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中文小说阅读网 - 言情小说 - 离岛的人在线阅读 - 离岛的人 第75节

离岛的人 第75节

    任惟在心底认同这句话,只因他亲眼目睹种种温柔色彩于应春和的画笔下诞生,并在他的世界里尽数涂抹。

    那年深秋,任惟秉持谨慎原则多次确认:

    当他与应春和见面时,心底会产生愉悦的情绪;当他与应春和牵手时,身体里会分泌兴奋的因子;当他与应春和接吻时,脑海里会涌现刺激的信号。

    他从而得出结论——他染上了一种名为应春和的瘾,并且不打算戒掉。

    由于抽烟只是任惟逃离任家人的借口,他在抽到第二支烟的时候选择了停下,他的母亲陶碧莹正是在这个时候找过来的。

    “小惟。”

    陶碧莹平素总是妆容精致、衣着华贵,今日打扮倒是难得素净,连最喜欢的珍珠耳环都没戴,整个人难掩憔悴。

    她看向任惟的目光里有忧愁,有迷茫,也有关切,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考虑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时间紧迫,便只挑了最紧要的一件说:“你能借mama一点钱吗?”

    任惟不急不慢地扔掉了指间的那截烟蒂,看神情并不意外陶碧莹会有此等举动,只是问:“要多少?”

    “三千万。”陶碧莹将那个数字报了出来,但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笔钱。

    那个数字比任惟预想的倒是要少一些,让他不禁勾了下唇,开玩笑似的道:“妈,这也不是很多。要不你等我爷爷咽气了,兴许遗产能让你分到这个数呢。”

    陶碧莹的神情一僵,显然对任惟这话始料未及,眼前的儿子顿时变得陌生起来,刻薄的、冷漠的、不近人情的,与她记忆里那个温和懂事的儿子相去甚远。

    她紧紧皱起眉,除了感到震惊,还倍受侮辱,因为任惟明知任治诚有多么防着外人,根本不会将遗产分多少给她这个外人。

    无论她为任家做了多少,只要她不姓任,这个家里就始终不会真的有她的位置,任何好处也落不到她头上。这个道理她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深深明了,一直以来假装无事地埋在心里,却被任惟在此刻残忍揭开。

    若说先前陶碧莹还抱有什么侥幸心理,眼下却是半点都不剩了。

    任惟全都想起来了,那些她自己不忍回忆、不断逃避的事统统都被任惟想起来了。

    她的嘴唇抖了抖,声音艰涩:“你舅舅说是你在报复他,我原本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报复?”任惟冷冷地嗤笑了一声,“陶正华赌博欠债、非法经营、故意伤人都是他自己做的事,被讨债的围堵也好,被警察找上门也好,都是他罪有应得,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你不就是为了当年的事才这么做的吗?!”陶碧莹深呼吸了一口气,目光沉痛,“就算你舅舅当时用的方法极端了些,但不也都是为了你吗?如果不是你非要跟那个男人在一起,我又怎么会去找你舅舅帮忙?”

    陶碧莹已经想不起来她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眼睛又酸又涨,都隐隐渗出红血丝来,语气也变得歇斯底里:“任惟,那你想要mama怎么做?你要我怎么忍心看着我的孩子在我面前被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rou?你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rou,母子连心,你以为打在你的身上我就感觉不到痛吗?我就好过吗?!”

    任惟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慢慢握紧成拳,浓郁的痛色也在眼底漫开:“你只想着你的孩子,你有没有想过应春和也是别人家的孩子?”

    “他也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人。你们带走他的爱人,毁了他的事业,摧残他的身体,还将他赶出北京,甚至差点再也不能画画。他的家人知道这些难道就不会像你一样伤心,像你一样难过吗?”

    “将心比心,难道做下这样狠毒的事以后,你们一个二个真的都问心无愧吗?!”

    任惟凄怆一笑,眸中水光闪动:“妈,得知我出车祸时,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这或许就是一报还一报?”

