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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节

    对如今唯一的继承人,沈沉倒也没那么绝情,“可以,开了年朕搬去西苑住,让淑妃带着小八住宫里吧。”

    大宗伯“咚”地就跪下了。

    沈沉摆摆手,“朕没怪罪你,这事朕早就想过了,小八的先生朕也拟好人选了,顾青安、姜松、周正阳和葛盛。”

    前三位都是大学士,最后一位虽然只是翰林,却简在帝心而且年轻。大宗伯一听就放心了,可见皇帝还是把八皇子放在心上的。

    不过大宗伯很快想了起来,皇帝说的是开年后才让淑妃回来,赶紧道:“皇上,这冬至大贺,还有正旦大贺,如今内宫空虚,那命妇朝贺内宫却又该如何……”大宗伯也知道这样质问皇帝不对,可是皇帝对这个话题屡屡置之不理,他不问又不行。

    沈沉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大宗伯,心道还真是老了,连话都听不明白了。“淑妃又非后宫之主,她回宫与不回宫有何关系?如今后宫无主,不朝贺就行了。”

    “皇上,自古阴阳相谐乃是天地至理。如今后宫空虚,后位无主,桑蚕之礼又何行?还请皇上广采良女以充后宫,为天家开枝散叶。”大宗伯叩首道。

    “冬至日让命妇都去明光宫朝贺吧。”沈沉的话好似突然拐了个弯。

    “皇上!”大宗伯惊呆了,这是什么cao作?明光宫的前一位主人不过才是区区昭仪,而且如今人都不在了朝贺啥?“这却于理不通啊。”

    “怎么不通了?敬昭仪只是失踪,让命妇在明光宫祈福岂不更合大庆之意?”沈沉道,“她若是能平安归来,朕的后宫自然就充盈了。天下不得婚配之孤男鳏夫无数,朕广采良女以供一人之享又算什么?朕十月里才下了鼓励婚配书,你莫非不记得了。”

    “这历朝历代从未有过如此之事,还请皇上三思。敬昭仪不过是昭仪,如何能当得。”大宗伯据理力争道。

    “昭仪当不得,皇后总当得吧。大宗伯这是在建议朕封敬昭仪为皇后么?”沈沉不讲理地问道。

    大宗伯又气又急,胡子都吹了起来,“皇上。”

    沈沉摆摆手,“退下吧,朕还要见任有安。”

    大宗伯颤巍巍地退了出去,却没想到皇帝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只能连声哀叹,想着今年的冬至朝贺怕要在史书上被人大书一笔了。

    不仅冬至,正旦日,命妇也都大妆去了明光宫外祈福,景和帝一意孤行,十日内连换了三任礼部尚书,几乎是与全朝为敌了,但到底朝贺明光宫还是被他办成了,写进了史书里。

    皇帝如此礼重明光宫却一点儿没让定国公敬云陵感到高兴。

    “任意妄为,简直就是任意妄为。”敬云陵在人后忍不住低骂道。要真为了他女儿好,还不如早日让她“入土为安”,敬则则才能得享血食。若真是宠爱,追封个皇后也成啊,这样大家脸上都有光。但现在算什么?

    敬云陵感觉自己明显被群臣嫌弃了、疏远了、隔绝了,心里老大不是滋味儿。

    沈沉可不在乎这帮大老爷们儿的想法,他以前的日子一直顾忌着所有人,那又如何?最后又是个什么结果?

    灯笼街一如既往的热闹,甚至比以前还更热闹一些。海运让南来北往的货物流通越发畅通,正月里京城更成了各方货物的集中地。

    百姓脸上的笑容也因此添了不少。

    世间的一切都没有因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敬昭仪失踪就悲伤和停滞。沈沉含笑站在乌泱泱人头攒动的街头,恨不能一刀屠尽所有人。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那么高兴!

    “客官原来是你啊,到我们摊上再吃碗豆腐脑吧,坐啊,坐啊。”抱着娃走来走去的豆腐西施看到皇帝时,露出了满脸的惊喜。

    沈沉依言坐到了豆腐脑摊前的小凳子上,看着豆腐西施将孩子抱给她男人,然后转身拿了碗揭开旁边退漆的大红木桶盖子,舀出一勺雪白幼嫩的豆腐脑来。

    豆腐西施把每一样调料都多放了一点儿,大头菜碎、香葱碎、脆黄豆等等,又浇了麻油,这才端到沈沉跟前,然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客官这还是在等你夫人吧?”

