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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亲人

    沈老爷子的嘱咐,让沈闻风本能的打了个哆嗦。

    虽然,翠儿那丫头,不是他遣去柳轻心身边做事的,但买她回来的,却是他的庶子。

    之前,沈老爷子暴怒,下令将他的庶子打了个半死,他也遭连累,被罚了三个月月俸,抄了一百遍家规。

    沈家规矩,所有主管生意的人,都可自生意收益里,得一成奖赏。

    于他而言,三个月月俸,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收入,可抄家规……

    抄完一遍,站在正堂里念一遍。

    从秋天到冬天,早一遍,晚一遍,整整五十天,他像个傻子似的,让家中子弟下人,观览了一百遍!

    这么丢人的事儿,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父亲三思。”

    沈闻风并不敢直言拒绝沈老爷子。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把这事儿,踢给沈闻雷的正妻。

    “嫁女儿的,是三弟和弟妹。”

    “我这当大哥的,从旁帮衬准备,都显逾越,哪好喧宾夺主,连挑选丫鬟和仆妇这种事儿,都一手包揽?”

    “闻风以为……”

    “让你准备,你就准备!”

    “哪来那么多废话!”

    “当我老了,看不出你小子在想什么是不!”

    未及沈闻风把话说完,沈老爷子便从书案上抄起一块镇尺,朝他丢了过去。

    沈闻风没敢躲。

    纯银打造的镇尺,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弧,“铛”的一声,砸在了沈闻风的面前。

    “闻风,闻风不敢……”

    沈闻风没想到,自己极尽谨慎的推拒,会惹来沈老爷子如此可怕的暴怒。

    然而,言如覆水,覆水难收。

    他此时纵有千万个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你是长子。”

    “总有一天,是要自我手里,接过沈家大权的。”

    “若因惧怕承担责任,而事事推拒,将来,如何担得起沈家家主重责?”

    沈老爷子深深的吸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烟袋,缓缓起身,自书案后走了出来。

    沈闻风,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对他,他倾注了毕生期待。

    可是,世事总难尽如人意。

    这个他倾注了毕生期待的儿子,却并未如他所愿般的,长成一个能让他放心交付沈家家业的男人。

    “你已过不惑。”

    “我,也将入古稀。”

    “你还要我这个父亲,等你多久,你,才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沈家家主呢?”

    缓步,走近沈闻风,沈老爷子摇了摇头,伸出左手,满脸无奈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手,很轻。

    落在沈闻风的肩上,却让他觉得,有万钧之重。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不得父亲器重,不被父亲看好的儿子。

    却未料,是他,一直在辜负,父亲的期待。

    “闻风,知错了。”

    沈闻风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

    他的眼圈,也泛出淡淡的红。

    但他没哭,或者说,在竭力遏制,没让眼泪,自眼眶滑落。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明日傍晚之前,将嫁妆明细送给我看。”

    沈老爷子没有回头。

    他不紧不慢的,踱到门口,拉开门,走出了书房。

    ……

    小镇,良医坊。

    柳轻心把前一日到手的铁皮石斛,连夜做成了切片。

    然后,又将切片装进油纸小包,把油纸小包塞进了一个半尺见方的绣花布袋,递给了即将出发的沈鸿雪。

    “这个,交给外公。”

    对那位素未谋面,却将她视若珍宝的老人,柳轻心是愧疚的。

    她只是个,占据了他外孙女儿身体的孤魂,却得他如此庇佑,如此不惜代价的成全。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以毕生所学,为他添寿。

    “代茶饮,一日三片。”

    “可益寿延年。”

    将这种珍稀药材拱手他人,柳轻心未露半点儿心疼神色。

    她是个知恩的人,对待她亲善之人,从不吝啬。

    柳轻心这突如其来的大方,让沈鸿雪稍稍滞愣了一下。

    沈家从不掺手药材生意。

    但不掺手,不代表,他不知道,这铁皮石斛的珍稀。

    “这……不合适吧……”

    他来时,为柳轻心带来了一马车的“压岁钱”,但那满车的绫罗绸缎,各式玩意儿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株铁皮石斛的价值。

    “这可是,我凭自己本事,跟傻子讹来的!”

