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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小指和无名指上的两对,已养了两寸长,葱管似的,先拿兑了玫瑰露的温水泡软了,拿小银剪子小心剪去边角损坏的,再用锉子锉平,拿金护甲套上。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繁琐,因指甲养得长,必得小心再小心,那跪在脚踏旁的宫女,回回都屏息凝神,慢了再慢。

    太后倒不厌烦,也不做别的,就一心一意的瞧着,听见门口有动静头也未抬,只对那侍女道:“磨蹭什么,这一剪子不舍得下手,等断到根儿上去么?”

    也不过有了一点缺口,侍女本是要下剪子修的,闻言忙应个是,小心使着剪子将那指甲从一半长的地方剪了下来,恭谨的放到了炕桌上雪白的绸帕上,又取了锉刀。

    “额涅大安。”皇帝走近了一些行礼,难得的躬了躬身。

    “来了。”太后目色一敛,方才看过来,往他身上一打量,却去瞧金嬷嬷,“你瞧瞧,我说什么,今儿睡不得,我便睡了,也得叫他吵起来,倒不如就这么等着,还少折腾些。”

    皇帝自然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一躬身道:“儿不孝,叨扰额涅了。”

    太后冷哼,但未言语。

    “额涅……”皇帝语声涩然,到底开了口,“此事与皇后无关,额涅叫她起来吧。”

    “无关?”镂空嵌丝珐琅护驾小心的套在了无名指上,太后一摆手,挥退了修甲的宫女,凌厉的凤眼一下锁紧了他,“是李氏没了孩子一事她不知晓,还是你册封李氏一事她不知晓?皇儿,你同我说说,怎个叫无关?”

    一晚上的功夫,把这事儿理得清清楚楚对于太后来说是轻而易举,皇帝自知除了养心殿里李明微是怎么闹得她不知晓,余下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帝掌前朝,后统六宫。

    中宫之尊,偌大一个后宫都是交在了她手里的,因此后宫里但凡有差错,皇后都脱不了干系。更不消说此次,他特特的借她遮掩,又拿皇后的宝册凤印封了人。

    这一些本不该借由她的手来做,可李明微滑胎,事事经的不只是太医院,敬事房内务府,皇后cao持的这些,势必瞒不过去。

    更有一层他虑的是以后,他若有心要李明微,倘若不立时给她位份,那么有一日这孩子的事儿一旦抖露出来,必定为人诸多揣测,那么她必然难以在宫中立足。

    那时他已然后悔赌气传了敬事房,借由中宫之手封她,到底也还明正言顺一些,且当下境地,皇后确也能为他分些忧思。

    因索性将她牵扯了下来,太后这里为难,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事情看上去是他荒唐,太后是在理的,他没法子辩,也只得低头:“儿错了。”

    “好。”太后长长呼了口气,一瞬,看着他道:“你既知道,那我问你,你打算如何处置李氏。”

    皇帝这回没犹豫,斩钉截铁的道了句:“额涅,我必然是要她的。”

    太后冷笑,“你急成这样的赶回来,大抵也知,她是姑娘的装束来得我宫里。”

    皇帝侧了侧眸,“她不愿意跟着我,是我一直迫她。”

    太后没接他的话,只道:“这般胆大妄为,藐视皇威,倘不是为着你,哀家已杀了她十次。”伸手招了招他:“你过来。”

    待他近前,只是抚了抚他衣裳的褶皱,而后一顿,“我儿,当真这么喜欢她?”

    她一向是慈祥又严厉的母亲,精明睿智又是非分明,皇帝敬她,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因才有怕,就像此时她一句话就戳到了他心窝子里,即便他背了身掩饰。

    太后敛了敛眼,仍旧是不动声色的打量他,慢慢道:“今日她说了三条缘故不肯为妃,一是为你承诺,二是为她父亲,三是为她沦落教坊;其后求了两桩,一是求死,再是求出家。”

    “皇儿……”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起来,“纵然你是天子,也不该为所欲为,把一个姑娘逼到这个地步。”

    眼见得他烦躁的往外走了两步,竟犯了拗,“我心里有数,此事额涅就不要cao心了。”

    “皇帝!”太后当即即面色一冷,柔善尽去,一下拔高了声音,“莫忘了你是这大晋朝的皇帝,你有数的,当是这天下的黎民百姓,是祖宗的江山基业,不是你的一己之私!”

    她凛然拂袖起身,一步步走到他身前,恨铁不成钢的指着他道:“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除了一门心思想着她,可还有半点为帝为君的样子?你若是一开始就干干脆脆纳了她,凭你们怎么闹,哀家这里一个字不多说。可你自己想想你已为她做了多少荒唐事,一面想要她,一面却由着她,到最后有了孩子,有了孩子你竟还……竟还……”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吸了口气略微平复,“叫她呆在外头,惹出事来,再叫你的发妻去收拾烂摊子,皇儿,你是有脸啊!”

