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中文小说阅读网 - 历史小说 - 司宫令在线阅读 - 第5节

第5节

    她甚少主动提及蒖蒖的父亲。蒖蒖大感好奇,顺着问下去:“我爹爹是个怎样的人?做什么营生?长得好看么?”

    秋娘惊觉,笑意收敛,恢复了一贯冷静自持的神情,目光抛向蒸笼,顾左右而言他:“鱼快蒸好了,我去看看。”

    蒖蒖凝视母亲灶边忙碌的身影,觉得纵然终日身处庖厨之中,环绕的烟火依然泯灭不了她惊人的美。

    秋娘四十有余,但身材苗条,脖颈细长优美,腰肢纤细,从背后看依然宛如少女。她的容貌就算现在看来在浦江也少有人及,她素日也颇懂修饰,哪怕面对灶台做菜也会衣饰齐整,妆容雅致,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精心用丝巾束发,打出精巧的结。大异于那些膀阔腰圆的中年厨娘,她气品高雅,一举一动无不从容,就像一只优雅的鹤。

    蒖蒖对着水缸照了照自己的脸,丧气地感觉到自己容貌上与母亲的差别。虽然她在浦江少女中已经算是美人,但在母亲容光映衬下只觉得自己好像是母亲当年买一百斤葱时菜农送给她的。

    所以她特别想知道父亲的模样。嗯,我的容貌多半是被爹爹拖累了。她在心里撅着嘴想。

    蒖蒖的父亲据说在她三岁时就病逝了,他去世后秋娘才带着蒖蒖来到浦江,所以此地也无人认识她父亲。父亲给蒖蒖的印象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会提笔写字,身上带有药香,至于面容,蒖蒖是完全想不起了。而类似父爱的感情,蒖蒖是从蒲伯那里感受到的。

    蒲伯比秋娘大六七岁,原是浦江一名教书先生,丧偶多年也没有续娶。秋娘到浦江后开了小店,与蒲伯是邻居,蒲伯平日里对她们母女颇为照应,见秋娘不善于管理账务,便主动提出帮她,如此一帮便是十几年。他沉稳敦厚,相貌也不差,便有人替她向秋娘说合,秋娘称立志守寡,婉言谢绝。她拒绝的不止蒲伯,也包括浦江的众多求亲者,其中不乏一些想纳她做妾的豪门巨贾。

    蒲伯虽被拒,但依然对秋娘很好,对蒖蒖也是真心爱护,视若己出。秋娘原以为他别有所图,但见他数年如一日地照顾她们母女,一无所求,也逐渐放下心来,万事都与他商量。两人便如兄妹一般相处,也有人说他们闲话,但他们各自品行端正,往来之间处处光明磊落,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但是,我觉得蒲伯还是爱着师娘的。”缃叶在庭院里做水豆豉,搅动缸中盐水和金华甜酒泡了四十九天的黄豆,向姐妹们说着她的分析,“这十几年来,师娘多少次想给他涨工钱,他都拒绝了,说自己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多。师娘买了所大房子送他,他推辞不掉,勉强收了,却悄悄让人把房契名字改成蒖蒖。你说,他若不是还想着做蒖蒖的爹,这是图啥?”

    芙蕖一边捡着大小茴香、草果、官桂、木香、陈皮丝、花椒、干姜丝和杏仁,一边问缃叶:“你说,师娘会被他打动么?”

    “要能打动,十年前就被打动了。”缃叶从初樱手里取过芙蕖择好的香料,逐一加入缸内,继续搅和,“他们都是好人,但是不搭调。师娘就像一尾银白色的鲥鱼,需要清澈井水清蒸,而蒲伯就像窖藏一年的水豆豉,虽然闻着臭吃着香,跟蔬菜和猪羊rou都很搭,唯独不能配鲥鱼。”

    众姐妹听了,均笑了起来。

    “你你你,你才是水豆豉!”蒲伯不知从何处听到,忽然现身,气得颤抖的手指着缃叶,想开口斥责,无奈气结之下舌头都捋不顺了。

    初樱、玉簪等人见状,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

    “你们,你们都是水豆豉!”蒲伯重重一拂袖子,气鼓鼓地转身离去,另一只未伸出的手中还紧紧攥着给蒖蒖准备的字帖。

    第七章 乡宴(上)