    陶碧莹身形僵硬,上天仁义公道,见她以权势欺压别人家的孩子,犯下罪行,结下恶果,便让她自己的孩子也跟着厄运连连,不得善终。

    四年里,陶碧莹后悔过很多次,但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样痛彻心扉,任惟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利的刀扎进她的心里,翻来覆去地搅动,血rou模糊地作痛。

    她想要做点什么,可是无论是道歉,还是弥补都并非任惟所要,那些在任惟眼里不仅虚情假意,也于事无补。

    他要寻求的从来不是打击报复,而是来自正义的审判与裁决。

    不远处传来一道喧哗声,陶碧莹抬眼看去,就见到一群警察朝着任家人走去,将任楷与任恒团团围住,分别以刑事犯罪和经济犯罪为由将他们带走调查。

    陶碧莹听清警察的话后差点没站稳,连忙扶住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喃喃发问:“刑事犯罪,你小叔他都做了什么?”

    “买凶杀人。”任惟一番话说得语气淡漠,似乎当事人并不是他自己,“如果我运气再差一点,估计没法在那场车祸里活下来。”

    当时任惟那场车祸发生得确实蹊跷,但陶碧莹关心则乱,想着任惟若是着急返程开车时没注意来往车辆也大有可能,便没让人去调查,不料背后竟然还藏着这样丑恶的真相。

    任惟平静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依次扫过,没有给予太多的情绪,甚至父亲和叔叔的辱骂都没能让他皱一下眉头,冷眼旁观这个曾经门庭赫奕的家族分崩离析,暴露出肮脏丑陋的内在。

    他的眼睛恍若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是如何为名、为利、为权而争得头破血流,面目可憎。

    喧嚣逐渐远去,他垂下眼来,袖口处的铜色雕花扣子撞进眼底。

    他心中微动,手指轻轻覆盖上去,感受着铜扣表面雕花的凹凸纹路。

    临行前,有位善于种花的画家以针线为土壤将这朵花种在他的袖口,补上了遗失的那颗袖扣,向他隐秘地倾吐牵挂,也让他的思念有处盛放。

    第89章 “我得去找他”

    任惟走后的第一天,应春和画了一幅新画。

    由于内容简单,应春和完成得很快,前前后后耗时没超过三小时,刚好控制在医生的建议作画时长内。

    画完之后,应春和将这个消息分享给了任惟,任惟显然在忙,没有及时回复。一直到下午应春和给家里的馋猫加餐时,放在边上的手机轻轻震动,收到一则珊珊来迟的回复。

    任惟问他:画了多久?

    应春和不怎么高兴地努了努嘴,回复他只画了两个多小时,外加抱怨任惟管得比医生还严。

    任惟这会儿似乎有所空闲,给他回了个电话过来。

    “别怪我管你管得严,你总是不爱听医生的话。”任惟的声音遥遥地传来。

    应春和眼底闪过一丝懊恼,他倒是忘了,任惟现在已经全都想起来了,再没有先前那般好糊弄过去。

    自小到大应春和的身体都很好,少有生病,只是刚到北京时,因为水土不服,倒是生过几次病,但都不严重,仅仅是换季的感冒和吃坏肚子的腹泻。

    正因为是小病,应春和总是违背医嘱,每每假装忘记吃药,实则是自己不想吃,忌口食物和注意保暖更是听过就忘,导致本来很快就能好的感冒也拖拖拉拉地持续了一月之久。

    任惟发现应春和这点后,自主接过了监督应春和遵守医嘱的责任,将人看得很紧,还不忘数落他这么大了都跟个小孩似的,非要人看着管着才行。

    事实上应春和已经许久没被人管束过,但任惟的管束并不让他生厌,反而从中品味出一点隐约的甜蜜。

    “没有总是。”应春和慢吞吞地为自己辩解,“也有在听的。”

    任惟轻轻地笑了一声,像是谦让他似的说:“好,你说是就是吧。”

    “不过,你画完了怎么不拍照给我看?画的什么?”任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应春和画完之后便会拍照发过来给他看,就像之前总会给他拍几张奥利奥的照片那样。

    应春和不太高明地想含糊过去:“画完了就要给你看么?又不是给你画的。”

    刚说完,应春和就后悔了,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心道:他在说什么啊!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果然,那端传来任惟的笑声,手机贴着应春和的耳朵,隐隐将他的耳朵都震得发麻。

    “看来是画给我的。准备等我回去之后再给我看吗?那我是不是可以从现在开始期待了?”任惟笑着问他。

    应春和继续嘴硬:“都说了不是给你的,少自作多情。”

    “啊。”任惟半真半假地装起了惋惜,“真的吗?那我白期待了。”