    沈沉微微一愣,才想起那年的确是他先来,敬则则去了定西侯府还没到,他也是这么等着的。

    沈沉低头舀了一勺豆腐脑放入口中。

    “还是那个味儿吧?”豆腐西施期盼地看着沈沉。

    第131章 风消息

    沈沉笑着点了点头,吃了一碗,又再要了一碗,每次抬头眼睛总是盯着街上的转角处,好像那人也会如同那年一样,从马车上走下来。

    豆腐脑一排排了十碗,却都不见芳踪。

    豆腐西施一边奶着孩子一边道:“你家娘子怕是逛街逛得忘记时辰了,女人家见着那些胭脂水粉的总是走不动道儿。”

    “她不爱胭脂水粉的。”沈沉道。敬则则虽然会在脸上抹香膏,但她肤色天生就比人傅粉还白皙滑嫩,所以是甚少用胭脂水粉的。

    “那是,那是,这么些年我还从没见过有谁能比你家娘子还俊俏的。”豆腐西施凑趣道,但也真不是说的假话。

    “她喜欢吃烤麻雀,我记得前些年珍宝阁附近有一个烤麻雀的摊子,如今却不知哪儿去了。”沈沉道。

    豆腐西施先是一愣,双眼一鼓,然后爽朗地笑道:“哈哈,啊,那可巧了,我家男人就在珍宝阁附近卖了几年的烤麻雀,后来跟我成了家,就来我摊子上帮忙了。”

    沈沉往豆腐西施旁边的男人看了看,完全记不得当初那烤rou摊子是不是他的了。那时候他只顾看着敬则则吃麻雀,眼里哪里还看得到其他人。

    豆腐西施跟她男人说了几句,她那男人却也笑了起来,“我记得我记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麻雀骨头吃得那么整齐的。”

    沈沉也跟着笑了起来。

    高世云站在一旁,有些想拿手抹泪,这么些年,他日日都见皇帝笑,却从没见他笑到过眼底,而今日却是暌违已久的笑到了心里。

    豆腐西施的男人搓了搓手,“这些日子可没去捉麻雀,过几日客官若是带着夫人再来,我却可以重新支个架子给你们烤上几只下酒。”

    “多谢。”沈沉从怀里掏出一个碎银子摆在摊子上。

    灯笼街上珍宝阁已经换了门脸,变成了卖果脯的荣信斋,沈沉在门口略微驻足,没往里去。再往南走,过得十来间铺子则是智竹斋。

    这却是一家老店了,主人家三代经营,在这儿已经超过五十年。沈沉做皇子时每年都会来好几次淘书,但自从登基后却还从没来过。

    他没进智竹斋,目光却落在了门口站着的一个太监身上,那是当初文玉宫的首领太监郭大芝,后来傅青素去了南苑,他也跟着去了。

    郭大芝在人群里认出皇帝来时就开始腿打颤,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原本没留意智竹斋的沈沉,目光一下就投向了这边。

    智竹斋内傅青素正带着四皇子选书,抬眼看到景和帝时,手里的书立即落到了地上,她有些恐慌地看向皇帝。

    沈沉走上前替她将地上的书拣了起来,重新递到傅青素的手中。

    傅青素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皇帝。两年不见,眼前曾经至亲的人看着却是那样的陌生,而这里却是智竹斋啊,她们初识的地方。傅青素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眼泪,撇开头眼眶却还是湿润了。

    郭大芝在一旁看着,不由松了口气,看起来皇帝不像是要发作他们擅离南苑的事情。

    “臣……我,不关他们的事。”傅青素哽咽着开口道。

    沈沉看了看傅青素,又看了看她旁边的四皇子,伸手摸了摸四皇子的头顶,“开了年,你们就回来住吧。”

    傅青素有些激动地看着皇帝,但旋即就想明白了,小八要开蒙了。她苦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四皇子怯怯地拉了拉景和帝的袍子,到底是父子亲情,沈沉道:“去选书吧,我给你买。”

    四皇子欢喜地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舍不得松开沈沉的袍子。

    沈沉不得不跟着他往前走,看他选了好几本书,又亲自建议他选了两套,欢喜得四皇子眼睛都亮了。

    踏出智竹斋,傅青素还以为皇帝会陪着她们走一走,低头却见皇帝掰开了四皇子的手。

    傅青素示意郭大芝将四皇子带到对面去买吃食,这才转身看向皇帝,“在南苑里他太寂寞了,所以我才斗胆将他带出来的。我知道小八的重要性,所以没敢带他出来。”

    沈沉淡淡地道:“也没什么重要不重要的,带他们出来看看这世上也好。”

    没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么?傅青素忍不住问道:“为了一个她,你真的谁都不要了么?连父子亲情也不要了?小四和小八,时常问起你。”说到这儿傅青素就忍不住哽咽。

    “我也能带着小四和小八,只是你却得留在南苑。”沈沉的语气毫无波动地道。

    傅青素吃惊地张开了嘴巴,这话残忍得让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身后是智竹斋,眼前是茫茫人海,还是这两个人,可情形却完全不一样了,连形同陌路也不足以形容,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傅青素笑得流出了眼泪,“原来曾经的山盟海誓,什么也不是。”

    沈沉没说话,抬脚欲走,袖口却被傅青素拉住了。

    “殿下,如果,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分开,今日会是如何?”傅青素含着泪道。

    沈沉没想到傅青素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然则现在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他抽走自己的袖子,心知他是在迁怒她,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无法克制,看到她就会想起敬则则在冰凉的海水里是种什么感受。

    “事到如今,殿下连一句话都不肯给我了吗?”傅青素哽咽出声道。

    沈沉想了想,“我没想过。”没想过会跟傅青素在一起,没想过会遇不到敬则则。

    “那现在想一想呢?”傅青素有些卑微地追问道。

    “青素,是我负了你。所以你今日还能站在这里,所以小四和小八还会在你身边。”沈沉道。

    但其实他二人都心知肚明,不管出自那种原因,最先放手的那个人却是傅青素自己。

    傅青素哭着摇头再去抓皇帝的衣袖道:“我知道不是的,不会这样的。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分开,你会一如你承诺的那样,只要我生得出儿子就不会选秀是不是?是不是?那样敬昭就不会进宫,是不是?是不是?”