    贻贝楼与适珍楼的菜肴品评宴县令定在衙署内举行,县令要求他们选择现有食材,主要展现厨艺,未必按冬日食材准备。是日崔县令邀请了九位举子出席宴会参与品评,并将决定权交予他们,每一盏酒上两道菜,由两家酒楼交替呈献,宴会之末由举子各自表态,说出心仪的酒楼,获选多者为胜。

    上菜时两家酒楼各有专人向食客讲述菜式制法、创意,蒖蒖听说贻贝楼让杨盛霖出任此角色,便请求母亲让自己迎战,秋娘拗不过她,只得勉强答应。

    行酒之前两家酒楼各呈果菜碟,皆时令水果、蜜饯。第一盏酒由贻贝楼提供菜肴,他们呈上的是一道名为“春兰秋菊”的紫苏子水果和一道酒煮玉蕈。

    “春兰秋菊”所用水果为梨、橙子和名为“玉榴”的白色石榴子。“紫苏子先以梅卤腌渍,杂和蔗糖糖霜,与梨丝、橙瓤、玉榴子相拌,梨丝、玉榴色白,近于兰,而橙瓤金黄,宛如菊花,故名春兰秋菊。”杨盛霖向众人解释,请县令及举子们品尝。

    梅卤是青梅加盐长时间腌渍流出的液汁,味道咸酸,用于拌新切蔬果可防止蔬果变色,且为食材增味。紫苏子呈细粒状,撒在水果上状若芝麻。这春兰秋菊黄黄白白地水润可喜,其上覆有糖霜,甚是美观。众人取少许入口,咀嚼之下,紫苏子破裂,一缕紫苏香味霎时飘逸于口腔之间,水果的液汁与梅卤咸酸交融,清新之余又能感觉到紫苏子中油脂赋予的丰盈甘香。比新鲜水果更开胃,食客们纷纷颔首,但觉舌尖的味觉都被这道新鲜菜肴唤醒了。

    见众人表示肯定,杨盛霖面露喜色,又道:“唐人石贯有诗云:‘绛帐青衿同日贵,春兰秋菊异时荣。’以绛帐喻师门,以青衿比学子,今日诸位贡生与县令同聚一堂,春兰秋菊,各擅其美,又切合绛帐青衿之说,再品尝这道果菜,岂不应景?”

    贡生们显然十分喜欢这种解析,连声称妙,崔县令亦以手捋须,带笑颔首。

    另外那道酒煮玉蕈用的是应季的鲜蕈,长约三寸,灰白色的蘑菇,洁皙可爱,此刻盛于银盘中,旁边佐以临漳绿竹笋,摆盘精巧,色泽美观。

    “这玉蕈出自腐木之上,带有山林气息。先以水煮,待五分熟时再换好酒煮。”杨盛霖解释道,“听说如今宫中也常食用玉蕈,是用酥油炙熟,风味自然不浅,但窃以为不若以酒去其寒凉,更能焕发真味。”

    众人随即品尝玉蕈,亦道清香爽口。

    杨盛霖又道:“南丰先生曾巩诗曰:‘乡馔雨余收白蕈,客樽秋后对红英。’可见以蕈入乡饮,很是相宜。”

    曾巩文采非凡,其文古雅、平正、冲和,又是一代名臣。贡生们听杨盛霖提及他诗句,再看那玉蕈更觉清雅,连带着味道都更显可口。

    品尝了两道菜肴,众人推杯换盏,再行第二盏酒。杨盛霖退于一侧,含笑举目眺望对面的蒖蒖,看她如何应对。

    蒖蒖从容朝外颔首,示意侍者奉上适珍楼的两道菜。国朝餐具以漆器为主,富者常用金银器,而贫者用瓷器。与贻贝楼所用银盘不同,这两道菜均盛于漆盒之中,模样也平平无奇,一道是凉拌的蟹生,一道看上去是切片的酱瓜。