    他语气装得很像,虽没看见他的人,却能听声音听出他的失落,莫名让应春和有些不忍,暗骂任惟实在过于狡猾。

    不过到最后,应春和也没向任惟透露他到底画了什么,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他将任惟吃过的苹果核画了下来。

    那画中,米白的餐桌上静放着个苹果核,两边苹果都被啃得很干净,独留中间一截细核。窗外照进来的日光打在苹果核上,于桌面投下一片暖橘色的阴影。

    阴影补全了苹果残缺的两半,形状像是依偎在一起的两瓣心。

    应春和以此隐晦地记录平凡普通的日子里,为任惟心动的时刻。

    任惟离开的第五天,应春和睡前看了一条视频,将声音调大后忘记再调回去,因此幸运地接到了任惟在凌晨四点多打来的电话。

    “喂。”应春和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困意。

    任惟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有些哑,“抱歉,吵醒你了么?”

    应春和想说这不是废话么,这个点一般人都在睡觉,但是他的意识却渐渐清醒过来,没让他将这句话说出去,隐隐察觉到任惟这通时间点特殊的电话定然不同寻常。

    “我爷爷,刚刚去世了。”任惟刚把话说完,应春和便完全清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身,敏锐地捕捉到电话里有打火机打火的声音,反应过来任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哑应该是因为刚抽了烟。

    任惟现在是在伤心么?打电话过来是为了寻求安慰么?他该说点什么好呢?

    应春和不怎么会安慰人,刚醒过来思绪也有点凌乱,思考片刻后,没对任惟说千篇一律的“节哀”,只是说:“任惟,别太辛苦。”

    “嗯。”任惟含着烟,模糊地应了一声。

    应春和安安静静地听着任惟抽完一整支烟,烟抽完后,任惟说时间还很早,让他继续睡,随后便把电话挂掉了。

    电话挂断以后,应春和却是半点睡意也无,起身在家里来回踱步,静不下来。

    北京时间八点多,应春和在网上看到了任惟爷爷因病去世的消息,享年八十三岁。

    应春和对死亡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于多年前意外身亡的父母,在心底不禁回忆起当时的感受。

    浑身汗涔涔的,湿腻腻的,像是刚从海里被人捞起,又像是被烈阳烤得快要焦掉,胸腔里蔓延着沉闷的痛意。

    那种沉闷的痛意现在也包裹着任惟吗?

    虽然任惟总是说跟家里人关系不亲厚,但他本性重情,并非情感淡漠之人,生死面前也难免会伤心。

    思及此,应春和忍不住查询飞往北京的航班,赶过去陪在任惟身边的想法不可抑制地在心底疯长起来。

    可是去北京这件事对应春和而言,远没有那么简单。

    北京这座城市承载着太多应春和的欢乐与痛苦,他的梦想与爱情都埋葬在那,久而久之,凝结成他心口的一道陈年疤痕,不会再流血,不会再作痛,但仍然小心翼翼地避免去触碰。

    这几年里,不是没有在北京的朋友约他过去玩,应春和能拒绝的都拒绝了,偶尔答应过一两次,但回回都在临行前又再度反悔。

    与其说是惧怕,倒不如说是迷惘。

    北京那么大,应春和并非害怕碰上什么人,想也知道,真的能碰上的概率微乎其微,他只是担心会在无意间经过某个熟悉的地点,从而不小心想起些什么。

    故地重游,故人却早已不在身旁。

    但任惟现在需要他。

    这样想着,北京就从一道丑陋的疤痕变为一盏明亮的灯,渐渐驱散了应春和心底的迷雾。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任惟微哑的声音和沉闷的呼吸,应春和的心慢慢变得坚定起来。

    应春和想:我得去找他。

    轮渡要第二天才有,应春和只好等了一天才抵达北京。

    走出大兴机场时,已是晚上八点多,应春和订的酒店在明光桥附近,距离较远,但实在不想挤地铁,咬咬牙打了个车过去。

    由于应春和在飞机上睡足了,在车上的一个小时里难得没有困意,一直在看窗外的风景,陌生的、熟悉的,一一从眼前掠过。

    到酒店后,任惟发来了消息,问应春和吃过晚饭没有。

    应春和在飞机上吃过了晚餐,飞机餐不怎么好吃,他没吃两口,回任惟的却是“早就吃过了,今天做得有点多都吃撑了,你呢”。

    他是瞒着任惟来北京的,任惟不知道他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