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斯顿村庄
维莉雅是最后下船的乘客。 莫尔菲斯跟在她身后。 一辆黑色汽车停在不远处,与人群相隔的空地。 她走下舷梯时,于高处望过去。 阿德里安和格雷文站在车旁,正说着话,但视线都指向这边。男人军装利落、身材挺拔,异常惹眼。 见她走近,格雷文拉开车门,维莉雅却停住脚步向他一笑。 “格雷文。” 她忽视另一道近在咫尺的黏在身上存在感十足的目光。 “你之后会回奈欧莎吧?” 格雷文点头,“是的,弗雷斯顿的事结束后就会回去。” 不论是她和上将还是他们本身之间的关系,都没必要隐瞒行程。 因此格雷文答得毫无犹疑。 维莉雅笑意未减,“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我不太想自己回奈欧莎。你会带上我的,对吧?” 她眨了眨眼,显出这个年纪的俏皮,“毕竟我和梅兰妮那么要好。” 不止莫尔菲斯从身后投来刹那的讶然,连格雷文听了这话也不知作何回应,看看维莉雅,又看向身侧沉默的阿德里安。 他当然只能看到上将大人冷漠的侧脸,于是转而与莫尔菲斯对视。 同僚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沉静。 短暂的停顿里没有人说话,可维莉雅从始至终都笑着看他,等待回答。 就算没有她和阿德里安那层关系,这件事也该向上请示。更何况现在的境况莫名其妙地不对劲。 格雷文还是先转向了阿德里安,“上将大人,特殊情况允许亲属随行,您看……” “亲属?” 意味不明的冷哼打断了他,阿德里安极为缓慢地重复他的用词。 格雷文解释道:“维莉雅和梅兰妮亲如姐妹,她也等同我的meimei。” 他听见一声冷笑,寒意攀上脊骨。而散发低气压的男人已经从他打开的车门上车跨到驾驶座,但没有车篷的汽车令他们还呼吸着同一片空气。 也让少女故作惶恐的声线没有阻隔地钻入耳中。 格雷文说她可以上车。 维莉雅惊呼:“这是上将大人乘坐的吧?你坐哪儿,格雷文?我该和你一起。” “上车。” 阿德里安的沉声命令解救了他。 格雷文松了口气,“快上车吧,维莉雅。上将大人允许你坐。” 如果没有后一句话,或许维莉雅就顺势上车了。毕竟她也不想耽误时间。 一时站着没动,两三秒后,莫尔菲斯上前伸手引门,阻拦了她再开口,“维莉雅小姐,请上车。到该出发的时间了。” “抱歉。” 维莉雅表达歉意,然后上车坐下。 这辆车原本的司机是格雷文,但蒸汽轰鸣,汽车启动时,开车的是面无表情的阿德里安。 维莉雅没有让气氛沉寂太久。 她第一次坐汽车,边看着眼前变幻的景象,同时不忘开口,“格雷文是个好哥哥,对吧?” “维莉雅。” 阿德里安看了她一眼,很快目视前方。 “你真懂得怎么让我生气。” 他笑了一声。 “嗯?”维莉雅发出不解的鼻音,“生气的是我吧?上将大人。” 军中的人习惯称他上将,可她没有理由这样,并且这两日也一直叫他公爵或直接喊名字。 除非代入格雷文的“meimei”身份,跟随他称呼。 阿德里安明白她在气什么。 “就算没有明确的身份随行,也无人敢议论你。” “你怎么能这么想?” 维莉雅转头,见他正专注开车,又收回目光。 语气依旧认真,“我去弗雷斯顿不是因为你,阿德里安。是我知道路途中绝对安全,决定在回家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想明白了。之前纵容自己和你不清不楚地相处,是因为你是第一个与我亲密的男人,在我心里是特殊的。我不知道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存在,但不重要了。我的家族高攀不上手握克罗托军的公爵,我们不会结婚,所以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好吗?” 阿德里安同样认真地听着她每一句话。 可是听完依旧不知该给出什么答案。 如她所说,两人无法结婚。不是因为什么“高攀不上”,只是他现在不能娶贵族的女儿。 这会影响他,他们正在做的事。 而让维莉雅在这段关系里感到不快,并非他想看见的。 他忽然觉得喉咙干涩,面对她说不出话。