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献给威尔、蒂娜·安德森和男孩们……

    敌人就在门内;它与我们自身的奢靡、愚蠢和恶行同在,我们必须与之斗争。

    ——西塞罗

    第一部分

    星期二

    钝力

    第1章

    有时,好运会从天而降。

    阿米莉亚·萨克斯开着血红色的福特都灵,一路沿布鲁克林亨利街的商业带行驶,不时留意一下行人和车辆,这时,她发现了嫌疑人。

    怎么这么巧?

    不明嫌疑人四十的长相很不寻常,这点给了她帮助。他又高又瘦,在人群中很显眼。不过,仅凭这点还难以鹤立鸡群。然而两周前,他将受害者殴打致死的那晚,有名目击者报告说,他身穿浅绿色格子休闲外套,头戴勇士队棒球帽。即使希望渺茫,萨克斯也采取了必要的步骤,将这条信息发布到网上,然后继续调查其他方面的案情……以及其他案件;重案侦探要顾及的事太多了。

    但是一小时前,有名第八十四分局的巡警在布鲁克林高地步道附近的辖区内巡逻,他发现了疑似嫌疑人,呼叫了萨克斯——案件的主管警官。凶案发生在深夜,地点是一个废弃的建筑工地,罪犯显然不知道有人看到他的穿着打扮,所以他肯定觉得再次穿上那套衣服很安全。巡警在人群中跟丢了他,但萨克斯还是飞速赶过去,并呼叫支援,即便这片城区属于城市扩延带,聚居着上万个伪装者。她苦涩地想,找到四十先生的概率为零。

    可是该死的,他就在那儿,正阔步而行。高个子,瘦巴巴,穿着一件绿外套,连帽子都在,只是从后面看不见帽子上支持的是什么球队。

    她将六十年代的肌rou车刹住,停在公交站区,把纽约市警察局的公务牌往仪表板上一扔,轻巧地钻出车子,并且注意到了那个自杀式的自行车骑行者,他差点就撞车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责备的意思,但她猜他是想好好看看她这个身材高挑、红头发的前时装模特——她眼神锐利,黑色牛仔裤的后袋处佩有武器。

    她跨上人行道,跟在凶手后面。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猎物。这个瘦高的男人迈着大步走着,双脚又长又窄(她注意到他穿的是运动鞋,方便在四月潮湿的水泥地上奔跑——比她的带跟皮靴好多了)。她心里隐隐希望他戒心重一点,这样他就会四处看看,她便能看到他的脸。可是他只是沉缓地走着,步伐透着古怪,长长的胳膊垂在身体两边,肩膀耷拉着,双肩包挂在一侧肩上。

    她琢磨着凶器是否就在包里:圆头锤,末端呈圆形,用于锤平金属边缘和敲平铆钉。他作案时用的就是这一端,而不是呈羊角状的另一端。关于托德·威廉姆斯的头骨凹陷由什么凶器造成,结论来自林肯·莱姆为纽约市警察局和法医办公室创建的数据库。文件夹名为:武器所致人体损伤;第三部分:钝力外伤。

    这是莱姆的数据库,但萨克斯不得不自己分析。莱姆没有参与。

    一想到这里,她就心里一沉,强迫自己抛开这件事。

    再想想伤口。那个二十九岁的曼哈顿人的遭遇真可怕,他在去夜间俱乐部的路上遇到抢劫,被殴打致死。俱乐部名叫“北纬四十度”,一种指代,萨克斯了解到,它借用了它所处东村的纬度。

    绿灯亮了,这会儿不明嫌疑人四十——名字取自夜间俱乐部——正在过马路。多么古怪的体形。身高远超六英尺,体重顶多一百四十磅或一百五十磅。

    萨克斯看出了他的目的地,便通知调度中心告知支援人员,嫌疑人目前正要进入亨利街的一处五层楼购物中心。她赶紧往前冲,跟在他后面。

    四十先生穿过购物的人群,追踪者在他后面谨慎地保持距离。在这座城市,人们总是动个不停,就像嗡嗡作响的原子;成群结队的人,男男女女,老幼青壮,高矮胖瘦,各种肤色。纽约有它自己的时间,现在可是午饭过后,商务人士本该待在办公室,学生本该留在学校,但他们都在这里消费、吃喝、游荡、发呆、发消息和聊天。

    并且让阿米莉亚·萨克斯的抓捕计划变得相当复杂。

    四十上了二楼。他有目的地在灯光明亮的商城里继续穿行,这种随处可见的商城在帕拉默斯、奥斯汀、波特兰都有。空气中飘荡着美食广场的油味和洋葱味,还有主力店铺开放式入口附近柜台的香水味。她纳闷了一小会儿:四十来这里干什么?他想买什么?