    蒖蒖先不解释,请众人先品尝蟹生。那蟹生用的是江南常见的江蟹,梭子状,被细细剁过,每一块仅有半个指节大小,几乎每一块都带有龙眼rou般半透明的生蟹rou或橙红色的蟹膏,看得出经多种调料拌过,rou眼可见的是姜葱末。

    蟹生是本地常见菜式,各酒楼均有,寻常主妇也都会做。贡生们不觉新奇,随意搛了一块入口,渐渐地才品出了特殊香味。蟹生口感柔润冰凉,rou藏于壳中,食者含在唇齿之间,轻轻一吮,半流质的rou便脱壳而出,滑于舌尖。寻常蟹生多用橙泥、醋、酱油、姜葱等腌制,而适珍楼这道滋味又多了几重,咸酸味与数种香气掠过口腔,而其后蟹rou滑过的舌根竟分明地感觉到了水产特有的清甘之味。此刻食者品味间左右相顾,皆目露惊喜之色。

    蒖蒖这才开口说明:“这道蟹生制法我母亲改过,基于浦江传统口味,但调料不尽相同。生蟹加冰,冷冻约半时辰,取出剁碎,把草果、茴香、砂仁、花椒、胡椒、水姜都研磨成末,之前先熬好麻油,待冷却后再加葱、盐、醋,与磨好的调料一并与螃蟹拌,即时可食。”

    举子们恍然大悟,蒖蒖道:“这十味调料相辅相成,去蟹生腥味,又使其香味倍增,腌制用时不长,故蟹rou既浸满香料之味,又不至于被腌制透彻,调料之味过咸过重,完全掩盖了江蟹鲜味。”

    崔县令亦笑道:“蟹生是本地家常菜式,适珍楼这做法既能体现故乡风味,又有变化,增味提鲜,可称佳肴。”

    蒖蒖微笑谢县令夸赞。县令又问:“适才贻贝楼两道菜肴均有诗句增色,这蟹生可也有佳句吟诵过?”

    蒖蒖沉吟,一时无语。席间忽有一人开口替她作答:“这蟹生做法与汴京‘洗手蟹’类似,都是洗手即食。昔日太宗朝名臣苏易简品尝洗手蟹后曾作诗:‘紫髯霜蟹壳如纸,薄萄作rou琥珀髓。’而今我观这道蟹生,也是壳薄如纸,蟹rou如葡萄琥珀,十分符合苏参政诗意。”

    蒖蒖转顾那人,见此人约二十多岁,穿着与贡生一式的衣裳,显然也是今日参与品评的举子,肤色略黑,方额广颐,气宇轩昂,见她在打量他,他微微一笑,朝她欠了欠身。

    苏易简是太宗朝状元,官至参知政事,众举子听见他的名字均颇觉欣喜,顿时认为吃蟹生也是好兆头,连声附和发言士子,对蟹生多加赞赏。

    此刻只有杨盛霖没笑。他亦注视着那士子,目中隐有一丝困惑。

    蒖蒖再请众人品尝另一道菜:“这是适珍楼秘制的酿瓜。取枝头自然老大的青瓜,切作两片,去瓤,略以盐渍去其水,再用生姜、陈皮、薄荷、紫苏切成丝,加入茴香、炒砂仁、砂糖拌匀,置入瓜内,用线扎好,放进酱缸内泡五六日,取出晒干,吃时切片。”

    众人再尝,只觉瓜rou紧实,口感绵中犹带脆感,咸甜相间,又带着陈皮、薄荷、生姜等的清凉辛甘之味,口感与蟹生带来的感觉一样,既熟悉又有新意。

    “诸位贡生家常膳食中想必都有几味酱菜吧?”蒖蒖道,“我们适珍楼,起初主要卖酱菜,能做到如今这样,也是拜各位习惯以酱菜佐食的乡亲所赐。我曾离家多日,面对外地山珍,却食不知味,反复想起故乡的菜肴,其中就有这样的酿瓜。酱菜能开胃生津,且便于久存。日后诸位若蟾宫折桂,离开故乡去做官,不妨也带上一些,其中蕴含着家乡的味道,思乡之时品尝,会让你们觉得魂牵梦萦的故乡,并不曾远离。”

    第八章 乡宴(中)

