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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说书人(下)

    说到这,下班铃突然响了起来,于老四头一次听见下班铃响竟然会怅然若失,他这人没别的爱好,从小就爱听故事,长大爱听评书,什么《夜幕下的哈尔滨》、《高山下的花环》,《三侠五义》、《岳飞传》,听不过瘾还找书来看。

    于老四心中懊恼怎么这么快就下班了呢?老头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舔着嘴唇眯着眼问“小伙子,咱们图书馆管饭不?”

    于老四心说你见过哪个图书馆还管饭?可这故事只听一半,心里实在是抓挠的难受,况且这又不是电台评书,今天讲完了明天继续,老头这一走,今后上哪找他听下回分解去?思来想去,于老四摸着兜里仅剩的十块钱,一咬牙一跺脚说了声“管。”

    老头一听管饭,也不像之前装的那么小心翼翼了,三下五除二把桌上的“废纸”用黄布卷了卷,往包里一塞,跟着于老四,一同举着老头的雨衣,顶着瓢泼大雨跑到了图书馆对面的国营小饭馆,于老四盘算着点了半斤白酒,一盘煮花生,两碗热汤面,这老头好似恶鬼投胎一样,于老四筷子刚拿起来,他那一大碗热汤面连渣都不剩了,舔着嘴唇又盯着于老四那碗愣神,于老四被他盯的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索性把碗朝他面前推了推,最后两碗面全进了他一个人肚子里。

    老头不光能吃,酒量也好,满满一杯白酒,一仰脖就见底,跟喝凉水似得,于老四举着筷子,眼巴巴的瞅着他吃了两碗面条,喝了四两白酒,最后卷了只“大炮”烟,吧嗒着嘴悠然自得吞云吐雾起来。

    于老四望着半盘煮花生心说“敢情这老头上辈子是他娘饿死的”

    见老头酒足饭饱了,于老四急忙催促道“哎,后来呢?”

    “后来?啥后来?”老头居然瞪着睁不大的眼反问起来。

    “刘大夏,你不是说到刘大夏了吗?”于老四心说这老头不会是诚心讹饭的吧?

    “哦!你看我这记性,上了年纪啊,记性就差的咧,想当年啊,我小的时候,背水浒传也不过是眨眨眼的功夫,哎现在啊,甭说记性了,光这腿脚啊阴天下雨的…”

    “得啦得啦,您还是继续说刘大夏吧。”于老四见老头又开始絮叨,急忙制止住。

    “咳咳,哦,刘大夏,对,咱们说到刘大夏拿出了《郑和出使水程》,项忠是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有救了,忧的是,虽然刘大夏官居要职又是三朝元老(成化帝朱见深为明宪宗,是刘大夏入朝做官后的第三个皇帝),可按兵部的规矩,无论是谁,要从架阁库中取悦任何典籍图例必须要有项忠的批文,然后由库部主事陪同取出所需之物,再到库部令史处登记造册,来取之人签字画押,这才能让你拿走,可库部令史处的册子项忠早就查过了,并没有刘大夏以及他人取走《郑和出使水程》的记录,也就是说书是刘大夏偷走的,而最最麻烦的是,负责造册的库部令史是汪直的亲信,也就是说目前刘大夏盗取兵部架阁库的事除了皇上不知道外,敌友双方都知道了。

    项忠一下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按律,现在他应该马上叫人把刘大夏绑了,押入大牢,再禀明皇上,提请法司审判,而自己也有看管不严,纵容属下的罪责,可毕竟刘大夏与自己同甘共苦几十年,两人同朝为官,一起对抗阉党,捍卫朝纲,不光是上下级,更是患难的战友,刘大夏要是被抓进大牢,等于成了汪直的案上鱼rou,这辈子可能再也出不来了,项忠看着刘大夏连连叹气,眼泪不由自主的往下落。

    刘大夏倒好像没事人似得问“哎?尚书何故如此呢?”