    也许,他现在不想购物,只是来吃点东西;他走进了星巴克。

    萨克斯在电动扶梯旁轻盈一闪,躲到一根柱子后面,距离那家连锁咖啡店的开放式入口大约二十英尺。她小心地保持隐蔽。要确保他不会起疑心,察觉有人盯着他。他好像没有携带武器——如果腰上佩着枪或兜里揣着枪,走路的样子就会异于平常,巡街警察对此都很清楚:心怀戒备,步伐僵硬——不过也很难说他没有枪。如果他用枪指着她开火呢?那就是一场大屠杀。

    她迅速瞟了一眼店内,只见他走到食品区取了两个三明治,接着好像又点了一杯饮料。或者,也有可能是两杯。他付了钱,走出了视线范围,等着卡布奇诺或摩卡。有点古怪,过滤咖啡按说马上就可以拿到手。

    他在店里吃,还是打包带走?两个三明治。在等人?或者现在吃一个,迟点再吃另一个?

    萨克斯内心纠结。在哪里拿下他最好,外面的街道上,还是咖啡店或商城里?是啊,购物中心和星巴克都太拥挤。可是街道上更加人满为患。没有理想的解决方案。

    几分钟过去了,他还在里面。现在他的饮料肯定拿到手了,他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猜,他午餐吃得迟。在等人吗?

    这让本就复杂的抓捕行动更加复杂。

    她接到一个电话。

    “阿米莉亚,是我,巴迪·埃弗雷特。”

    “嗨。”她对第八十四分局的这名巡警轻声说。他们彼此熟识。

    “我们在外面,我和多德。还有三个人在另外一辆车上。”

    “他在星巴克。二楼。”

    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送货员推着小推车经过,车上装着一些印有星巴克美人鱼标志的纸箱。这说明咖啡店没有后门,四十已是瓮中之鳖。没错,店里有人,有潜在的围观者,但比商城里或街道上的要少。

    她对埃弗雷特说:“我想在这里拿下他。”

    “里面吗,阿米莉亚?好的。”他停顿一下,“这是最佳方案?”

    他逃不掉,萨克斯想。“对。马上来这里。”

    “我们这就行动。”

    她飞快看了一眼店内,然后缩回来监视。她还是看不见他。他肯定坐在店的后部。她轻轻移到右边,朝咖啡店的开放式入口靠近一点。如果她看不见他,那他也看不见她。

    她和支援小组可以从侧面进击——

    就在这时,她身后响起突兀而刺耳的尖叫,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痛苦中的人发出的可怕哀号。那么激烈,那么高亢,她听不出是男是女。

    叫声来自上行电动扶梯的顶部,扶梯连接着底下的楼层和这一层。

    哦,天哪……

    扶梯顶部的踏板,也就是人们从滚动的台阶下来时踩踏的踏板,已经张开,有人掉到了运行中的扶梯里。

    “救命!不!拜托,拜托,拜托!”是男人的嗓音。然后,字句再次融合为尖叫。

    顾客和雇员都吓坏了,大声叫嚷着。发生故障的扶梯仍在向上滚动,上面的人要么跳出扶梯,要么往后冲。旁边下行扶梯上的人也跳开了,可能以为自己也会被吞掉。有几个人在地上摔成一堆。

    萨克斯朝咖啡店看去。

    没有四十的踪影。当他像别人一样转过头来看的时候,他看见她腰带上的警徽或武器了吗?

    她打电话给埃弗雷特,告诉他出了事故,要他呼叫调度中心;然后要他守住出口,不明嫌疑人四十有可能看见了她,正在逃跑。她冲向扶梯,注意到有人按了紧急按钮。扶梯慢下来,停住。

    “让它停下,让它停下!”困在里面的人继续尖叫。

    萨克斯走到平台的上部,朝张开的洞里看。一个约四十五岁或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卡在驱动齿轮里,齿轮安装在洞开的铝制踏板下方大约八英尺的地板上。驱动器仍在转动,虽然有人关闭了紧急开关;她猜那只是让制动器脱离了移动的台阶。可怜的男人被卡住了腰部。他侧躺着,朝机械装置乱挥乱舞。齿轮深深切入他的体内,血浸湿了衣服,又流到扶梯井的地板上。他的白衬衫上别着工牌,也许是某家商店的雇员。

    萨克斯看着人群。这里有雇员,也有几个保安人员,但全都帮不上忙。人人脸上都是震惊之色。有些人好像在拨打九一一,但大多数人在用手机拍照和录视频。

    她向下朝他喊:“救援人员正赶过来。我是纽约市警察局的人,我下来了。”

    “天哪,好痛!”又是尖叫。她感觉胸口一阵发颤。

    她心里估摸着,血必须止住。而唯一一个会这么做的人就是你,所以行动吧!