    其后这盏酒,贻贝楼上的是东坡豆腐与一名为“素蒸鸭”的菜。

    “《左传》曰:‘rou食者鄙,未能远谋。’自古贤者多斋食,既可明德涤秽,又可净心养生。据说如今官家与皇太后亦爱素食,御膳荤腥不多,尤其不用猪rou。所以此番我们准备的膳食,以素食为主,不用红rou,仅有一道荤菜,用的也只是鱼rou。”杨盛霖示意众人看东坡豆腐,“东坡先生曾作歌提及豆腐:‘煮豆作乳脂为酥,高烧油烛斟蜜酒。’这道东坡豆腐,便是根据东坡先生流传的秘方所制。”

    那豆腐用葱油煎过,表皮呈淡淡的金黄色,搛破一看,里面洁白细嫩。旁边配了一碟褐色的酱,众人蘸酱品尝,但觉那酱与众不同,带有特殊的干果香。

    杨盛霖解释:“我们选用上等香榧子,细细研磨后与酱料同煮,所以有此滋味。”

    众人称赞这种制法别具匠心。再看那素蒸鸭,发现竟是蒸熟的葫芦瓜。

    杨盛霖含笑细说这道菜典故,果然又与士大夫有关:“唐代翰林学士郑馀庆某次宴请亲友,当着客人面嘱咐家人:‘煮烂去毛,勿拗折脖颈。’客人听了都以为他指的是鹅鸭等家禽,等了许久,却没料到仆人奉上来的竟是每人一个蒸葫芦。”

    席间闻者皆笑。杨盛霖又道:“但请勿轻视这蒸葫芦。葫芦瓜皮青而内白,正如廉洁士大夫,一清二白。此瓜可消肿结,可润泽肌肤。清蒸之下,瓜rou柔软细滑,略带甜味,盛宴之中食之,尤感清新。据说京城里贵胄世家,都常食用这素蒸鸭。”

    贡生们又相继赞叹。行完这盏酒,有人按捺不住好奇,问蒖蒖接下来适珍楼以什么佳肴应对,蒖蒖一哂:“贻贝楼每道菜都很清爽,那么,我们就上一些不怎么清爽的吧。”

    少顷,两道菜上桌,却是薄切猪rou片配水豆豉蘸料,以及一盘显然经油盐酱醋凉拌过的杂菜。

    蒖蒖环顾乍见猪rou有些愕然的贡生,道:“适才杨公子说rou食者鄙。但是,子曾经曰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看来连圣人孔夫子都是吃rou的,非但吃rou,还要吃好rou,要吃制法精细的rou。杨公子还嫌猪rou粗鄙,弃而不用,可是他倍加推崇的东坡先生却很喜欢猪rou,喜欢到特意写了一篇《猪rou颂》:‘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rou,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蒖蒖再请众人一顾那盘中猪rou,是清水煮熟的五花rou块切成。蒖蒖搛起一片,只见那长条纤薄,肥瘦rou纹路相间,脂肪处亮泽油润可透光,刀工精细,盘中每一条都大小宽窄如一,“这rou便是按照东坡先生所说的方法慢火煮成,由我们适珍楼刀工最好的女弟子切成薄片,置于纸上,那脂肪条纹处可透见字样。”

    蒖蒖再将rou片置于碟中以箸搛成花形,探入水豆豉碟中一蘸,让液汁如蜜一般沿着花瓣外沿浸入花心。

    众食客依样品尝,顿感满口脂香,rou质细腻,那纤柔的薄片经口舌一卷便如雪融去。而那水豆豉咸香中带有酒香,细细一品能辨出茴香、木香、陈皮等味道,但又不尽于此,底蕴厚重,回味悠长。

    蒖蒖说明:“这水豆豉用的是最好的金华甜酒,经多种香料秘制,又窖藏越冬,丰富香味加上时光的沉淀,才酿出这醇厚的滋味。与rou片相配,更能焕发rou味,为其增香。”

    食客们啧啧赞叹,都说这水豆豉虽然家常,但制得极妙,确实为食材增香不少。有人笑问:“此前佳肴多有诗词相咏,却不知这水豆豉可也有人作诗赞过?”