    项忠被他一副装上充楞的样子气的说不出话来,指着刘大夏你、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句整话,刘大夏转口又问道“不知尚书府上可有酒菜晚点之类?我专门请了汪都督,估计这会该到了。”

    项忠听完汪都督三个字,先是一愣,随即“啊!”了一声,他瞪着眼前这个一向以足智多谋出名的刘大夏,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这个时候请汪直来,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刘大夏见项忠愣住了,便不客气的自己召来项忠的家丁,吩咐赶紧去准备酒菜晚点,家丁刚走,门口值守的兵丁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老爷,老爷,西辑事厂汪都督到了。”

    要说这看门的怎么会吓成这样?那就不得不讲讲这个西辑事厂是个什么机构了,西辑事厂简称西厂,和明朝最大的特务机关东厂相对立,成化帝朱见深建立西厂就是为了制衡和监视东厂,而创始人就是汪直,要说这西厂的势力有多大,那可以说是只手遮天,朝中大臣无论是谁,官拜几品,均可以先抓后奏,而且西厂大牢那是比锦衣卫的“诏狱”还要恐怖的地方,凡是进去的只有两条路,受不了的就屈打成招,受的了的就被活活打死。

    守门兵丁以为汪直是来抓项忠的才吓成了这样,项忠一听汪直来了,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刘大夏,刘大夏则满面笑容的跑出屋子,径直到前门去迎接汪直,项忠越想越怕,急匆匆的跟在后面一起来到了大门外。

    要说汪直的排场那是真大,光贴身侍卫带了四五十人,这些人都是从禁军、三大营、锦衣卫里挑选出的精锐中的精锐,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汪直选人不光要能打,还得上过战场,砍过人,见过血,就这一帮人往那一站,好似黑罗煞下凡一般,普通人连与其对视哪怕一眼的胆量都没有,就这汪直觉的还是不够,又临时调派了三十多名锦衣卫,专门守在项府门口,这架势哪是做客,摆明是来拿人的。

    汪直带着人马到了项府门外,抬头看了眼大门,斜着眼“哼”了一声,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刘大夏赶忙走上前,一脸微笑的叫了声“汪都督”,汪直这才点点头,贴身的侍从端来马凳,扶汪直下马。

    而项忠则冷冷说了句“汪公公好大的排场啊。”

    要不说汪直是老油条,明明是来抓刘大夏的,可一见面还是一口一个“有劳刘大人,刘大人请”的客气着,两个人就好像多年挚友一般,却对项忠不理不睬,项忠也不理他,两个人就这样鼻孔朝天的一同走进了项府。

    要不说人啊还得识时务,项忠后来被汪直陷害诬告弄得丢官罢爵,而刘大夏则平步青云,辅佐五朝皇帝,最后还斗倒了汪直,不能不说在为官之道上,刘大夏更胜一筹。

    三人分宾主落座,下人端上茶水点心,项忠一见汪直就好像在饭里见了苍蝇,一眼都不愿多看,汪直也不看他,转头问刘大夏“不知刘大人深夜请汪某来,所为何事?”

    刘大夏一脸深沉的问“汪都督,兵部架阁库丢书一事你可知道?”

    这话问的汪直和项忠都是一愣,汪直心说你偷书的事,除了皇上,天底下没有不知道的,这演的有点过了啊。

    可明知道他演,汪直还不得不陪着演,急忙也是一脸震惊的问“可有此事!哎呀,这、这、这可是我大明开朝立宗以来头一次发生如此惊天大案,兵部何书被盗?我这就安排西厂和锦衣卫连夜追查!”

    项忠在一边都快憋不住了,赶紧假装咳嗽,借势转头捂嘴偷笑,心说这俩人应该办上装扔戏台子上去,一定是满堂彩,演的太好了。

    刘大夏忙说“不必,不必”说完,他朝汪直身后的两个侍卫瞥了一眼,汪直会意的摆摆手,示意两人出去,等门关好了,刘大夏不放心的又走到门口,朝外打量了一番,确定安全了,从书案上取来《郑和出使水程》放到了汪直面前,低声说“汪都督,兵部所丢之书,正是这本。”

    汪直抬眼一扫,心说好一个人赃并获,之前还担心刘大夏毁灭证据,如今戏唱到这看你刘大夏还怎么往下演。

    汪直端起茶杯说道“书既然找到了,也就是说犯人也应该抓住了。”他斜眼瞥了眼刘大夏,心说看你会不会做人了,如果愿意拿出家产地契来孝敬孝敬,那一切好说,如若不然,我手中茶杯一摔,门外侍卫就会冲进来,如猛虎扑食般将你二人当场拿下。

    刘大夏一听汪直问偷书的犯人,换上了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说“偷书的正是下官本人,可我这是为了救汪都督您啊!”

