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当初小月鸟是为了换回他的皮rou才生生裂了一段神魂,那他便还她一段。 他觉得这样很公平,至于那点隐隐约约的担忧关切,他一概压到心底看不见的地方。 他伸出双指指向额间,意欲引出一段神魂,替她补完最后的一丝缝痕。 就在这时,一只纤白细瘦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沿着细白的手臂看去,池音正顶着一头被汗水浸湿的散发,用那双乌沉沉的眼看着他。 “这便不劳天帝费心了。”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微微翘起的嘴角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神情,“神魂相融平白多生羁绊,我与天帝陛下情不至此。” 神魂相融,魂魄中就会留下对方的印记。对于池音来说,她并不想与眼前的这个天帝再有任何瓜葛,倒也不是恨,只是觉得那般纠缠不清,迟早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况且眼前的这道细微的裂缝暂时也不会对她的灵力造成太大的影响,即便万一将来真遇到了要耗动神魂以命相搏的境地时,这道小小的魂缝可能会叫她送命,那也都是将来的事了。 将来之事谁又能说的准,兴许再过个千百年她自己慢慢的也就将这些损伤给补回来了。 应华从未见过她这番神情,虚弱却又过分的清醒,看着他的眼神中没有任何温度,仿佛他只是这世间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中的一个。 而那句“情不至此”,又实在太过刺耳。 “你……”他开口,喉咙微微发涩,却还是说不出半句好话。 他原来是很会哄她的,在他还是温少宁的时候。即便到了最后温少宁体内完完全全只是他的时候,他也总能用一两句话就将她哄开心,可现在他却半句软话都说不出口。 一想到自己竟要向一只小月鸟示弱,满腔的烦躁就升腾起来。 池音也没有管他,制止了他自取神魂之后,便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脚心传来白玉地砖的冰凉的寒意,池音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的双足,不在意地挑了下眉,就往殿外走去。 应华看到她的动作抬了一下手似要拦她,但终究没有真的伸出手,反而下意识地负手漠立,端的是何等的高高在上。 池音轻轻地推开门,月老还等在殿外,池音见了他,先是笑了一下,环目看了一周,没发现小谷之后,她才走到月老身边说道:“月老,我正想去寻你,我与应华和离,还需你调出仙契约,做个见证。” “小月鸟……”月老有些心疼地瞧她一眼,却又实在不敢擅自做主,只能抬眼看向随着池音慢慢走出殿来的天帝应华。 “君上,这……”月老上前半步,一边问一边打量着应华的神色。 池音也顺着月老的目光看向应华,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对着他说道:“应华,你我结缘一场,如今好聚好散吧。” 那么云淡风轻的语气,甚至没有一点点怨怼的情绪,这比她此刻歇斯底里的与他争与他理论,更让他感到烦躁难安。 他没有做声,只是盯着她如描似画天生带着笑意的眼,像是想从中找出些什么,哪怕是怨恨,亦比这样的平淡更叫他……安心? 月鸟拔了情丝羽的后果他自是清楚,他拥有全部的温少宁的记忆,自然也包括他三十岁之前的。当初他本尊的意识还没有觉醒之前,温少宁是真的希望眼前的小月鸟能在他死后拔去情丝羽,也不想她守着回忆孤单一世。 想起过往的记忆,心底的那种对自己的莫名的恨意又浮现了上来。 他痛恨这种不可预测又无法控制的感觉,但又隐隐的不信,当初耗尽灵力都要维系的感情,真的就能说没就没。 “好聚好散?”他迈出一步,一下抓住她的手腕举起,目光咄咄地看着她,“当初你可是亲口说的,只要世间有我一日,你便陪我一日。如此,何来好聚好散?” 应华这一番举动,吓得一旁的天医仙官们立刻垂首敛目,恨不能立刻消失,哪里还敢发出半点声响? 一片死寂之中,池音与他双目相对,无声的对峙着,直到他扣着她手腕的手捏的越来越紧,池音才低低地嘶了一声。 应华这才恍然觉醒匆忙松开了手。 但她白皙的手腕上还是生出了一圈红印。 