    蒖蒖摆首:“没有,也不需要。水豆豉是配料,并非主要食材,没有人会想到为它作诗,平日提到它,恐怕最多说一声‘好吃’,或‘香’。它就是沉默的配料,不争不抢,却温和之极,能与大多数蔬菜及rou类相配,为食材增味……你们一定遇见过这样的人,平凡踏实,平时沉默寡言,却秉性善良,对所有人都很好,他人有难,必倾力相助,与人协作,从不争功。但因为并无锋芒,貌不惊人,也不会被人特别关注,你们不会想到为他作诗,最多在想起他时,赞一句:‘好人。’……水豆豉,便如这样的人。”

    众贡生听了此言似有所动。须臾,有人徐徐抚掌,开口赞道:“妙!水豆豉确实不需要诗词矫饰,姑娘这一说,尽显其敦厚温良。水豆豉得姑娘这一知音,也足以欣慰了。”

    蒖蒖一看,发现说话者是此前提苏易简诗助她的士子,遂浅笑一揖。贡生们随后也附和士子所言,对蒖蒖多有赞誉,再食那道凉拌杂菜,也没有追问诗词典故。

    那道菜是用麻油加花椒煎熟,加入酱油、醋、白糖与白菜、豆芽、水芹同拌,称为“撒拌和菜”。菜先用滚水焯过,再入清水漂着,待要凉拌时再取出,故此色泽青翠,嫩脆可口,伴着猪rou吃,这家常的味道倒也令宾主尽欢。

    接下来这盏酒,贻贝楼上的看来是此番最重要的菜,一道“莲房鱼包”用了他们这次宴席上唯一的rou,另外那道大概特意与莲鱼主题相配,是莲花、菊花与菱角煮成的汤,杨盛霖介绍:“此汤名为‘渔父三鲜’。”

    那莲房用的是嫩莲蓬,将底部切平,剜去其中莲子,用酒、酱、香料腌新鲜的鳜鱼鱼块,再填入莲子留下的孔中,置入甑内蒸熟,取出后以蜜涂莲蓬,光泽更加可喜。

    以银匙取出鱼rou,众人品尝之下但觉鱼rou带着莲蓬清香,一位贡生叹道:“鱼rou带有莲香,尤为清雅,再饮渔父三鲜,便若置身采莲轻舟之上。”

    杨盛霖笑道:“此菜寓意不仅如此。此菜我们是向本朝一位进士学来,他曾为此作诗道:‘锦瓣金蓑织几重,问鱼何事得相容。涌身既入莲房去,好度华池独化龙。’鱼化龙,是金榜题名的妙喻。我们贻贝楼以此菜肴献给诸位秀才,也是借此预祝诸位进士及第,平步青云。”

    贡生们大喜,纷纷致谢,与杨盛霖相互祝酒,席间觥筹交错,氛围十分融洽。

    这盏酒行过,众人已有七分饱,略有倦色,直到蒖蒖命人呈上适珍楼主菜时,才又正襟危坐,面对那道被银色器皿盛着的菜肴睁大了眼睛。

    适珍楼此前菜式均用漆器,惟有这道菜用了银器,且有盖覆着遮挡,一时不见菜肴真容。

    蒖蒖见众人皆静默以待,才缓缓揭开银盖。其中蒸汽氤氲,在众人凝视中逐渐飘去,露出银盘中的主角:蒸鲥鱼。

    那鲥鱼被从腹部处剖开,惟脊背处相连,铺在银盘中呈两片对称状,蒸过的鳞甲微卷,似半透明细刨花,自鱼身上浮起,细看之下可发现片片鳞甲之间有一条细线相连。

    崔县令蹙眉看着那条线,目含疑问:“这是?”

