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小姑娘语气温柔里带着娇嗔,听着人心头麻麻的,谢良钰乐在其中,也不觉得丢了面子,他耐心地烧着火,看梅娘把花儿泡进清水里,加了些白矾去味儿,又往一条收拾干净的鲫鱼里塞蒜瓣,调上酱汁腌味儿,然后又拿了些跟屠户便宜处理的大棒骨,拿滚水一烫,再放冷水里用旺火煮,汤汁很快在咕嘟咕嘟的声音中染上了一层奶奶的白色,梅娘拿一柄大勺撇了沫,往里头加些葱姜。

    “今晚有鱼啊?”

    “年年有余。”

    洛梅娘小时候过得苦,可她爹回来的那几年,也是享过些好日子的,家里有一段时间不缺rou菜,她也跟着学会了不少做法。

    小姑娘小小年纪,可也是有些小心机的——村里头那些伯娘大婶们都说,想拴住自家男人的心,就得想法子让他好上自己烧的一口热饭,家里头永远热气腾腾饭菜飘香的,男人就不想着老往外跑了。

    谢良钰往炉膛里添了把柴火,见梅娘又马不停蹄地去揉面,连忙连劝带哄地将这活接下来。

    “这个我来,我手掌大,”这理由找得也不容易,“粗活交给我吧,你去弄些精细的,我可等着品尝你的手艺呢。”

    洛梅娘笑笑,往大碗里打了几颗鸡蛋。

    今日上街采购,谢良钰是个有多少花多少的主——反正他不愁赚不到,唯恐梅娘苛着自己,便专捡些不耐放的东西采买,而梅娘呢,今日眼见着丈夫赚着钱了,虽然心里还盘算着今后的日子,可也不愿扫了他的兴。

    就这么着,两人着实是买了一大堆吃食,按着原本的生活水准来说,今日显是打算着过年呢。

    ——不过,新搬进城,又是新婚,往后的日子便与过去截然不同了,比着过年,本也不差什么。

    梅娘一边打鸡蛋,把几朵洗干净的菊花裹进蛋清里去,一边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埋头揉面的谢良钰,脸上挂的笑藏也藏不住。

    她不知道多少次惊叹于自己的幸运,这样热烈的幸福甚至让她有些惶恐,生怕一个眨眼,出了什么意外,眼下的好日子忽然就不见了。

    呸呸呸——梅娘暗自拍拍自己的嘴:这些可不能乱想,相公定然一直平平安安的才是!

    她见谢良钰捡了几个番茄,绞出汁来往面里和,疑惑了一瞬,看见揉出来的面团渐渐染上粉红的颜色,又惊喜地回过味来。

    好漂亮啊!

    他、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这几天相处下来,梅娘早发现了这个男人与寻常人的不同,别说那些恨不能不食人间烟火的读书人,便是村里的汉子,又有几个能有心帮着媳妇在厨房里忙活的?便是她爹当年也不曾踏进过厨房半步呢。

    可在这一点上,梅娘却有些自己的小私心,她并不想劝着谢良钰出去,她喜欢现在这样子,一家人挤在小小的、充满烟火气的厨房里,一块为吃食忙活,就像还小的时候,她和哥哥总是在母亲烧饭的时候赖在灶前头添乱一样。

    ——根本不需要他真帮上什么忙,只是觉得,这才像过日子。

    锅里熬着的骨头汤缓慢而轻快地冒着泡泡,梅娘看看火候,将它移到小灶眼儿上,用文火慢慢地滚,原本清白白的汤水逐渐浓稠起来,透亮的白色也开始往乳白的样子转化。

    这时候菊花也全裹上了蛋液,梅娘往一只小锅里倒上油,把一团团的花儿挑进去炸。

    菊花金黄细长的花瓣开始一点点在温热的油里舒展开来,仿佛又是一遍开花的过程,梅娘挑着两只长筷子,快速地旋转着那些花,菊花瓣很快固定住形状,被捞到干净的小框里。

    谢良钰有些惊叹,他也揉好了面,切成柳叶儿形状的面条,放到一旁备用。

    梅娘又快手快脚地用炸菊花的油,炒了盘辣子白菜,烧了盆蒜叶豆腐,然后将腌好入味的鲫鱼下进温油里煎到八成熟,把熬好的奶汤加进去,大火烧开,转到小火去慢慢炖。

    谢良钰见她除了去腥的姜片以外,还往里头加了红枣和枸杞,忍不住问:“这大夏天的,会不会太燥了。”

    梅娘皱皱小鼻子:“什么大夏天,是秋老虎还毒着——都快入秋啦。相公你身子不好,晏老说你体质虚寒,这些是补气血的,性温,不碍事。”

    “你们……什么时候搭上话了?”

