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不知道多久没有走过夜路的毛思嘉确实有些害怕,而且刚刚经历了被流氓纠缠的事情,说不后怕是假的。

    所以,虽然真的有点不好意思,她还是点了点头:“麻烦您了,孙...孙大哥。”

    看着毛思嘉因为窘迫,红了的小耳朵,孙继东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清了清嗓子:“走吧——不是孙大哥,我头上还有一个哥哥。”

    “?”

    “孙继东,我叫孙继东。”原本会在六年后才到来的自我介绍,提前到来。

    毛思嘉笑了起来:“继东哥?我叫毛思嘉——虽然继东哥已经知道名字了,还是介绍一下。”

    这个时候北京的街灯是昏黄色的,映在姑娘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孙继东觉得一切荒谬又可怕...所以现在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假?如果是真实,为什么一切好的都像是假的?如果说是虚假的,为什么毛思嘉又是真实的?

    他没有分辨其他人和事是真是假的能力,只有毛思嘉,他是绝对不会弄错的。

    “什么是‘love’?这个问题好难回答啊...嗯嗯嗯,怎么说呢。当有一天,你再也听到不除他以外的声音,看不到他她以外的色彩...世界上的一切放在他旁边都黯然失色,哪怕他和他的双胞胎放在一起,你也能想也不想指出谁是他。这个时候,就可以说是‘love’。”

    毛思嘉当时坐在草坪上,和几个师妹讨论文学、诗歌之类的东西,总之是孙继东从来都不太明白的——唯有这一句,他再也没有忘记,因为他感同身受。

    “诶!下雪了!”毛思嘉还想说什么的,忽然感觉有什么落在身上,抬头一看,发现是下雪了——在有街灯的夜晚,下雪是一件非常明显的事。

    这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但孩子天然就喜欢雪,这也是孩子们不要钱的玩具,所以毛思嘉一下就兴奋了起来。兴奋完了又不好意思了...面前还有一个不太熟的人呢。

    “下雪了。”孙继东点点头。

    孙继东当然不会像毛思嘉担心的那样,觉得她是个小疯子。

    不知道为什么,毛思嘉觉得这个大男孩儿的眼睛里,在这一瞬间有一种自己不能理解的伤心——本质上来说,喜欢阅读文学作品的毛思嘉是个文艺少女,这种事总是能够触动她。

    毛思嘉在走进院儿里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他一眼:“要不,进来坐坐吧。我爸爸肯定愿意见您,特别得感谢您。”

    这个时候雪越下越大,已经有鹅毛的样子了。身材高大的男孩儿站在原地一小会儿,肩膀上落雪的痕迹就非常明显了。

    孙继东向毛思嘉摇了摇头:“你回家吧。”

    毛思嘉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似乎不明白,并没有再劝孙继东。随着院儿大门一声吱呀响,走了进去,再也看不见人。

    孙继东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他当然愿意这个时候去她家里坐坐,不因为别的,他就是想看看她,多看看她,多一秒钟也好。但是他知道,他得克制,现在还不能够这样。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他只是一个刚刚认识的人。

    不能让她看到他的急切...但他如果继续和她呆在一起,就要隐藏不住了。

    之所以忍耐到今天才来见她,就是为了一开始就能获得她的信任...没有比救了自己的人更可靠的了。

    孙继东慢慢走出胡同,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想要重新抽烟...他知道,毛思嘉对烟味很敏感,闻到烟味就容易咳嗽,所以毛叔叔在家的时候是不抽烟的。当时知道这件事的他,那么多年的烟,说戒就戒了。

    虽然以他们两人的关系来说,他是否戒烟,她甚至不会察觉到。

    别人都说戒烟很难,很辛苦,但孙继东对此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别的戒烟人有时间、有空隙去想香烟。可对于孙继东来说,他根本想不起来这件事。

    他爱上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不爱他,没有比这更难,更让他无暇他顾的了。

    孙继东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因为现在的他会欺骗,会伪装,甚至会不动声色陷害别人——就在刚刚,他还和思嘉谈起了‘红叶’。

    “别随便相信小流氓...也不一定是救你。”他就这样看着自己说了这样的话。

    “嗯嗯嗯!”那姑娘就像小鸡啄米一样迅速点头:“我知道呢!我听说小流氓拍婆子就喜欢用这种招数,一边凶神恶煞的装坏人,另一边就是好人样子...”