    是吧?也不知道从一开始如果就错过了敬则则,如今是不是就不会如此难受了。

    情之一字,从来就不是因为它的美好、美满而叫人千百年都在唱诵,它本来就是天底下最易带来悲伤的事情,叫人肝肠寸断,让人肺腑皆为之焚痛而铭记。

    正月十五一过,四皇子和八皇子便回了宫,不过傅青素并未跟随。皇帝不能避宫别居,那她自然就不方便回宫了。若是正月里没有在宫外遇到的话,沈沉并不会反悔,定然会搬去西苑。

    然则当时他虽未责备傅青素,却也不可能再将四皇子和八皇子交在她手上,毕竟那已经说明她并非一个守规则的人。人都是会变的,沈沉当然不希望在他死后出现一个实权太后。

    曾经的那么一点儿情分是完全不够抵御现实的残酷的。

    困守南苑的傅青素自此才大彻大悟,当初她父亲不许她与皇室结亲的原因何在。那时候她虽然妥协了、服从了,却不甘、不愿,夜里也曾无数次怨恨过她的父亲,然事实却打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倒不是说皇帝的情意就一定是虚假的,可是天下那么多各色各样的美人,他拥有无数的选择,今日一个敬昭,明日就会有李昭、王昭。

    傅青素叹息了一声,倒有些羡慕起早亡的敬昭了,早早地死去就再不用知道将来的李昭、王昭了。

    傅淑妃出家寂云寺的事情在朝堂里一点儿水花都没溅起。八皇子开蒙以后,本就不该再跟着养母住,她那仅有的利用价值也就消失殆尽了。

    很多事,不是不能回头,但一回头很可能就是万丈深渊,所以既然选定了便决绝些,可能更傲然。

    日子不紧不慢地晃到了景和十五年末。阖朝大臣请求皇帝来年重开选秀的折子如雪花一样飞上了沈沉的桌子。

    从景和十二年那场大案开始,差不多四年已经过去,景和帝的后宫也近乎空置了近四年,没有女子,也没有有些龌龊之人背后议论的娈童,皇帝的身边干干净净,日子过得跟苦行僧一样。

    而且勤政之态比以往更甚,往往是子时才睡,寅时就起。皇帝忙碌,那些大学士当然也不能懈怠,还有些苦不堪言。

    以往晚上还得以回家休息,可景和十四年皇帝新修了景阳门外的大学士值房,定下规矩每夜都得有两位大学士在宫中值夜,以备皇帝随时咨问。

    这下有些大学士连续好几日都回不得家的事情就再不罕见了。

    顾青安觉得自己那几房妻妾也跟摆设一般的了,即便有心也是无力。所以哪怕不为皇室的繁盛着想,光为自己等人他们这些大学士也得不遗余力地鼓动所有官员给皇帝上折子,要求阴阳相协。

    沈沉自然是看都没看,直接让高世云将那些折子扔到火盆里烧了,用来取暖。

    顾青安撇开头不忍心看火盆里那些没烧尽的折子,躬身道:“皇上,定国公背上长了疽疮,以至半身溃烂,皇上仁德,已经连派了五名太医南下给定国公治病,却见效甚微,定国公上折子请求致仕,辞了五军大都督之职,皇上已经连否了三次,这次他又私下给臣写信,请臣在皇上耳边转圜几句。”

    沈沉垂眸想了想,“定国公劳苦功高,朕还想朕与他君臣之间能全始全终呢。让唐玄任南下去给他看看吧。至于致仕的事情,你就说若是唐玄任也束手无策,那朕便答允他,让他不要有其他心理负担。但即便是致仕,朕私下交给他的任务他还是得做,身上没有官职却不方便,此事咱们到时候再议吧。”

    顾青安道:“可皇上的平安脉一直是唐玄任在诊,他若是南下,皇上身边却又用谁?”

    “朕身子好得很,而且太医院养那么多人,总不能都是废物吧。”沈沉摆摆手,“燕国夫人早逝,朕总不能再看着定国公也离世。”

    顾青安胸口憋了一口气,想不到都这么多年了,皇帝心中竟然还记挂着那死去的人,爱屋及乌到了如此地步。

    至于皇帝为什么对他说出来,不就是点名了要让他护着定国公么,这位是注定要安荣一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