    她用力将可折叠踏板掰开一些。阿米莉亚·萨克斯不怎么戴首饰,但她还是脱下手指上的一件饰物——蓝色的宝石戒指,担心她的手会因此而被齿轮咬住。虽然那人的身体阻塞住了其中一个齿轮,但另一个齿轮cao控着还在转动的下行扶梯。萨克斯勉强忘掉她的幽闭恐惧症,进入扶梯井。井内有一架工人使用的梯子,由窄窄的金属条构成,染了那人的血后变得滑溜溜的。显然,他最初跌入时被检修口的锋利边缘割伤了。她艰难地抓着、踏着梯子;她如果摔下去,就会落到那人身上,而他旁边正好就是第二个正在转动的齿轮。她的双脚一度滑脱,臂部肌rou不由得用力收紧,以防跌落。穿着皮靴的一只脚扫过运转的齿轮,齿轮割破靴跟,挂住牛仔裤的裤脚。她猛地移开腿。

    然后,她下到地板上……坚持,坚持。嘴上也好心里也罢,这话是对他和她自己两人说的。

    这个可怜人的尖叫声并未减小。他苍白的脸拧成一团,脸上的汗水闪着光。

    “拜托,哦天哪,哦天哪……”

    她小心地绕过第二个齿轮,两次滑倒在血中。还有一次,他的腿不自觉地猛踢,结结实实踹到她的臀部,她往前一个趔趄,跌向转动的轮齿。

    她稳住脚步,脸差点擦到金属。又是一滑,稳住。“我是警察。”她重复道,“医务人员马上就来。”

    “太糟了,太糟了。好痛。哦,好痛。”

    她仰头大呼:“维修人员,维修人员!关掉这鬼东西!不是台阶,是驱动器。切断电源!”

    该死的消防部在哪里?她检查了受伤情况,束手无策。她脱下外套,按住他腹部和大腿根部被割碎的皮rou。这对止血没什么用。

    “啊,啊,啊……”他呜咽着。

    她找寻可以切断的电线——她的后兜里装有锋利的弹簧刀,属于严禁携带品——但没有电线显露在外。造这样一台机器,怎么会不设置关闭开关?天哪!她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

    “我妻子。”那人轻声说。

    “嘘。”萨克斯安慰他,“没事的。”虽然她知道不可能没事。他的身体血rou模糊。就算活下来,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

    “我妻子。她……你要去见她吗?我儿子。告诉他们我爱他们。”

    “你要自己告诉他们,格雷格。”她读着他的工牌。

    “你是警察。”他气喘吁吁。

    “对。医务人员会来这里——”

    “把你的枪给我。”

    “给你——”

    又是尖叫。眼泪滑下他的脸颊。

    “求你,给我枪!怎样开枪?告诉我!”

    “我不能这么做,格雷格。”她轻声说。她抬手握着他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掌擦去他脸上流淌的汗水。

    “好痛……我受不了了。”一声比之前更响亮的尖叫。“我想要个了结。”

    那种绝望的神情,她从未在任何人的眼中见过。

    “求求你,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枪!”

    阿米莉亚·萨克斯犹疑着,然后伸手从腰带上拔出格洛克手枪。

    警察。

    不妙。不妙。

    那个高挑的女人。黑色的牛仔裤,漂亮的脸蛋,还有,哦,红头发……

    警察。

    我在扶梯那儿将她甩掉,从商场的人群中穿过。

    我猜她不知道我看见她了,但我看见了。哦,是啊,看得清清楚楚。那个掉进机器缺口里的男人的尖叫,惊得所有人都看过去。但她没有。她转过头,在亲切友好的星巴克里搜寻我。

    我看到了她臀部的枪和警徽。她不是私家侦探,不是受雇保安,而是真正的警察。《警察世家》式的警察。她——

    嗯,那是什么?