    “我拿自己讹来的东西,孝敬我自己的外公,有什么不合适的!”

    柳轻心知道,沈鸿雪在想些什么。

    唇角微扬,毫不避讳的用“傻子”,来称呼李家人。

    她不希望沈鸿雪有压力,更不希望,沈老爷子,在使用这些药材的时候,心存负担。

    “再说,有你跟翎钧商议的新生意铺底,说不好,过阵子,还要有一大群傻子来送礼。”

    “铁皮石斛这种舍得花银子,就能买到的东西,又不似那些千百年的人参灵芝般,需有机缘才碰的上。”

    “要是外公不肯听话服用,你就告诉他,他若不吃,以后,也不用再遣你来给我送压岁钱了,我也不收!”

    这些日子,柳轻心的脑海里,陆续涌出了一些,这身体原主的记忆。

    记忆里,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总喜把还是个孩子的她,高举过头顶,总会在远行归来时,给她带珠花和美食,总会在她趴在私塾的书案上睡着时,悄悄的把其他人撵走,脱下自己的外褂,给她盖上。

    她喊那老头儿“外公”,那老头喊她“轻心丫头”。

    跟那老头儿,她可以胡搅蛮缠,可以撒娇任性,可以用一句“我不愿意”,推拒所有请求,不论因由。

    她想不通,一个这样娇惯她这身体原主的老头儿,为什么会舍得,将她远嫁宁夏。

    她想弄清原委,可除了这老头儿之外的,这身体原主的记忆,却宛若一团迷雾,任她怎么探查,也无从得知。

    所以,她决定暂不告诉任何人,她“记起”了某段过往。

    她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审视,去分辨。

    于沈家,她被置于何处?

    以及,沈家,到底值得她,以何种态度相待!

    “好罢。”

    “我帮你带回去。”

    沈鸿雪稍稍迟疑了一下。

    他的目光,在柳轻心的脸上,辗转了许久,才缓缓移开。

    于理,记不起以前事情的柳轻心,该没有这般底气,“要挟”沈老爷子的才是,可是,若她记起过往,对他,又怎会是这般态度?

    虽然,在她远嫁宁夏这件事上,他的态度和做法,的确是令她失望了,可即便是……

    他宁愿她恨他,怨他,哪怕,她要将他剥皮抽筋,碎尸万段,也比现在这样,只将他视为亲人,要让他舒服的多。

    “掐着日子,彩礼也差不多该到了。”

    “你回去问问沈老爷子,接亲的地点,是定在周庄,还是燕京。”

    沈鸿雪的纠结,让翎钧心中暗爽。

    他笑着上前,将柳轻心圈进怀里,示威般的,朝翎钧,扬了扬眉毛。

    这是他家娘子,谁也别想跟他抢夺。

    “若无意外,应是燕京。”

    “这条路,从未走过皇家车辇,道长多险,难保,没有觊觎之徒。”

    翎钧的“放肆”,为他惹来了沈鸿雪的一记白眼。

    但这一次,沈鸿雪没有明言,让他注意言行举止,在大婚之前,与柳轻心保持合乎礼法的距离。

    沈家在燕京生意不多。

    但以沈家财力,在燕京买栋宅子,给柳轻心备嫁,应不是难事。

    依皇家规矩,正妃车辇,不得停歇。

    他不舍让柳轻心受千里颠簸,从周庄沈家老宅乘车辇出门,一路不得歇息的远赴燕京。

    亦怕自己会忍不住,什么都不顾的,半路抢亲。

    “燕京最好,周庄,也无妨。”

    “只要沈老爷子有话儿,天涯海角,我也会去接我家娘子回家。”

    “山贼劫匪之流,不足为惧。”

    对翎钧这宠妻狂魔来说,规矩,算个什么东西?

    会让他家娘子受苦的规矩?

    毁了便是!