    确实有这一手来着,不过他真不知道思嘉还知道这些。

    当时的他没再说话,更像是一种默认。但他明明知道的,其他人或许对毛思嘉不怀好意,只有那个人不至于。他其实只是在排除异己,赶走其他人而已。

    路口一家合作社竟然还开着,孙继东走进去买了一包烟,一盒火柴。然后就站在路灯下,点了好几次才点燃。他觉得自己得抽一口,但香烟燃了一半,他最终还是给掐灭了。

    “去你妈的!”香烟落在雪里。

    他会欺骗,会伪装,会不动声色地陷害别人...这不是他喜欢的自己,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得让那姑娘留在自己身边,他得让她好好活着。

    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第20章

    “宏业?你小心...不行!”

    孙继东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在回到1967年之前,他已经严重失眠很长一段时间了...从毛思嘉遇到意外开始就这样。医生给开了安眠药,但是说实在的,没什么用。

    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有的时候能睡一会儿,就会做一个相同的梦...不是什么好梦。

    他梦见的是思嘉出事时的场景,他并不知道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知道的情况是警察调查后告诉他的。之所以重复这个梦,大概是某种悔恨在发生作用——他的人生,和思嘉相关的种种,总是在迟到,就连最后一次也不例外。

    他迟到了六年遇见她,所以连追求的可能都不再有了。

    然后,听说她和男朋友分手了,决定去约她。但当时的他觉得不是时候,刚刚和男朋友分手,她或许短时间内并不想进入一段新的感情。就是这一次的迟疑,他没能在那个时候保护她。

    反而是付宏业...付宏业为思嘉而死,两人的家人、朋友都知道这件事。

    于是大家都认为他们是一对了,甚至两人的父母都认可了这件事——孙继东就是那个时候明白了,自己永远是迟到的那个人。

    他从没有想过,他这一生还有重来的机会。

    这时他的睡眠情况好了一些,但还是会做梦,重复之前的梦...重复告诉他,当时的思嘉有多害怕,多无助。告诉他,他曾经永永远远失去了他爱的姑娘,即使这个姑娘从来没有属于过他。

    “哥?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的人是你吧?”孙卫南揉了揉眼睛,特别困。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怎么睡都不够:“刚跑步回来?”

    孙继东在门口穿外套,抬了抬下巴:“吃早饭,爸妈上班去了。”

    孙卫南一边接过保姆阿姨递过来的面条,一边好奇问他:“你吃过了?这么早出门?今儿不哥你休息吗?”

    孙继东最后戴上帽子:“别瞎管,去会以前的同学。”

    孙卫南摸不着头脑,他真的觉得这个哥哥越来越难懂了。就好像突然一下就成了大人,然而,爸妈都很喜欢这个变化——他们觉得这是孩子长大了。但孙卫南就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孙继东出门之后并没有直接去找钱二喜,他们约的是晚饭,趁着这个时间,他到处跑了跑。带着早就开好的证明,去几个派出所查了查档案,然后又去做了证据资料收集。

    忙了一天,时间差不多了,才去找钱二喜。

    也没有找北京有名的大饭馆,就是街边的小酒楼,比小吃店还是强一些的那种。一进去,能看到凉菜都被盛在玻璃罩子里,还有一些小吃。后面则是摆放着几张桌子,这里就是吃炒菜的地方。

    这是在派出所周围,钱二喜显然更熟悉这里,张口就点菜。

    “来条黄花鱼,再切一盘子粉肠...乾隆白菜不错,也来一盘儿。喝酒的话,大冬天来白的,一毛三的那种。”说话间,钱二喜看了孙继东一眼。

    孙继东停顿了一下,才说:“我喝啤酒。”

    “行!”钱二喜招呼老板:“老板,再要一升啤酒!”

    其实孙继东已经很久不喝酒了,但今天得走人情,酒桌气氛更好,事情相对容易说。

    喝了一点儿酒,两人主要谈了一些过去同学的现状。

    “刘莉莉还记得吗?有志气,申请去内蒙古做下乡知青,比不了她!”钱二喜似乎是在为以前的同学叹息。

    但是孙继东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钱二喜喜欢刘莉莉,但是人家做了知青,基本上就没有可能了。

    之所以孙继东会记得这件事,是因为这个故事在数年之后还有一个后续。谁也没想到,当年的热血女青年终究是后悔了,在知青返城的潮流中回来。那个时候的钱二喜刚刚离婚,两人竟然再次走到了一起。

