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他应该是渴望的,但同时也在惧怕着。 惧怕淹过了渴望,让他整个人都无措起来, 他的指尖死死的绞着被褥,紧紧抿着的唇角按捺住了所有想法。 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被窗棱处袭来的一阵风吹起,风中带着雷雨夜特有的潮湿, 让他的眉眼也沾染上了湿气。 他朝着路薏南摇了摇头,但湿漉漉的眼里又是分外的明亮。 路薏南抬手揉了揉他的发, 只说一句,“不如将这件事交给我,你什么都不要去想, 好好养病。” 没有期待, 才不会有失望。 路薏南弯着腰,路介明因为伤口的原因微微蜷曲着脊背,这样的姿势,让路薏南有了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居高临下的看弟弟,让她更有了年长jiejie式的关怀与疼爱。 路介明扬高了头看她,流畅的下颚线条让他漂亮的侧脸轮廓更加清晰。 路薏南这样瞧着他,不由的心间一动,这分开的许多年,他扶摇直上, 在淤泥滩里开出了白莲花。 她的指尖顺着发丝来到了少年早就消失的腮边,少年很不适应,偏头避过她的手指。 路薏南并不介意,毕竟姐弟之间,也该有些肢体接触是要避开的。 她收了手,轻声说:“太傅将你教的很好,你我虽不是一母同胞,但胜似同胞,见你如今模样,皇姐很开心。” 路介明对路薏南的信任是带着幼时的情分在,或许还有点什么别的东西在,总之是,没有千万般防备。 太傅张成的去向一直是个谜,路薏南不报希望的试探询问,路介明便告诉她了,这种亲近,在路薏南看来,实在可贵。 他点了点头,下巴尖贴上了兔子柔软的毛发。 兔子很乖,窝在他的怀里,不再乱动。 路介明突然就想起了“小路子”,那只摇尾殷勤的小丑狗。晚上在他身侧睡着时,也乖的很,小小的团起来,生怕打扰到他,连尾巴都小心翼翼的收起来。 他这种人,对人命都无甚介怀,更不要说脆弱得多的小动物,但暖暖的一团的确让他的心口都发着热。 这样的热度一寸一寸熨贴着发皱的心脏,他能学会感受到这样的温度,也是因为那个人。 这四年间,她也该是他的老师。 今夜雷雨喧嚣,吵的人耳朵疼,但他心里塌空的那个地方,却叫嚣着寂静,似乎喊上一声,都能传来回音。 他垂着眼睫,指腹揉搓着兔子耳朵,“皇姐,那日围猎,我动手杀了人,杀了许多人。” 路薏南端着汤药,汤匙在药渍中搅动,都没有凑近,就可以闻到苦气,她忙着给他找蜜饯,手指才刚刚碰到蜜饯盘子,就听到他这话,一时之间,不由怔忡。 路薏南咬着嘴唇,略有些磕绊的说,“刺客……本该杀,你又何必自责。” 她生在皇家,人命如草芥,根深蒂固的观念下,也让她习惯性的将人命分为三六九等。 有的人动得了,有的人动不了,有的人在他们面前如蝼蚁一般,抬抬脚,就可以碾死。 饶是她这样的性子,都不由的习以为常。 父皇虽是明君,但执政期间,死在他手下的冤魂也不计其数,像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可以在谈笑风生中决定一众性命的去留。 刺客胆敢刺杀一国之君,不就是该死吗。 帐中烛火被风吹灭,陷入到一片黑暗中,旋即便有了婢子匆匆忙忙找明火的动静。 他就是在这时开了口,“我不自责”,他安静的说着,“我本来打算留这群人一命,但显而易见,这群人杀红了眼,箭乱射,伤及无辜,若要细究起来,父皇也属实无辜。” “百姓愚钝,官员相护,造就了这样的恶果”,他顿了顿,“但我怕她因此跟我生气。” 路薏南始终是不够了解许连琅,关于她的诸多描述还是从阿竹的嘴里听到的,阿竹自带嫉妒情绪,所有的描述都有明显的主观倾向。 “她不会这么不明事理的。”路薏南想让他宽心。 “她当然不会,”他声音拔高了音量,像只护崽的公狼。 路介明长长吸入一口气,气灌满胸腔,但并没有让他好受到哪里去,“她肯不肯给我机会解释呢,我没有滥杀无辜,只是选择了最佳最快捷的方式降低更无辜的人的伤害。” “我还没告诉皇姐呢,我来之前,连琅跟我生了气。” 他不再唤许连琅“jiejie”,而是改成了名字,做了他一直都想做的事。 这样的称呼名字的方式,可以让他暂时忘记她与他的年纪差。 他再次杀人时,指尖都在颤抖,无外乎其他,怕她以为他又成了四年前的路介明。 怕她又对自己失望。 但箭在弦上,他这一箭不出的话,倒地的就是窦西回。 他太久不杀人,此行的杀戮是因为这群刺客乱中突围,乱箭四射,对准了与此事毫无干系的人。 路介明浸在并不亮堂的帐篷中,叫人看不清楚,只有闪电划破天际的那一瞬间,映照出那张苍白的脸,他嘴唇上没有血色,像极了枝头的清冷白梅,生于寒,长于寒,还要融于寒,但花蕊却是暖黄色。 他扯了笑,整齐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皇姐觉得这些人该死,是因为他们试图伤害父皇,但为什么伤害父皇就该死呢。” 这一问,彻底打乱了路薏南的逻辑线,线条密匝,理不清。 “他们只是流民而已,铤而走险,舍了自己的命,却也救了后面一众灾民。”