    汪直一听这话,彻底懵了,这小子平时坏事做绝了,仇人遍地,一听救命就心虚,心想难不成有人想借此书害我?便有些怯懦的问“救我的命?刘大人何出此言?”

    项忠也伸长了脖子,想听刘大夏到底为什么偷书,他自然是不信刘大夏偷书是为了救汪直,但既然请了汪直,就一定有他的用意。

    刘大夏说“其一是为了救大明,汪都督我问您,如今我朝的国势与永乐朝相比,孰高孰低?”

    这话一出口,不要说项忠,连权倾朝野的汪直都吸了口冷气,刘大夏根本不是在对比国力而是在对比皇上,他的意思是成化帝朱见深和永乐帝朱棣哪个更好,肆意妄论帝王家世,这可是要掉脑袋的,汪直手心都湿了,结结巴巴的说“额,当年成祖之仁德可比尧舜禹汤,国力之富强不逊汉唐,奠定了我大明千秋万世的基业,而当今圣上年幼便深入民间体察疾苦,登临大宝之后更是视民如子,爱民勤政,与成祖比,不分伯仲。”

    刘大夏显然要听的不是打官腔,要是论打官腔,在座二位哪个打的过刘大夏?

    刘大夏一听,心说这不行,车轱辘话得说到什么时候,干脆换了个说法“汪都督,圣上这次要重下西洋,肯定要重造宝船,广招水手,采办物资,这些都需要有人去cao持,您猜如此重要的差事圣上会派谁去呢?”

    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汪直没答话,只是直了直身子,一脸得意之色,刘大夏继续说“汪都督,按照这本书上记载,郑和船队每次出航,需用船260余艘,每艘船的建造费约需白银五六千两,再加上人员、必备物资,您算算这是多大的一笔账,现如今国库拿得出吗?”

    汪直听到这先是一兴奋,因为这钱数越大,里面的油水越多,可往细了一想,身上登时冒出一层冷汗,皇上一定会将造船招人的任务交给自己,因为重下西洋的主意是自己出的,可国库确实没那么多钱,然而皇上交代的事情又不能办砸了,办砸了可是要掉脑袋的,如此一说,重下西洋一事就是把杀人的刀,埋人的坑,这可万万下不得,绝对下不得。

    汪直想明白之后,默默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噗通一声恭恭敬敬的跪在了刘大夏的脚边,刘大夏瞟了一眼满脸敬佩的项忠,两个人心有灵犀的相互眨巴眨巴眼,刘大夏赶忙将汪直搀扶起来,嘴里还说着“汪都督请起,快快请起,我这里还有一事要劳烦汪都督。

    汪直一听有事相求,便站起身说着“刘大人请吩咐,凡是在下能做的,一定赴汤蹈火。”

    刘大夏说“汪都督,您看明日圣上问起这《郑和出使水程》来,我该怎么说?”

    “这…”汪直一下犯了难,汪直以为刘大夏这是要他找人来顶罪,按说这是他应该做的,可这罪实在太大了,而且兵部架格库可不是茶馆酒楼谁想进就能进的,又要有品级的,还不怕死的,汪直还真一时找不着。

    刘大夏看着汪直,汪直看着茶杯,僵持了片刻,刘大夏说“汪都督,这《郑和出使水程》不能留,我决定烧了它,以绝后患,可不知汪都督能否在圣上面前保我个周全?”

    汪直想都没想就答应道“刘大人请放心,圣上那边,汪某定当周旋,可只怕朝中其他人…”汪直的意思是怕朝中有人会以此为借口攻击刘大夏,刘大夏心说,你只要不找事就万事大吉了。

    两人定好了攻守之策,刘大夏当着汪直的面将书扔进了火盆里,汪直看着燃起来的火光,带着人马踏踏实实的回家睡觉去了,而等刘大夏和项忠送走汪直转身回屋,却发现原本关紧的房门此时四敞大开,刘大夏大喊了声“不好”,急忙冲进了房间,却发现地上满是燃尽的纸灰,火盆里的火也被人用茶水浇灭了,刘大夏一下瘫坐在椅子上,没头没尾的说了句“功亏一篑啊,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