    蒖蒖微笑着以银箸搛起线头,轻轻一提,鱼鳞便脱离鱼身,随着细线被提起,一片片鳞甲在空中闪着贝壳般银白的光,串在细线上,如项链一般。

    第九章 乡宴(下)

    蒸鲥鱼做法不算惊艳,在江南比较常见,但提线去鳞这一招席间众人均闻所未闻,都瞠目看着蒖蒖箸下银龙飞旋,一时鸦雀无声,须臾才有人击节称妙,道:“由这串鳞甲看来,适珍楼的女弟子不但刀工精妙,女红也是一绝。”

    蒖蒖默然侧首,与侍立在堂中一隅的凤仙相视一笑。

    此前决定将鲥鱼列入宴席中时,蒖蒖曾与师姐们讨论是原样保留鳞甲清蒸,还是先成片地剔除鳞甲,蒸时再覆盖在鱼身上,如此既可令鱼鳞脂肪仍旧融入鱼中,又方便食客去鳞。

    除了凤仙之外的五位师姐各陈利弊,有人说最好按原样保留原汁原味,有人说乡宴席间都是斯文人,预先去鳞更符合他们的习惯。争执许久仍没个结果,最后一直沉默的凤仙注视着案上鲥鱼徐徐开口:“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更好……”

    这个别致的去鳞方式为鲥鱼增色不少,当然鱼本身也是鲜嫩肥美,蒸得十分入味,贡生们频频动箸,吃得不亦乐乎,其间只有一人略微抱怨:“鱼是好鱼,只是刺太多了。”

    鲥鱼确实全身皆有细刺,遍布各处,每吃一块都须先将刺挑出。

    蒖蒖闻说后对那人道:“鲥鱼虽有刺,但大多细软过虾须,就算误食,也不至于刺伤咽喉。世事无完美,此鱼味已极美,若再无刺,只怕会贵过黄金,又或者像河豚那样身带剧毒,让你不得不提防。所以这点小小的不完美,还望诸君接纳。就如一位美人,容颜如玉,就是爱发点小脾气,有时候不免令人恼火,但是,美人虽然有些骄纵,但并不是坏人呀,看在她这么美的份上,想想还是算了吧。”

    闻者皆解颐,杨盛霖更是拊掌大笑,连声道:“这个比喻好!”直到被列席的父亲瞪了一眼才惊觉噤声,但还是不时衔笑偷眼看蒖蒖。

    与鲥鱼一同佐这盏酒的还有一道茭白鲊,是切片焯过的鲜茭白,以细葱丝、莳萝、茴香、花椒、红曲和盐拌匀,腌过片刻即可食。鲥鱼有脂香,近似rou味,吃过再尝这茭白鲊更觉爽口。两道菜都给食客留下良好印象,便有人问:“如此美味,是否也有与之相关的名人典故?”

    此前蒖蒖并未刻意搜寻相关典故,这时却也不慌不忙,从容答道:“有。不过诸位才高八斗,遍览群书,一定也知道。如果你们想起来了,不妨先说,看看与我所知的是否一样。”

    众贡生状甚雀跃,争相发言。有人说:“汉代名士严子陵垂钓于富春江畔,感叹鲥鱼鲜肥,并以此为由拒绝了光武帝的入仕之召。”

    有人说:“东坡居士也爱鲥鱼。鲥鱼爱惜自己的鳞片,若被人或网触及身体,便不再挣扎,以免损伤鱼鳞。东坡居士便称它‘惜鳞鱼’,曾为它作诗:‘芽姜紫醋灸银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

    又有人补充:“王介甫王相公也作诗提到过鲥鱼:‘鲥鱼出网蔽洲渚,荻笋肥甘胜牛乳。’”

    另有人提醒同窗:“别忘了茭白!茭白就是菰菜呀,晋人张翰借口秋风起,怀念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鲙而要辞官还乡……”他动情地指着面前的茭白鲊,“让他要还乡的就是这个茭白呀!”

    满堂大笑。

    这场乡宴本来因为是官员宴请,贡生们不免感到拘束,起初个个正襟危坐,唯恐言谈举止有失端雅,不想进行至此竟然有了说笑的兴致,大家继续讨论典故,笑语不断,欢声此起彼伏。

    蒖蒖含笑聆听贡生说典故,待堂中声浪稍歇,才又启口:“所以,只要是美食,便不愁没有爱它的名人留下典故诗词为它添彩。我们品尝食物,用的是舌头,是心,而不是耳朵。食物味美,自然会有人为它吟诗作赋,流传千古。如果我们一定要听到典故诗词才觉得食物好吃,那岂不是把判断味道的权利分给耳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