    “我们认识比你还早呢,”梅娘忍俊不禁,“你可别忘了,我哥哥在那军营里头,晏老来安平挺久了,大多数时间都驻扎在募军营呢。”

    谢良钰“哦”了一声,看看她那边一眨眼整治出来的一大堆菜,再看看自己这边……便试图抢过铲子来,给自己弄了半晚上的面亲自炒个浇头。

    梅娘不松劲儿,顺手往热油里下了土豆白菜,还变魔术似的加进去几片rou片儿。

    谢良钰:“……”

    他现在是真情实感地觉着自己有点没用了。

    这一下才想起来自己早些时候的打算,聊着聊着就不由自主地被岔开了去:“对了梅娘,你若真的喜欢练些拳脚功夫,我这倒有一套正规的行气之术,还辅了精妙的棍法,练来强身健体,倒也不错。”

    事实上当然不止能强身健体,这是谢良钰在他脑海中的书库里专门挑选出来的,最适合女子习练的上乘功夫——想来如果能练好,即便是不能像武侠小说中那样飞檐走壁,但要跟那日的锦衣卫或白莲教的什么护法过两招,应是不难。

    梅娘说不准真是个练武奇才,到时候练好了七八个高手不能近身,多威风啊。再说,习练内功能调养身体,今后出门在外,也不用担心。

    洛梅娘惊喜地把碗放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是那种……话本里说的很厉害的内功吗!”

    “……算是吧。”

    梅娘崇拜地看着谢良钰:“相公,你怎么什么都懂?”

    “唔……”谢良钰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夹起一小朵菊花塞进梅娘嘴里,“就是,平时多看了些书——快点,我喊虎子回来吃饭了。”

    “书里还真有这种东西呀?”

    梅娘看着相公莫名有些慌乱的背影,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脸上半信半疑地露出一个小酒窝。

    她握了握拳头,心中忍不住生出点期待来。

    若说洛梅娘从小曾喜欢过什么事,大概最接近于“喜欢”的就是那些拳脚功夫了,小时候她活得像个野孩子,连洛青都打不过她,那些猎人大叔们都说,梅娘可惜了是个女孩儿。

    梅娘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惜,但有时候还是会想,若自己真的同兄长一样,是个没有那么多束缚的男儿,能做到的,会不会更多。

    可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在这世上其实是堪称离经叛道的——待长大了一些之后,她爹回来,虽然仍会教她功夫,但也会限制他再与异性玩在一处,会提醒她讲话轻声细语、贤良淑德,做一个能讨将来相公喜欢的,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

    这么多年过来,梅娘自己都快要想不起来,曾经的自己是怎样的了。

    只是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个与众不同的相公,在这一点上也如此、如此的……

    在他心里面,好像根本不存在什么性别的划分,没有什么“该是男人干的”,或“女人不该干的”,梅娘心里其实很清楚,谢良钰一直都很尊重她,平时虽然总是看起来很有男人的自尊心,老是要抢着干什么,但她知道——那不过是夫妻间正常的怜惜和甜蜜罢了。

    热气腾腾的饭菜很快都被摆到了桌子上,在外面疯玩了一天的谢虎根本不知道白天发生过什么事,小兔崽子鼻子一动,瞬间就快连他哥都忘了。

    谢良钰摸摸他的狗头:“香不香?”

    “香!”

    “想不想吃?”

    “想!”

    “那应该说什么?”

    小孩儿茫然地一抬头,目光轮番在两个人身上转了转,忽然之间福至心灵:“嫂——嫂子!”

    “哎。”梅娘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还是没忍住红了脸,她扫了一眼难得笑得开怀的谢良钰,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伸筷子给谢虎夹了一块浸透了酱汁的鱼,还灵巧地挑去了其中的刺,“小孩子要多吃鱼呀,会变聪明,以后和你哥哥一样好好读书!”

    谢虎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那块没什么刺的鱼rou,含糊不清道:“我不想读书了。”

    夫妻俩都是一愣。

    “什……”梅娘眨眨眼,迷惑不解地转头看了一眼谢良钰,却见对方也是一脸的惊讶,谢良钰轻轻皱皱眉头,屈起手指敲敲桌子。

    “等会儿,你说什么?”

    谢虎被他忽然严厉起来的口吻吓了一跳——自从哥哥上次从昏迷中醒来之后,从来都是温声细语,不曾如此疾言厉色地说过话,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过去那个对自己动辄打骂的兄长,禁不住就是一抖。

    “哥、哥……”

    小孩儿战战兢兢的,筷子都差点掉了,梅娘不了解情况,更是不明白怎么这看着咋咋呼呼的小子能给一句称不上责备的追问吓成这样,她连忙拍拍虎子的背,连声道:“你别怕,别怕——当心别给鱼刺卡着!”

    谢良钰叹了口气,也想伸手安慰安慰弟弟,可谁知他手刚一抬起,谢虎看上去却更害怕了,猝不及防之下连凳子都翻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谢良钰感到有些牙疼,并且委屈。

    他耐着性子,轻声说道:“是哥不好,哥不该——”谢良钰顿了顿,他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没做,只是又给原主背了一次锅,“咳,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忽然不想读书了?”

