买回来的奴隶,您也不该这样对待他!别学着您的父亲一样……” 约拿紧紧握住男孩的手掌,一字一顿道:“我不是我父亲。” “露露是自愿留在我身边的,他爱我。”约拿傲然直视他的眼睛,“查得,别用你可笑的想法来揣测我们的爱。” 男孩窝在约拿的怀里抽抽搭搭:“查得先生,对、对不起,不要怪罪主人……露露是自愿的……” 查得麻木地站在原地,“坎贝尔大人,他会死的,您会逼死他的……” 约拿抱着簌簌发抖的男孩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闪着寒光的眸子冰冷无情,“不,他不会死的,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他就不敢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