    这孩子的来历她倒未曾多想,因绝对想不到她那锱铢必较的儿子还能容得下这般事,倘若省得这孩子并非皇帝所有,必得气得背过气去。

    时下已是以手扶额,长长叹息,显然气到了极致。

    话说得是极重了,皇帝却没及计较,只是深深羞愧,一个箭步上前扶她,叫太后一手拂开,又是深深吸了口气,饱含痛惜而失望的看着他,“皇儿啊,红颜祸水,女色误国,你从小听过得还少么?现下还要把她放在身边,继续来乱你心智,惑你心神么?哀家不能答应,祖宗的在天之灵也不能答应。天家容不下你的儿女情长,”她抚他的胳膊,慈爱又果决,“哀家今日就做了恶人,宁可你恨我,不叫咱们娘俩将来无颜面见完颜家的列祖列宗,你若放她,我留她一命,若不然,我绝不容她!”

    一番话,软硬兼施,掷地有声。

    皇帝是个执拗的人,但凡他下了决定要走的路,千难万险,也不过是遇神杀神,佛挡杀佛,唯撞上太后要多一番思量。

    太后若是胡搅蛮缠还罢,偏她不是,桩桩件件摆明白了给你看,怎么是对,怎么是错,你自己心里早有决断。

    他最开始就要瞒着她是因为心里清楚,即便她真的处置了李明微,他这里也无一字可说,因他是真的陷进去了,不深,轻易却也难脱身。

    已不是一开始只是想要她的感觉,他已在顾虑她的喜怒,顾虑她的哀乐,想她高兴,想她走出来。

    竟就在这未曾相见的一个月里,事事都有了潜移默化的转变,只有留她的心未变。

    “额涅,”他微微偏了头,踅身走开两步,因是面对着他一向敬重的太后做得头一回忤逆,这忤逆来自于他的执迷,“我不会叫你动她的。”

    他是皇帝,但凡要做什么,太后也管不住他,不过他一向恭顺罢了。

    “好……好……”太后气得连声道好,“我的好儿子……”她踉跄两步被金嬷嬷扶住,吞声咽泪,只指着门道,“带他去,叫他把人带走,往后……往后不要再踏进我慈宁宫半步!”

    “儿子回头再给额涅赔罪。”皇帝一颔首,竟也就走,大步流星的出门走向后院,只听得太后声气不接的一声长哭:“先帝爷啊……”

    太后性子刚强,除却先帝去时,从未见落过半滴眼泪,皇帝自知是伤了她的心,脚下却没停,狠心往后院走去。

    太后这里再难,他也放不得她。

    一路往后头走,她坐在偏厅里倒是安宁,端着茶杯,周边围着几个小宫女,金嬷嬷打发来的,年纪小不甚知事,正细声细气的和她讨论什么水配什么茶好呢。

    难得见她不摆脸色,间或还愿意说上两句话,不时还沾染几分隐淡的笑。

    个没心没肺的!

    皇帝险些咬牙切齿,一撩袍子跨进门去。

    侍女们一惊,俱都站了起来,慌慌退到了一边。

    她那里侧对着门,反应最慢,待看过来脸色即是一沉,死死绷紧了嘴角。

    他气得肺疼,磨了几回牙槽,待得走近,脸上却泛了笑意,“天晚了,莫惹太后歇息了,先随我回去吧。”

    说得倒想是接她回家的一般。

    她先是带了警惕的看他,一瞬却染了隐隐的讥诮,“太后已准我出家。”

    言下之意,她和他是没关系了的。

    “朕没准。”他心头火大,压着怒意看她,伸出一只手来,沉声低喝:“过来!”

    无处容身。

    她倒是过去了,扬着下巴,眼里带了讥诮,正站在他前方,轻悄悄的,说的话更可恶。

    “我已然这样了,陛下您还不放手,竟不觉得,心里头膈应么?”

    他拽住了她的手,转身出慈宁宫,一步一步,脸上只是一片冰寒。

    第36章 自投罗网

    他到底是膈应的,一出宫门就丢开了她,李明微踉跄几步,被门外等着的几个奴才提着心扶住,才不至摔到在地。

    “送她去养心殿!”他寒着脸吩咐了一声,转身又进了慈宁宫,穿过前庭,甫到垂花门处,就见两个小太监却哆哆嗦嗦的把门掩了,哐当一声落了锁。

    那藏青盘金绣龙纹的马蹄袖一顿,也未如何,返身就在檐下站了。

    这一站就是半夜,金漆鎏铜铺首的朱漆门紧闭,一夜寂静,天将明时,才听到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隐有脚步声过来,他抬起头,即听吱嘎一声响,紧闭的朱漆门开了一条缝。