他偏头“哈”了一声,恰在这时,烛火又重新燃起。 白梅陷于暖意融融的光晕中,剥夺了冷意的白,只余下淡黄花蕊。 “生死的选择只会倾向于权势的一方,一个人该不该死,也没有衡量的尺度。” 他闷笑了一声,捞起兔子交给了一旁侍奉的宫人。 路薏南如梦初醒,赶紧挥避一众宫人,只余下他们姐弟俩。 路薏南盯着他,“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大吃一惊,“这话要叫父皇听了去,你不就白受这一箭之伤了。” “皇姐才是看的最明白的那个”,路介明接过路薏南手中的要,仰头饮尽,尖刺的苦辣在舌尖蔓延,“人人都说父慈子孝,只有皇姐看出来了,这一箭只不过是场交易,换父皇心软,让我回宫。” 路薏南不觉得这是夸奖,她看的明白,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于还要做推波助澜的推手。 在她眼里,路介明就还是个孩子,半大的孩子,但这深宫里哪有真孩子,被催发着长大,被催发着长出心机。 路介明伤口处还是疼,他支着胳膊,和衣躺平了。 “这些话,是许连琅教给我的。” 他声音发沉,“第一次教我不要乱杀人时,我才十岁。那个时候,我已经杀过些人了,那些人也该死。” “但她说,我这样做,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其实还是有区别的。” “我杀人时会觉得爽快,会痛快,鲜血溅出来时,会让我觉得心里的委屈可以一并倾泻,我渐渐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受控,却也没有制止过自己,直到她出现了。” “我为了讨好她收敛杀意,渐渐的,时间久了,她在我身边久了,兴许耳濡目染,又或者细雨随风潜入夜,无声无息间,她的为人处事竟然也变成了我的做事原则。” “我依然不够良善,但她可以禁锢我的丑恶。” 他一字一句说着,向路薏南说着许连琅,四年眨眼而过,日日相处平淡如水,他就是那溪水中的砂石,在水意轻柔中不知不觉,又颇为主动的磨掉自己的棱角。 路薏南惊讶于这位许姑娘的想法,更惊讶于路介明会因她改变如此之多。 这种改变是好的吗?当然是。 越是上位者,越要择清楚自己的是非轻重,越要知道性命不是物件,可以肆意销亡。 良久的沉默,她才说,“许姑娘大义。” “看起来这四年,多亏了她。你叫她一声jiejie,她也是受得住的。” 能得皇子一句jiejie,已经算是皇恩浩荡。 但路介明总是能让她一惊再惊,“我不想叫她jiejie了。” 路薏南瞪大了眼睛,她觉得不可思议,路介明却郑重点头。 烛火燃起噼里啪啦的声响,在静谧的室内吸引了人的目光。 路介明这次受伤消耗了他太多精力,路薏南陪他许久,察觉到他眼中的倦意,起身要离去之际,又被他一手扼住手腕。 他顾着姐弟之间的“不可为”,一再收减自己的力气,握住手腕时,再不如昏迷时以为是许连琅时的狎昵,路薏南始料未及,身子还在往前走,以至于扯动的他膝盖落在床榻上,整个锦被从他身上掀开。 她着急去看有没有扯动他的伤口,他却言语恳求,“我想见她,皇姐。” 再没有了之前的闪躲犹豫,如果苦rou计可以换的父皇怜惜,又怎么会换不来许连琅的回心转意。 他是卑鄙,是小人,他曾经发过誓,不再她身上使手段,但这与失去她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不管是天打五雷轰,还是死后不得安宁也好,他想见她。 这一夜,风雨交加,少年从沉默转而倾诉,在惧怕与欣喜中切换着情绪,终于是不再顾及一切。 “好,我叫人把许姑娘跟你绑来。” 她将他扶起来,皱眉看他又开始流血的伤口。 “先说好,绑的太紧了的话,不要怪我。” 第60章 回家 别碰我!你有什么资格碰我! 许连琅被容昭缠着, 一直没有回耸云阁,她也并不是很想回去。 容昭是容嫔的心病,她自然是不肯叫婢子寻到这里来, 许连琅乐得自在,日日陪着容昭做些没头脑的小游戏。 但她心里总也安定不下来, 掰着指头数日子,却也不见御驾回行宫。 日头一天短过一天,夏日像是突然被击溃, 在一场接一场不连断的暴雨中,将所剩无几的暑气击散。 今年的寒冷,似乎来的很早, 气温骤减,杀的人措手不及。 一日清晨, 许连琅惊讶的发现一夜之间,落叶遍了满地,还带着生命力的绿叶铺开, 在地面上伶仃着耗光最后的一抹绿。 容昭贪睡的很, 许连琅并没有叫醒她,想着让她多睡会儿。 她原本抱着许连琅的一只胳膊,现在怀里空空,干脆翻了大半个身子, 将枕头拢在怀里,小脸埋头在被子里,轻轻的打呼声一声接一声。 容昭古灵精怪,爱玩爱笑,许连琅看着她,总是忍不住想路介明这个年岁的时候是不是也与容昭一般, 可爱喜人。 她总是会无端想起他,没有任何理由的,在眼前所见的事物中探寻是否有他一两分的影子。 张嬷嬷在熬粥,糯软的白饭粥在青瓷小碗中一圈圈冒着白气,熏的许连琅眼睛发酸。 已经好几天了,右眼跳个不停,心口也会发闷,昨夜的一场噩梦更是让她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