池音倒吸着气不耐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脸上也没有什么委屈的神色,只是很无奈地抿了抿嘴角道:“看来这事终究是无法善了了,也罢,左不过是毁去半身修为损耗些寿数罢了。” 池音一手捏诀,指心立誓:“我月鸟池音,对天道起誓,自愿以半身修为……” “不可啊。”月老赶忙过去拉住池音,着急地说道,“你才好一些,现在单方面立誓解除仙契,你这小月鸟,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 仙契一旦结成,除非双方自愿和离方能解除,若是一方单独解除契约,便要付出半身修为的代价。 若是平日也罢了,折损半身修为不过伤筋动骨消耗些寿数,但池音眼下本就是个虚壳子,这么闹,不是不要命了吗? 但池音却也不是在胡闹,这几十年来,为了给温少宁续命,她不敢多消耗半点灵力,久而久之就练出了一身非常精准的控制灵力的能力。 她是算准了自己不会死,才打算这么做的。 长痛不如短痛,她此刻对眼前的这位天帝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不想与他纠缠太多。不如就此了断,她无情债一身清地回她的望月谷,闭关修炼,这些修为总是能修回来的。 “月老,没事,死不了。”池音说着,推开月老又开始立誓起咒。 眼看着她的身周升起一重结界,结界内灵气涌动,她的衣摆发丝都随着倾泻而出的修为翻滚纷飞,慢慢的她头上的一缕青丝开始褪色,变成半灰半白的颜色…… 月老见已然拦不住她,便只能把一双老眼看向应华,急得直跺脚:“君上!” 应华面色晦暗,释出一道威压打破了她的结界,打断了她立誓的过程。 池音被他突如其来的威压震的往后退了半步,勉力站稳了,却见他用一双隐晦刻毒的眼看着她:“你当真非要如此?” “当真。”池音站直身子,迎上他的眼神,“堂堂天帝,难不成就真的离不了我这小小的月鸟了吗?” 一句话砸在七寸之上,应华抿了抿略薄的唇,怎么也不可能说出一个是来,反倒冷笑一声道:“好!” “月老,取契书!”他倨傲地用余光扫过殿院之中立着的所有人,沉着的面上似乎恢复了以往的无情无欲。 月老不敢耽搁,忙念起仙诀唤出二人的仙契。 应华率先划破手指,将鲜血滴了上去。 轮到池音时,他的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在她的指尖上越收越紧,直到她指尖的鲜血滴到契书的仙纸上后,他眼中的那混杂在冷漠中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发觉的期待,才渐渐的被一丝怨毒取代。 月老让二人念过绝情诀后,那张萦绕着灵气的仙纸,便如他们之间的感情一般,快速黯淡发灰最后风化成一段灰烬。 “如此便了了。”月老看了看二人,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应华压着眉,被心中杂乱的情绪惹恼,拂袖欲走。 这时池音却突然开口叫了他一声:“应华。” 他的心骤然动了一下,回头盯着她的眼,面色几不可见的松动了一下,一个“阿”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听她道:“放了小谷,他与我一道来也要一起离开。” 第12章 不急~ 丝丝凉凉的冷风撩起池音渐渐恢复墨色的发丝,拂过她天生含笑的眉眼。 应华微怔了一瞬,旋即敛起阴沉的眼,冷然对身边的一仙官道了一句“把人带来。”,便绝尘而去。 池音看着他在空中的渐渐消失的衣摆,不甚在意地扬了扬眉,不急不躁的等人将小谷送来,便带着小谷离开天界。 他们走时,云笙和仙植园的小仙官清禾也来送行。 云笙面上依旧淡淡的,只是看着池音额间拔去情丝羽后留下的红点,眼神中多了几分感慨。 但清禾这边却是一脸的不舍,看看小谷又看看池音,扭扭捏捏地将自己带来的各种仙果仙花都交给池音后,才低头拨着手指小声地问池音道:“jiejie以后还会来看我……们吗?” 小仙官长得白净腼腆,天生一副叫人不忍拒绝的样子。池音讪讪地笑了笑,实在不想伤他的心,伸手探进纱衣宽袖之中摸了摸,摸出一片白羽塞到清禾手上,拍拍他的肩,温声道:“以后你可以来望月谷看我,只要你拿着这片羽毛在望月谷外唤我,我便出来见你。” 坐在金阙云宫乾元殿中的人,在玄光术法中看到这一幕,立刻面色不悦地挥袖打散了玄光术中的景象。 她爱把自己的羽毛给谁就给谁!