    反正,他早经“恶名”远播,再多几个人指点声讨,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柳家那边……”

    对自己的正牌老丈人,翎钧并无好感。

    且不说,他一意孤行,把柳轻心嫁去了宁夏。

    单是他那对哱承恩宠妾灭妻,还险些把柳轻心害死了这事儿的态度,就足令翎钧将其划入“敌对”阵营。

    若不是因为,柳轻心的母亲和弟弟,以死相逼,竭力阻止柳轻心的父亲,继续与哱家往来,以翎钧的脾气,此时的柳家,怕是早已灰飞烟灭了。

    柳家,不似沈家。

    于翎钧而言,覆灭一个,只被归为四等,没有士族庇护的寻常商贾家族,其难度,并不会比捏死一条小虫子,多出许多。

    “沈家嫁女,与柳家何干!”

    对柳存志,柳轻心的父亲,沈鸿雪亦心有不满。

    当年,若不是柳存志一意孤行,非要履行那纸婚约,将柳轻心远嫁,此时,她怕是连第二个孩儿,都给他生出来了,哪里还会有翎钧什么事儿!

    然事无如果。

    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

    表明完自己的态度,见翎钧依然没有要把缰绳交给他,送他离开的意思。

    沈鸿雪稍稍滞愣了一下,思虑片刻,便明悟了,翎钧跟自己提起柳家的真正因由。

    “若你希望,我可以跟祖父商议,接轻心的母亲和弟弟往燕京观礼。”

    “世人皆知,她遭哱承恩残害出逃。”

    “但知她被找到的,却只有沈家的正房嫡系三脉。”

    “她母亲是外嫁之女,之前,又未尽到劝导柳存志之责,外公还在生她的气,自不可能告诉她,轻心找到了。”

    走近翎钧,沈鸿雪故意将声音压低到,只三人能听到的程度。

    他无意隐瞒柳轻心,但这种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柳轻心的安全,越有保障。

    有道是,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今日发誓赌咒效忠的下人,明天,会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卖了柳轻心这主子换钱?

    之前,已经有过翠儿这么一出儿,沈鸿雪不希望,再给任何人机会,让柳轻心身临险境。

    “我听说,轻心出事后,她母亲日日以泪洗面。”

    “她弟弟,更是离家出走,一个人跑去南疆,投奔了你二叔,立誓从军,盼将来,能荡平宁夏。”

    “之前,我怕这是那柳存志撺掇,骗轻心回柳家去的阴谋,便未告诉轻心知道,只遣了人日夜监视。”

    “据我近几个月的观察,至少可以确定,她弟弟,是真心盼能为她报仇的。”

    翎钧的消息网,虽不及摄天门宽广。

    但对一些,他特别关注的人的动向,还算是了若指掌。

    他微微颔首,看向柳轻心,言外之意,此事,他听她定夺。

    母亲。

    在柳轻心听来,这个词,遥远的像从未存在过。

    上一世,她的记忆里,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这一世,亦从未承沐恩泽。

    但是,她恩师曾说,若这世上,只有一人,能为另一人不惜一切的,那人,定是母亲。

    她……

    “我不知道。”

    柳轻心抿了下唇瓣,抬头,看向了站在她旁边的翎钧。

    从内心里,她是希望,能有自己的母亲的。

    可是,她亦清楚,这位母亲,是这身体的母亲,而非她这缕孤魂的母亲。

    她已经自沈老爷子那里,得了许多本不该她享受的宠爱,难道现在,还要连别人的母亲,也一并霸占么?

    她不介意,替这身体的原主尽孝,可是,这原主的母亲,真的想要么?

    “我知道,你不记得她。”

    “于现在的你而言,她,只是个陌生人。”

    翎钧笑着低头,往柳轻心的额头上轻啄一下,眼里,满是温柔。

    “不要勉强自己。”

    “别人怎么想,有什么样的期盼,是别人的事。”

    “你,我的娘子,只需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

    “待你好的,我自会十倍报偿,待你不好的,亦有我,百倍奉还。”

    翎钧的话,说的霸气十足。

    但这在旁人听来,毫不遮掩,闻之不爽的猖狂,却让柳轻心倍感安心。

    “让她来吧。”

    “如果可以,让小弟也来。”

    少顷,柳轻心轻轻的推开翎钧,抬起头,看向了面色纠结的沈鸿雪,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有翎钧在,她怕什么呢?

    若那人,是真心待她,她便做她的便宜女儿,替这原主尽孝,反之,她也不过是,从“不曾有”到“不再有”罢了,亦无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