    太后一声叫走,皇后是连缓一缓也没能就离了佛堂,她几乎不能走路,左右几个侍女扶着,也只能一慢再慢的踱出门来。

    他瞧得不忍,上前一步接住了她,稳稳托在了臂弯。

    皇后瞧见他显然讶了下,甫要开口,见他目色望向前方微微一凝,便转而也朝门口看去。

    金嬷嬷是紧跟着过来的,下来台阶朝帝后施了一礼,略带谦卑的传了太后的话:“太后娘娘叫我来告诉二位主子一声儿,她是最后一回参和您二位的事儿,打今儿起,二位主子就是把天掀翻咯,她也不再多言一句。娘娘还说,二位主子往后也不要再来慈宁宫,等过了太皇太后千秋,她立时就起程去永宁山给先帝守灵,您二位好自为之。”

    话说完却一抬眼,慈和的看了看略嫌狼狈的帝王,“万岁爷先回吧,太后娘娘这会儿在气头上,待她消了气,奴婢先劝劝她。”

    金嬷嬷比太后年纪还长些,脾气温和亲善,是这宫里数一数二德高望重的一位嬷嬷,皇帝颔了下首,很是听进了她的话,“劳嬷嬷cao持,朕这里先谢过了。”

    “不敢。”金嬷嬷福身还礼,交叠着两手,送他二人出门。

    “传撵。”皇帝唤了一声,掺着皇后转了身。

    两人相扶着往外走,内侍婢女都退开了去,皇后十分之八*九要借他的力,皇帝站了大半夜,走路也不怎么利索,二人慢慢挪腾着,颇有些患难与共的味道。

    金嬷嬷目送他们出了院门,才返身往后院走去,一路进了内室。

    里头倒并没有言说中太后横眉怒目的景象。

    金嬷嬷去的这会儿功夫,她已起了身,拾掇的整整齐齐的在檐下逗鸟。

    先帝去的早,太后年岁也并不大,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宜,看上去也是美丽雍容的。她的心却不像她的面容,任岁月流过,水过无痕,深宫沉浮的经历早已锻造了一副坚韧又强硬的心肠,任外头如何风云诡谲,也自能闲庭信步。

    因而皇帝的事儿虽叫她发愁,却不会太过影响她本身的日子——这也并非说完全不受干扰,昨儿夜里到今晨,她是确确然没准旁人提皇帝一个字儿。

    说到底,是她懂得调适自己罢了。

    金嬷嬷省得她想听什么,一五一十的把前头看到的情景讲给她,太后一顿,只问李氏是如何处置的。

    金嬷嬷答一出门就叫送去了养心殿。

    太后那里即是一笑,颇为讥讽,“我说他荒唐,他倒真个儿给我荒唐到底了,好不好的把人往寝宫里带,是想得一个荒yin无度的名儿好听?”

    这一番话气性大,回眼看金嬷嬷,金嬷嬷也噎声不吭了,因倒一笑,“你慌什么,我是冲他又不是冲你。”

    金嬷嬷道:“是瞧您动气,不知道怎么劝您。”

    “我不气。”太后一撂手,慢悠悠的从台阶上踱下来,“只他做得事儿叫我忍不得要骂上一顿。正是犯傻的时候,与他生气,犯不着。我且看着,他还能再傻上几日。”

    这话金嬷嬷是明白的,太后说是生气放走的李氏,不如说是故意,又故意说了不容她的话,皇帝必然百般看顾。眼下瞧着是骂他把人带到养心殿是犯傻,实是正遂了她的意。李氏不驯,他们二人必还有得闹,再加上这边的压力,以及皇后那一层,皇帝未必能继续容着她。

    皇后,路铺到这份儿上,端看她能走到什么地步了。

    帝后倒是因此一事多了两分亲密,抑或说皇帝因着愧疚对皇后生了两分亲近。

    皇后素来和他是相敬如宾的状态,总是端着惯了,少些小女儿的心肠,因一路叫他扶着出了门并不大愿意,瞧见轿撵,即想脱开,回头看他,“您得去早朝了,叫丫头们扶我回去就行了。”

    皇帝倒没察觉到她这般心思,只一意补偿她,因道:“养心殿离此处近些,你随朕过去,待叫太医瞧瞧,好一些再回去。”

    也是因他把李明微带了过去,更觉愧疚,适才留了她。

    皇后虽不知这一层,他心里有愧倒是知道的,她是向来以他的满意为目的的,想想无妨,也就同意了。

    倒是没料到会撞见李明微在。

    跪了一夜,伤得实在不清,整个膝盖都是青肿瘀了血的,过来时还不觉,一静下来,就阵阵惹人的疼。

    太医开了药,侍女在腿上揉着,也不抵多少用,冷敷热敷换了一圈儿,也不过闹得烦人,索性叫人退了下去,自个儿咬牙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