    本来是挺好的故事,却出乎意料的,两年之后这段婚姻以失败告终。

    钱二喜在同学聚会上提到此事,颇为苦涩。

    “远看着觉得好的,真的能近看了,不一定好。”

    “你丫这不就是犯贱吗?”当时有同学一针见血。

    “还有龙洲,他现在也在当警察,但不在这片儿...”主要是钱二喜说,孙继东在一边听。

    对于他来说,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记得的不多。

    吃到一半,孙继东拿出了一个文件袋:“有事儿求你。”

    听他这么说,钱二喜一下就笑了起来:“我就猜到你有事求哥们儿!不然怎么说吃饭就吃饭,还主动请我?你这人可不是这么主动的——不过我倒是奇了怪了,有什么事是你摆不平的,还得来找我?”

    “帮不帮?”孙继东问。

    “帮帮帮!”钱二喜吃饭有些热了,解了衣服前襟几粒扣子,往椅背上一靠:“你这人读书的时候就出了名的傲,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现如今你能来求人,这可不多见!今儿帮了你忙,以后能在咱们那一帮同学里吹一辈子!”

    之所以能夸下这个海口,也是因为钱二喜知道,以孙继东的为人,断然不可能是违反原则的事。

    孙继东将手上的文件袋拆开,让钱二喜自己看。

    钱二喜一开始就随便看看,看到后面抬头看了一眼孙继东,然后低着头继续看。看完了后,文件塞了回去,他又抿了一口酒,吃了几口菜。放下筷子:“东子,你这是...这小流氓得罪你了?”

    孙继东‘嗯’了一声,手上的筷子没停。

    “行吧。”钱二喜也不废话,将文件袋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你工作都做的这么细了,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况且也是为民除害了——正好,这小子在咱们派出所,处理起来也容易。”

    文件袋里面的东西都和一个人有关。

    杨真...这个名字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是他的外号要知名很多,他就是鹞子。

    说起来,他们这些能在城内一片区域戳住的顽主,基本上都是有底子的!不同于城外大院儿的顽主,城里的顽主在行事作风上更凶残一些。能被抬起来的,基本都能拿刀子戳人。

    没有这股狠劲儿,估计也立不住。

    要说十个里面有十个戳过人,这不敢说,但要说十个里面有九个,那就很肯定了。

    戳人不代表杀人,但这事儿也不小了!如果事情还得不到苦主的谅解,即使是未成年人,进去个几年是很正常的——如果情节恶劣,十几年也不奇怪!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警察知道这件事,注意到这件事,有精力去管这件事。而现实是,如果不是当场被抓住,又或者事情实在闹的大,很多群架中的冲突,是很难找到犯事的孩子的。

    这个时候的警察,人少事多,很多时候只能优先一些事,而将另一些事排在次级位置。

    孙继东跑了一天,就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鹞子和一件恶性抢劫事件有关。当时没抓住人,而在这件事中他用到了刀,还捅伤了一老年人。

    “没看出来,东子你还挺有搞刑侦的天分的。”和孙继东碰了下杯,钱二喜也是有感而发。他当然不知道孙继东收集这些只花了一天时间,但不管怎么说,能弄出这个来,就说明他的本事了。

    孙继东什么都没说,他也没法解释——1973年后转业,他进了派出所工作,做的是刑侦这方面的工作,这对于他来说也算是本职。

    喝到后面,越来越放松,钱二喜笑着道:“实在想不通,这小流氓怎么得罪你了。他犯的这事儿可不算小,就算还没成年,才十七岁...哦,犯事儿的时候更小,才十五六岁,那也得劳改!三四年轻的,重一些就是五六年七八年!如果余刑长,说不定还会转送到监狱里去!”

    青少年犯罪,不会送监狱,而是送到劳改所。劳改所和监狱都是劳改,但是两者在很多方面都有不同。相对而言,劳改所可比监狱舒服多了,里面的人减刑什么的也容易。

    但有一些人犯案的时间比较靠后,接近于成年,而又不是成年,就会出现劳改所转交监狱的情况。但如果余刑时间不长,超出成年不多,又表现良好,这种情况下,就算成年了,劳改所也可能不转交。

    但是看这小流氓的年龄,再看看可能的判刑时间,怎么都免不了监狱走一遭了。

    见孙继东依旧不说话,钱二喜自己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看我这话说的,你都来求我这事儿了,肯定比我清楚。”

    回头又几天,临时关在派出所的‘鹞子’被提了出来,并不和他那一帮孩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