或许是风吹的,车速太快了。 饶是久经风沙的上将也不免在男女之事上束手无策,他想不出完美的解决方案。 比起刚接触残酷的战争时还要迷惘,并且无处求学。 降了速度,他听见自己节奏杂乱的心跳,和略有沙哑的声音。 “……好。” 弗雷斯顿村庄地处山谷之中,到了汽车走不了的路,他们换乘马车。 天色渐暗,维莉雅坐在晃荡的马车上,一路都被温暖干燥的小麦气息萦绕,混着田地里泥土的味道。 抵达村长的房屋时,她已经昏昏欲睡。 但看到眼前等着扶她下车的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掌时,她又清醒了。 维莉雅一顿,避开他的手,自己跳下车。 阿德里安没什么反应,收回手走在她身后。 村长大卫迎了上来,年纪看起来比她的父亲还大,脸上是常年劳作被风霜刮出的深横浅纵。 笑的时候,那些纹路都皱成一团,表达热情。 “公爵大人,终于等到你们了!” 他恭敬鞠躬。 阿德里安托着他的手臂让人直腰,比起对方,话语中没什么情绪,“久等了,大卫村长。今天时间较晚,大家先好好休息。” “好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 大卫转身引路,目光扫过维莉雅,便被军士里唯一的女性吸引注意。 “这位女士是谁?” 她穿着普通,却外貌精致,皮肤姣好,看起来不像干活的人。 率先回答的是莫尔菲斯,他跟在阿德里安侧后方,身旁是格雷文,“她是军中少将的meimei。” 只介绍了这么一句,维莉雅也就随他的话向村长微笑,“您好,我是维莉雅。” 大卫笑着点头,“你好,我是大卫,这里的村长。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也可以找我的儿子,你们年纪差不多——他们明天回家。” 维莉雅道谢,众人跟着进屋。 住在村长家的只有他们四人,其他军士四散,借住在别的村民家。 维莉雅独自住在阁楼,其余人都在二楼。 虽然房间小,但并不闷。将窗户打开,混着麦香的晚风就会吹进来,很惬意。 躺在不太柔软的床铺上,闭上眼,仿佛置身于麦田。 维莉雅累极了,就在这样新奇的体验中沉沉入睡。 第二天,叫醒她的是窗外爽朗的笑声。 维莉雅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阳光从窗口斜射,小小空间内的细微灰尘无所遁形,在半空中飘浮,聚集于浅黄的光束之下。 笑声不停,还阵阵传入耳中。 她趴在窗边往外看去,凌乱的金发散落在肩头,碧绿的眼眸映着阳光,澄澈透亮。 于是笑容瞬间凝在脸上,正仰着头的棕发青年愣愣地盯着那张陌生而昳丽的面容。 她脸上细小的容貌迎着朝阳,仿佛正在发光。金发碧眼,好像梦中才会出现的天使。 “埃尔瓦!你快来看啊,我是不是眼花了!” 他大喊着,吓了维莉雅一跳。 她连忙离开窗前。 等整理好仪容下楼时,她在餐桌旁又看到了那个青年。 只是他投来的目光依旧陌生,而且奇怪地换了套衣服。 “你好。” 他眨了眨眼,带着友好的微笑,“你就是维莉雅吧?父亲已经告诉过我们家里来客了。我是埃尔瓦。” 怎么感觉和刚才不一样? 维莉雅微怔,突然想起刚才那个人不是在叫埃尔瓦吗?他自己叫自己? 见她这模样,埃尔瓦笑道:“看来你看到我的哥哥了,他是科迪……是他把你吵醒的吗?太抱歉了!” “没关系。” 维莉雅摆手,来到桌前,“只是你们长得一模一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双胞胎。” 她忍不住笑。 科迪在此时冲进来,“埃尔瓦!叫你你怎么不动……” 声音戛然而止,他又看到了天使。 维莉雅闻声转头,眼见着他的脸越来越红,笑容更深,“你好,我是维莉雅。” “是跟着公爵大人一起来的,借住在我们家。” 埃尔瓦补充。 科迪红着脸不说话,只是责怪的视线射向埃尔瓦,指责他没有事先告诉自己。 后者耸肩,有点无辜,“只是没来得及。” 维莉雅看他们只用眼神就能传达意思,心想难道这就是双胞胎的心意相通吗。 不过她要打断他们的交流了。 “抱歉,我太饿了,有什么我能吃的吗?我会付钱的!” 昨天一路赶车,吃的都是干粮,抵饿但胃里难受。 如果再不吃点儿新鲜的食物,她怕肚子失礼地叫出声。 “啊,有有有!” 科迪快步过来,从橱柜拿出牛奶,埃尔瓦则摆上早晨出炉的面包。 “不用付钱,公爵大人已经预付过一切开销了。” 维莉雅抿唇,只是道谢。 饱餐之后,双胞胎要带着她出去逛逛。 俩兄弟只比维莉雅大了一岁。他们热情,而她本来就好奇,三个人愉快地结伴出门。 弗雷斯顿村庄地广人稀,此地盛产小麦,村民都靠种麦过活。它位于奈欧莎领地的最西边,与尼塔琉索和博恩两地毗邻,依靠它们繁荣的商贸,也能过上不错的生活。 然而正因为占地广,人口分布不均,使得地界模糊,令两地分别归属的拉刻西斯军和阿特洛波斯军都想争上一口免费的粮食。 过去奈欧莎领地直属于王室管辖,分给了卡朗穆拉的侯爵代管,政务松散。现在有了新上任的公爵,同时又是克罗托军的上将。他一一走过所有边陲城镇,在考察情况时也将之前划分不清的地方都收拢回来统一管理。 其中也包括其他两军都想分食的弗雷斯顿村庄。 这个国家的三大主军并不是十分和谐的存在。 “……怎么?觉得你们背靠三王子,就能吞并其它两军吗?摩伊赖的分军可是有君主协议的,就算三王子继承国王之位,也改变不了现状!” 拉刻西斯军的上将汉克是个小胡子中年男性,说话时翻着眼白,胡须直颤。 外表远没有说话语气来得让人讨厌。 格雷文站立着,眉头紧皱,声音也沉了几分,“你不要上升事态,我们议论的是归属明确的弗雷斯顿村庄,谈的是你们撤军,与继位无关。” “是啊。”坐在另一方的青年开口,眉眼略弯,没有温度的笑意从那双淡蓝的眼眸中渗出,“雷努特上将张口闭口就是三王子继位的,莫非在咒国王陛下早亡?” “你!你们阿特洛波斯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残暴不堪,早该削了军籍,免得坏了陛下声誉!” 汉克吹胡子瞪眼,语气愤怒,身体倒坐得端正,脸色一点儿没红。 “也不是?”洛瑞昂揪住他的用词,转向最后一方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男人,“科尔曼上将,他说你们不是好东西。” 阿德里安眼皮微抬,略过笑眯眯的青年,目光落在脸色阴沉,端坐着的拉刻西斯军上将,声线平淡,“弗雷斯顿村庄不属于任何人。按照政令,它划分给奈欧莎领地,地处边界,该由克罗托军驻守,仅此而已。” 然后转向笑容浮于表面的阿特洛波斯军派来者,“西莫纳上将未到场,麦考利中将可以全权负责?” “当然。” 洛瑞昂颔首致意。 阿德里安起身,漠然道:“既然大家不喜欢坐下来谈,那就用实力说话。” 他大步跨出门,不在意身后瞬间惊愕的两张脸。 在国境内战?他们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以亲民闻名的克罗托军会如此。 然而留给他们的只有冷冽莫测的背影。 守在外面的莫尔菲斯迎面走来,落后阿德里安一步,以眼神询问。 终于呼吸到不那么窒闷的空气,格雷文嗅着麦香,摇摇头。 “他们说话完全不着四六,就是不摸撤军的边。” “也不意外。”莫尔菲斯面不改色,“毕竟阿特洛波斯军一向爱争,而拉刻西斯军拒绝了我们的结盟。” “我看是嫌弃我们给的好处不够多。”格雷文想到汉克一张开就令人生气的嘴,有些头疼,“他还提到三王子继位也别想吞并他们。” 不用说,莫尔菲斯也想到了那张脸,眉头微蹙,“越来越看不明白拉刻西斯军了。说是只听令于国王陛下,保持中立。但三王子是明令确立的继承人,他们带着敌意,难道想支持大公主?” 谁都知道国王最宠爱大公主,可也清楚那是因为女性没有继位资格。 最难以琢磨的还是国王陛下的心思。 两人交流不出结果,走着走着却发现前面的上将脚步停了。 他们也跟着脚下一滞,顺着阿德里安面朝的方向看去。 阳光下,金黄的麦田散发光芒,却不及少女披散的映辉金发。 她手里握着一把小麦,正绽放着耀眼的笑容。 身前两侧站着两位穿着不同但发型长相完全一样的青年,他们同样欢笑着,不知说了什么,其中一位被少女拿着麦秸打在身上。 麦粒携着尘砾飞散在太阳之下,她捂住嘴遮挡灰尘,只露出一双盛满笑意的潋滟碧湖般的眼眸。 是真情实意,发自内心的笑。 充满朝气,迷人而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