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池音默了一下,才点头道:“我知道。”只是你也许并不是他。 池音的话音一落,二人之间便又只剩下了沉默。 “我想回旧宅看看。”池音忽然打破了平静。 应华不自觉地上前一步:“我陪你去。” “我想自己去。”池音的目光直直看进他的眼底,“只三日,三日后我一定回来。” “阿音。”应华向她逼近一步,但低沉的嗓音中带了些温少宁从前与她讨饶时的意味。 池音眸色一凝,最后还是低垂了下去,侧身推开一步,缓声道:“不要在这个时候逼我。” “阿音!”这一次他的声音沉了不少,压抑的怒气仿佛随时都会喷涌而出,似乎方才是示软已然耗尽了他全部的耐心。 池音却未理他,挥手穿戴好了衣衫,兀自往殿门外走去,直至他步步逼近要来拦她,她才回头望住他,问道:“你是真的想过要娶羲澜神女的,对吗?”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这句话就像一记闷棍,在他以为她不会再提起此事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打了过来。 再回神,殿中早已没了她的身影。 第9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池音站在一个院落前,抬手推开面前漆黑的木门。 这院落原在江南的一处水乡小镇,温母过世后,温少宁便辞了官,卖了全部身家,陪着池音游遍大江南北,直至到了那小镇上,二人才又定居了下来。 凡人入不了望月谷,到了温少宁命格发作的时候,池音便施法将整个院落都搬到了望月谷外的灵力充郁的山崖上。 她推门入内,一条青石铺就的小道延伸向回廊的石阶处,小道的两旁扎着细巧的篱笆,如今看已有些风化了,都是温少宁在世时亲手扎的。 池音缓步走在石阶上,目光从院子中的荒草、石凳、水井上一一扫过,随着她的脚步慢慢停驻,她略挥了挥袖,原先在这个院落中开过的花,飞过的蝶似乎又都回来了,恢复了生机勃勃的景象。 在满园姹紫嫣红的热闹之中,池音提起裙摆,低着头抬步走上回廊。 才走了两步,就见一双青缎镶鞋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就你爱顽,才下过雨就耐不住往外跑,鞋袜都湿可了难受吧?” 熟悉的声音中透着nongnong的宠溺与纵容,池音抬起泪眼,就看到了那清隽内敛的眉眼。 他站在檐下,着一身青灰的宽袍,伸出一只因身子虚弱而略显青白的手,笑望着她:“快进来。” 池音方想伸出手去抓住,却见自己的身后有一只白玉似的手臂伸过来先握住了男子的手。 她看到另一个自己拉着男子的手,冲着他吐吐舌头,又皱皱鼻子,好像有些不满的样子,但身子却很乖顺地跟着他往小厅里面走。 男子按着那个她的肩,让她在椅子上坐下。转身去端了温水,脱下她的鞋袜,轻轻的将那对泛凉的玉足放到温水中,抬面望着她问:“现在有没有觉得舒服一些?” 坐在圈椅上的她低头看着铜盆中自己的双足,面上绯红轻轻嗯了一声。 男子瞧着她略略羞赧的神色,清雅的眉目间染上一丝笑意,起身道:“我去给你拿一双新的鞋袜……” 话音才落,男子便往着厅后走去,与此同时,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和男子的身影便又如云雾一般散开。 “少宁!”池音追着那越来越淡的身影到了卧房外间的小书房中,最后眼看着那个清灰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站在书房的书案前,抬头望着挂在书桌后边墙上的三幅金笺字画。 一幅是一张娟秀的小楷,那是她摹他的诗时写的;一副是一张全身的画相,是她喝多了靠在桃花树下打盹时他偷偷画的;还有一张装裱的,便是他们成婚时的婚书。 红木窗外有微风吹过,一阵窸窸窣窣的叶响传进屋来。 池音走到书案正前,从笔架上取下一只毫笔。 沾了灰尘的砚台转眼如新,有人在她身旁细细研墨,见她举着笔半日未动,他轻笑一声,俯身过来,从身后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轻问:“想写些什么?” 她的背抵着他的怀抱,整个人都溺在他温柔的气息之中。 一滴泪落到了笔下的泛黄的宣纸上,随着泪痕在纸上一点点的洇晕开,她身后的人影也渐渐淡去。 她低低地吸了一口气,在宣纸上写下:思我故人,寸心千里。 而后便搁了笔,一步一步走到他们的卧房。 她的指尖从房中的每一个家具,每一件摆设上拂过。 上面每一点被使用过的痕迹,每一丝熟悉的气息都沁入她的心骨,熟悉的人影在冰梅雕花的落地罩下,在古朴的多宝橱前…… 她静然坐在窗台下的梳妆台前,身周的人影毫无预兆的出现又消失,每一个笑容,每一声阿音,都仿佛还在从前。 直到她闭上双眼,一切又复于寂静,窗外的院落中依旧蔓草荒烟,她心中所想不过是沧海桑田。 唯有窗台外的那株桃花,不分时节,依旧开的旺盛。 桃花是温少宁成婚时为她亲手所种,他们买下这处院落后,她又将它植了过来。 春日里,他为她折来第一枝桃花,在芳草繁花中隔着窗台看她梳妆;夏日里,他们并肩相依坐在桃树下看着繁星,听他说那些不知真假的仙凡相恋的故事;秋天时,他们一起吃秋桃,酿果子酒;到了寒冬,他们便窝在小泥炉旁,煨着热酒,谈天说起,说从前去过的地方,一起想来年再去什么地方看看…… 她的少宁是在春天走的,桃花开得最旺的日子,她便让这株桃花一直就这么开着。 可这终究不是真实的,这桃花开得再久,她的少宁也不会回来。 失而复得,难道真的只是她自己在骗自己吗? 