    就他这段时间的观察,这孩子应该也不是那种没长性的惫懒性子,况且如今他可还没吃到什么苦呢,第一次说要教他写字的时候,这孩子多惊喜啊。

    谢虎半抬起眼睛,偷偷看了谢良钰一眼,见他又恢复到那种温柔的表情,好像也没有责怪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说:“我、我想当个大将军!”

    能开口就好了,谢良钰没三两句话就把小孩儿套得交了底,原来是下午跟隔壁的小玩伴一块儿上街,跑到茶馆里听人说书,男孩儿给那话本里头的热血家国迷住了,做起了每个这么大的孩子约莫都有过的英雄梦。

    谢良钰简直啼笑皆非。

    ……想想也是,再怎么懂事,这也才是个多大点儿的孩子,况且从小没人管教,其实并不懂得多少道理,自然很容易被迷了眼。

    而且他对自己的认知也没错——是个练武的苗子,倒不太适合读书。

    “你这个理想其实不错,”谢良钰笑笑,像对待一个小大人那样拍拍虎子的肩,“但大将军也不能不识字,对不对?不说兵法韬略,就说万一你们截获了敌人的情报,看不懂可怎么办?”

    小孩儿张张口:“好像是哦……”

    “所以,今晚开始,还是要继续跟我读书。”谢良钰下了结论,“哥不求你出口成章,或考什么功名,但作为我弟弟,总不能被人嘲笑是个大老粗吧?”

    谢虎两条小眉毛一撇——他能这么快转变心意,未必没有前两天跟着哥哥学习,感觉捏着树枝练字太痛苦,且玩耍时间都被挤占了的缘故。

    “不过你这个年纪,确实强身健体更重要,”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谢良钰继续说,“哥哥这里有传说中以一敌百的上乘功夫,想不想学?”

    谢虎的眼睛唰的亮了:“想!”

    谢良钰拍拍他的后脑壳:“想就快好好吃饭,以后每天早起跟着你嫂子练武,这次若再想半途而废,以后都别想吃到大鸡腿,听到没有?”

    虎子小身板儿顿时一挺,双眼锃亮:“听见了!”

    “好了好了,不用那么大声。”谢良钰忍不住一笑,摆摆手,“吃饭吃饭,你嫂子专门炖的补气血的鱼汤呢,你小子瘦得跟猫儿似的,好好补补。”

    “你们都好好吃饭。”洛梅娘含笑给家里大小两个男人一人盛上一碗面,再叫上一勺热淋淋的白菜豆腐炒rou浇头,端端正正地摆在他们面前,“看你俩以前怎么过的日子,以后跟着我,保证把你们都喂得白白胖胖的!”

    虎子很知机地用力点头,响亮地说:“谢谢嫂子!”

    谢良钰哼笑一声,给他夹了块豆腐:“行了,吃你的饭。”

    来到安平县城的第一个晚上气氛着实不错,真正算起来,这还是他们新组成的这个小家庭第一次坐在一起好好吃饭,等一切都收拾停当,虎子回了他自己的小房间,梅娘早给他准备好了铺盖,又烧了盆热水洗过手脚,把小孩安顿睡了,才回到她和谢良钰的房间里。

    “回来了?”?谢良钰捧着一卷书,身着洁白的单衣,倚在床头上,在灯影下含笑道,“你别太惯着他——不小了,那些事自个儿也能干。”

    “也费不了多少事。”洛梅娘利索地把自己也收拾好,自自然然地爬到床上,倒是谢某人又是老脸一红,不自在地往外边靠了靠。

    “相公,”梅娘裹着被子,露出的一对灵动的眼睛转了转,“你害羞吗?”

    “我、什……咳……什么?”?谢良钰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我害什么羞?”

    简直不可思议,这小娘子原来可不是这个画风!

    “哦。”梅娘拉了拉被子,盖住半张脸,“那你不是说要给我讲睡前故事来着?”

    她显得镇定,其实藏在被子下面的脸也热的发烫,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相公看,心里甜丝丝的。

    谢良钰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一茬:“那……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他简短地把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给梅娘讲了一遍,没想到把小姑娘给气着了,跟他骂了半天的狼,简直义愤填膺。

    这样下去还睡不睡了……谢良钰大感吃不消,于是连忙道:“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前世的小女孩儿们喜欢的童话,最后决定选择跟现实联系最少的小美人鱼。

    ……这实在是一个再错误不过的决定。

    小姑娘哭得水漫金山,两只眼睛红得像是兔子,谢良钰此时哪里还有睡意,手忙脚乱地寻干净地帕子来给小花猫擦脸,恨不得把一刻钟前的自己扔到窗户外面去。

    “别哭了别哭了,”谢良钰放柔了声音哄,“这些都是假的,你想,如果你是小美人鱼,就算不能用声音告诉王子,难道还不能把真相写下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