    枪声。我用枪械不多,但用过手枪。那无疑是一把手枪。

    令人费解。嗯,嗯,有哪里不对劲。那个女警察——根据她的头发,我称她为红——是计划逮捕别的什么人吗?难说。她可能是在追捕我,因为我制造的多起恶作剧。或许是前些时候,我留在纽瓦克附近泥塘里的那些尸体,他们绑着杠铃被沉下去——杠铃就是矮胖人士买来用个六七次就丢在一边的那种。关于那起事件,媒体没有只言片语,不过,嗯,那是新泽西。那个地方就是一个尸地。另一具尸体呢?不值得报道;大都会队以七分优势获胜!那么,她追捕我,可能是因为在那之后不久,曼哈顿一条昏暗的街道上发生的那起口角,那喉咙上“嗖”的一下:或者,是因为“北纬四十度”俱乐部后面的那个建筑工地,我在那里又一次留下了一包漂亮的断裂头骨。

    在我剁啊砍啊的时候,有人认出我了吗?

    可能。我,呃,长相、身高、体重都与众不同。

    就这么想吧,她要抓的是我,还是谨慎为好……我得离开,这就是说得低着脑袋,耷拉着肩膀。收缩三英寸,可比长高三英寸容易。

    可枪声?那是怎么回事呢?她在追捕比我更危险的人物吗?我稍后再看看新闻。

    现在到处都是人,都在快速奔走。大部分人都没盯着我看,盯着高高的我、瘦瘦的我、长手长脚的我。他们只想出去,逃离尖叫和枪声。商店和美食广场开始变得空空荡荡。他们害怕恐怖分子,害怕身穿迷彩服的疯子出于愤怒或因为脑子坏了而对这个世界刺啊、砍啊、扫射啊。“伊斯兰国”,“基地组织”,“民兵组织”。人人自危。

    我方向一转,从男士袜子和内衣区溜走。

    前面就是第四出口、亨利街,走那边出去吗?

    最好等等。我深吸一口气,现在别太仓促。首先,我应该脱下绿色外套和帽子,置办一些新行头。我躲进一家廉价商店,用现金买了一件中国造的意大利蓝色运动服。三十五英寸长,很幸运。这个尺码很难找。还买了一顶时髦的软呢帽。一个中东孩子一边摇铃说即将售罄,一边发短信,真是无礼。我想把他的头骨敲碎一块。但至少,他没有盯着我看。这很好。我把绿色带格子花纹的那件旧外套装进背包——外套是我弟弟送的,我不会扔掉。我把运动帽也装进了背包。

    中国造意大利时髦客离开商店,回到商城。好了,从哪里逃走?亨利街?

    不,不明智。外面有很多警察。

    我环顾四周,看遍了每个地方和每个角落。啊,工作人员专用门。那里肯定有个装卸区。

    我俨然就像内部人士一样推开门,用的是指关节而不是手掌(当然哪,指纹),经过一个“雇员专用”的标记。只是现在除外。

    我想:多么幸运的时机,尖叫声响起的时候,红就在那架电动扶梯旁边。我真走运。

    我低下头,稳步走着。走廊里没人拦我。

    啊,这里有件棉外套挂在钩子上。我解下外套上的名牌,把那个亮晶晶的长方块别在胸口。现在我变成了礼宾部成员马里奥。我看上去不太像某个马里奥,但只能这样了。

    就在这时,两个年轻的工人,一个棕色皮肤,一个白色皮肤,从我前面的一道门走进来。我朝他们点点头,他们也点头回应。

    希望不是马里奥,或者他的好朋友。如果是,我只好伸手掏背包,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自高处而下,敲碎头骨。我从他们身边经过。

    很好。

    也不算好。有个声音传过来:“喂?”

    “嗯?”我问,手摸向锤子。

    “那边出什么事了?”

    “我猜抢劫吧。也许是那家珠宝店。”

    “那些傻瓜从来都没有安保措施。我该提醒他们的。”

    他的同事说:“只有一些便宜货。锆石,这类垃圾。谁会为了一块锆石挨枪子儿啊?”

    我看到一个送货标记,规规矩矩地跟着箭头走。

    我听到前面有说话声,便停下脚步看看拐角。只有一个小个子黑人保安,跟我一样瘦得像树枝。我可以用锤子轻而易举击倒他,把他的脸敲碎成十片,然后——

    哦,不,生活为什么这么麻烦?

    又出现两个保安,一白一黑。两人都有我两倍那么重。

    我往回躲。更加不妙。在我身后,也就是我刚刚走过来的走廊另一头,传来更多人声。也许,红和其他人在搜查这一带。

    唯一的出口在我前面,那里守着三名保安。他们活到今天,也逮到了机会敲骨头……或者电击,或者喷射喷雾。

    我,夹在中间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