少宁……应华…… 额间的红丝又开始隐隐作痛。 情丝羽可以感受到伴侣的气息,应华身上确实有少宁的气息。 即便他与少宁的脾气习性并不完全一致,但有些东西却微妙的相同,那种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 就仿佛他也曾真的进入过她与少宁的生活一般。 可……她又想起了云笙的故事。 或者那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吧。 不过那样也好,这样她还能告诉自己应华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少宁,至少应华不完全是少宁。 在看到羲澜神女的面容,猜出应华对自己或只是将自己当成神女的一个替身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拔下情丝羽,就此一了百了。 可她终究是舍不下她与少宁六十余载的感情。 拔下情丝羽,她将永远失去对伴侣的感情,对应华的,也有对少宁的。 她可以再也不见应华,却不想再往后的岁月里想起那个萦绕寤寐、刻入骨血的人时,心中再无半点忧喜一丝爱恨…… 池音捂着生痛的额头,决心回到天界处理了与应华结为仙侣的契书和离后,便带小谷回望月谷,以后再不出世,再不见应华。 如此,她守着她的过往,他去娶他想娶的人,各自过各自的便是。 应华发觉池音离开后,后脚便也跟着到了二人从前旧宅的院落。 这院落外罩着池音所布下的结界,应华迟疑了一瞬,还是没有强行打破这道结界。 他就那样静默地站在院外,一双眼暗沉沉地望着院中的方向。 三日,他也不是给不起,更何况这道小小的结界根本挡不住他一探究竟的视线。 这三日,她在这个院落中所做一切他还不是了若指掌? 他就这么看着她,看她用术法回味着从前的过往,看她对“自己”不舍、留恋。 看到这幅景象,他的嘴角就稍扬起了些。 她舍不下的,他就知道,她舍不下。 原本压在胸口的重物,蓦然变轻了。 只要她舍不下那一世情爱,除了自己她还能再爱谁? 这般想着,应华对她的现在的这番行径也宽宥了几分,软言哄她一哄也不是不可。 甚至于他觉得她若真是介意名分,对羲澜神女心有芥蒂,他便顺了她的意,给她一个天后之位有如何?以后就将羲澜神女安置在天池,放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吧。 就在应华这样打算的时候,他看到池音从玉简中取出了当年温少宁求的姻缘绳,绑在了桃树的树枝上,自言自语一般,抚摸着桃枝说道:“待我与应华和离,了结了天界的事,你便与我一起回望月谷罢。” 声音不低不高的传入他耳中,重重地砸在他的胸臆间! 暗色的瞳孔中被疾风骤雨一般的情绪席卷,还不及消化这句话的意思,他已挥袖震碎了面前的结界,如一阵疾风一般来到池音的面前。 “你要与我和离?”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满,愤恨的口吻好像他才是那个先被这段感情背弃的人。 在应华沉重若枷锁一般的透着浓重威压的目光下,池音本就没有完全恢复的身体,倏然变得冰凉无比。 但她那双点漆一般的乌瞳中却依旧没有太多的波澜,只是怔怔地望他,似乎并不明白他为何这般盛怒? “我想明白了,你,和少宁,终究是不同的。”池音微微喘息着将心中所想如实告知,“在凡间与我相守一生的是少宁,你无需为少宁所做的事负责,更不必勉强自己纳我为天妃。你既然喜欢神女,便安心娶她。我们解除了仙契之后,我再也不会踏足天界打扰你们。” “本君不允!”院中的桃花被他涌动着怒意煽得瑟瑟作响,就在他低喝出声的时候,桃粉的花瓣纷纷踏踏的落下,又卷起。 有散落的单瓣从池音的额角飞过,立时就在她白皙的额边划出了一道血痕,池音吃痛的用手捂住额角,带着温热的血便从她的指缝中渗了出来。 “你!”看着她额上的伤,应华立刻收住了周身的气场,心口有什么东西猛然沉了下去,声调不觉就低了一些,“你当真舍得?” 话语中充满了最后通牒的意味。 池音稳了稳清瘦的身体,抬起苍白的面容,直视着他:“你是你,少宁是少宁,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我想错了,少宁不过是你历劫的一世罢了,我不该一厢情愿将你与和我相守的少宁混为一谈。” “你这般想?”应华眼中现出一丝慌乱,但一对上她望着自己毫无情绪的眼的时候,这一丝慌乱转瞬又被一股阴狠的寒意所覆盖。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他望着她,嘴角竟露出些许讥笑来。 池音反问:“难道不是?” 他却倾身逼近一步,嘲弄的缓缓问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没有本君,就凭你的那些灵力就足以改变天道定下的劫数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池音有些踉跄地退了一步。 温少宁是天衰之命,原该死在三十岁之时,当时池音也是孤注一掷的给温少宁灌注灵力,希望他能撑过去。 但其实池音当时对自己的这个做法究竟能不能起效,心中并没有底。 所幸温少宁最终撑过了那个关口,她一直以为那是上天怜悯她的一腔真情,却不想…… 她单薄的身子微微发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应华:“难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