与他有什么相干? 应华带着一身躁怒起身,决意再不去看她的事。 池音带着小谷回到望月谷后,并没有立刻回谷中,而是到了那处山崖上,与小谷一起走进那处院落。 小谷望着满园苍凉,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小音,拔情丝羽的时候痛吗?” 池音点头又摇头,一边说一边往里面走:“拔下的那一瞬间确实很痛,但很快就不痛了。” 说着池音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她说的不痛,是说她的心。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池音挥袖,院中突然出现了无数个温少宁的身影,莳花弄草,读书吟诗…… 但她却只是静静的看着,琉璃一般澄澈的眼中只剩下一片茫然,仿佛是在问小谷,仿佛又是在问自己:“我真的曾经那样喜欢过这个人吗?” 小谷抬起头看她,眼神闪了闪,好一会儿才说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是啊。”池音看着院中来往无声的身影,试图从自己的心底寻出一丝情绪却不得,若非那些记忆还那么真实的存在,她都要以为那一切都只是她不小心窥看了别人的一场梦。 怅然一笑间,她撤去了院中的所有的幻影。 她本就不是喜欢纠结往昔的人,她缓步走到内室,取下挂在书房墙壁上的婚书放在书桌上,然后从玉简中取出那枝一直被她珍藏的桃花,压在婚书上。 温少宁送她的东西基本都被她保存在这个院子中,除了上回她绑在院中桃树上的姻缘绳之外,唯有这枝桃花她一直带在身上。 如今她把这桃花也放回这个院子之中,属于温少宁的东西她便都还回去了。 放下桃花之后,她便与小谷离开了这个院子。 而那株压在婚书上的桃花,没有了灵力的滋养,眨眼睛便凋零枯萎,只剩下一截干朽的枝干静静的躺在发黄的卷轴上。 回到望月谷后,池音便闭了关,常年灵力亏损神魂损伤,又接连失去了赤尾羽和情丝羽,她此刻也不想别的,只想尽快恢复自己的状态。 接下去的岁月冗长,她总不能一直带着这幅身子游戏人间吧。 而天界这边,自池音走后,月老就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将池音目前的情况与天帝应华说一说。 毕竟从历劫那一世来看,他们这位天帝陛下对这只小月鸟并非无情。 但小月鸟先是没了赤尾羽失了专情的本性,现在又拔了情丝羽…… 要知道月鸟一旦拔去了情丝羽,不单单只是会对之前的伴侣没了爱恨,更是一生一世再也不会对之前的伴侣生情。简单的说,也就是这小月鸟以后喜欢上谁,都不会再喜欢上他们的这位天帝了。 至少绝然是不会再对他们天帝或是历劫时温少宁的那张脸动情。 若是天帝他哪一日后悔了,只怕…… 月老想着这些,很是忐忑地等在金阙云宫外的丹犀上,不一会儿便有小仙官出来回报,说是天帝暂时不见任何人。 月老无可奈何地摸一下胡子,离开时又回头望了一眼乾元殿的方向,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 池音这一关一闭就是百年,出来时小谷都幻化成了一副少年模样。 看着他在月灵果树下,穿一身浅黄长袍靠在靠椅上,在熏熏微风中翻着医术,她还以为是谷中的哪位带了个俊俏小生回来呢。 正想变一壶好茶过去与他攀谈两句,却不料小谷见了她却先从藤椅上跳了起来,跑到她面前道:“小音,你可算出来了!” 这毛躁的性子和说话的语调,池音一下就认出了眼前的人,挽个指花收回了茶水,装作无事一般问道:“小谷,这段时间谷中可有新鲜事?” 她闲闲地走到月灵果树下,在小谷的藤椅旁变了一张靠椅坐下。 “谷里就这么几个人,能有什么新鲜事?”小谷跟着走过去坐在她身侧,让她伸出手,搭着她的脉博说道,“倒是清禾那家伙来找过你几次,不过我告诉他你在闭关养伤,他也说什么,每次来都只是带些补充灵气的东西来,放下东西就走了。前几日还送了一颗老君新炼制的仙丹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得来的,不过听他说他最近升了仙衔,看来修炼的很是刻苦啊。” 小谷说着松开手,对池音道:“换只手。” 抓起另一只手诊脉后,又接着说道:“别的么就是连越他媳妇的弟弟,凤族的少主这几日正在素玄大人那儿养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