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

    皇后打断她道:“你到底愿不愿帮你二弟求情?”

    大公主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但还是咬咬牙道:“请恕女儿不能从命……”

    “好,”皇后用一种陌生而冷酷的目光打量着女儿,“很好,你记住今夜的话,记住你怎么对你亲弟弟见死不救、赶尽杀绝。”

    大公主脸色惨白,但始终紧咬着牙关不发一眼。

    皇后睨了她一眼,点点头道:“我只当没生过你这女儿。”

    说罢不再理会女儿,径直去了皇帝的寝殿。

    这回她也不问中官皇帝是不是醒着,下了凤辇便脱下簪子往阶下一跪。

    皇帝身边的中官都了解皇后的性子,劝说了两句无果,只能入内向皇帝禀报。

    皇帝刚服罢药汤,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闻言沉默许久,情知自己不可能永远躲着妻子不见,终是涩然道:“请皇后进来吧。”

    皇后一身素服,脱了簪子,长发披散着,双眼中满是血丝,一看就是整宿未眠。

    她走进殿中,不等皇帝发话,便往御榻前重重地一跪,顿首道:“妾管教儿子无方,恳请代那逆子受死。”

    皇帝本就难看的脸色又灰败了几分,颤声道:“这件事朕自会定夺,皇后不必过问。”

    皇后眼中涌出泪水:“求陛下看在妾侍奉巾栉一场,留那逆子一条贱命……”

    皇帝道:“你也知道我们夫妻一场,若是那逆子谋逆得逞,取我性命,你又待如何?”

    皇后脸色一白,一时间无言以对,她对皇帝的情分早在一个个嫔妃入宫、诞下子女后渐渐消磨殆尽,儿子在她心里的分量自然比丈夫重。

    若是儿子得逞,她大约私下里训斥一番,伤心一场,也就接受事实了。

    她下拜道:“陛下真龙天子,有上苍护佑,定能逢凶化吉。”

    皇帝却并不揭穿她的心思,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若不是萧泠带着亲兵来救驾,这御榻上的真龙天子就换人了。”

    皇后忙道:“那逆子志大才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陛下可以将他圈禁起来,废了他双腿,让他再也不敢痴心妄想,只要能留他一命……”

    她带着哭腔道:“陛下,大郎已经走了,若是这逆子也没了,陛下叫妾怎么活下去?”

    皇帝看了一眼憔悴的发妻,轻轻叹了口气:“虎毒不食子,你以为朕心里好受?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你那志大才疏的儿子做了些什么事。”

    顿了顿道,眼神重又变得冷硬:“朕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儿子,与其为那逆子cao心,不如多关心一下三郎。”

    就在这时,一个内侍在屏风外道:“启禀陛下,萧泠将军到了,在配殿中等候觐见。”

    皇后听见“萧泠”二字,眼中有戾色一闪而过。

    皇帝瞥了眼妻子道:“朕这里还有事,皇后请回吧。”

    皇后待要再说什么,皇帝已向身边的中官道:“送皇后回寝殿。”

    皇后虽不甘心,却也知道皇帝召见外臣,说下去只会适得其反,须得徐徐图之,遂默默行礼退了出去。

    随随跟着引路的内侍向皇帝寝殿走去,走到阶前,便看见一身素服的皇后正顺着台阶往下走。

    随随一礼:“末将拜年皇后娘娘。”

    皇后身子微微一颤,顿住脚步:“萧将军免礼。”

    随随微微躬身,待皇后离去。

    皇后却缓缓走到她面前,打量了她一眼,垂下眼帘,忽然敛衽一礼。

    随随赶紧避开:“皇后娘娘折煞末将。”

    皇后道:“萧将军高义,于桓氏有恩,于社稷有功。本宫这一礼萧将军当之无愧。”

    说罢微微颔首,向阶下走去。

    第101章 一百零一

    皇帝的寝殿中锦帷沉沉, 龙涎香的烟气里夹杂着药味在殿中弥漫,随随一走进殿中,便从正午走进了黄昏。

    皇帝卧病在床, 便在御榻上接见她, 他披着明黄衣袍,靠坐在一堆织锦被褥和隐囊中, 只露出蜡黄干枯的脸和手,像是鲜花丛中埋着一截枯木,上元节那场刺杀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重,本就病骨支离, 这会儿更如风中残烛。

    变化最大的是他的眼神,随随记得元旦大朝时见到皇帝,他的双眼仍旧精光慑人,眼下却像鱼目一般晦暗, 和这屋子一样透着昏沉沉的死气。

    随随不觉有些恍惚, 定了定神上前行礼:“末将拜见陛下。”

    皇帝微微颔首:“萧卿免礼。”

    他示意中官赐坐,注视了她一会儿, 缓缓道:“今日请萧卿入宫,其一是感谢萧卿救命之恩。”

    随随忙行礼道:“陛下言重, 末将救驾不及时,让陛下受惊了。”

    皇帝摆摆手:“萧卿大义,不必过谦……”

    他说着向中官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便有内侍捧了几卷帛书来。

    皇帝道:“这是朕的两处宅邸田庄, 一处在大宁坊,一处在城南郊外,虽偏狭简陋,庶几可供萧卿入京时落脚之用, 总比驿馆舒适一些。”

    偏狭简陋自是谦词,大宁坊距蓬莱宫不过一坊之地,坊中皆是贵臣王公的宅邸,那里的宅地有钱也买不到。

    随随道:“末将愧不敢当。”

    皇帝道:“这只是朕的一点心意,萧卿切莫推辞。”

    顿了顿又道:“另外朕已经与宰相商议好,与卿加开府仪同三司,中书门下已在拟诏书,还需再等几日。”

    开府仪同三司是从一品散官阶,加赐给功勋卓著的重臣,萧晏也是四十多岁时才加此官,而萧泠才二十多岁已位极人臣,虽然救驾有功,也有些过了。

    随随心微微一沉,皇帝一见面又是赐田宅庄园又是给她加官,必定不是知恩图报这么简单。

    皇帝暗暗观察萧泠的神色,发现这年轻将领脸上非但看不出丝毫得意忘形的迹象,反而微露沉吟之色。

    他心中不由暗暗叹息,若太子有她一半的沉稳和警醒,他也可以放心把江山交给他,不至于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随随耐心地等待着下文,皇帝沉默有时,终于屏退了在旁伺候的中官和宫人,轻轻叹了口气:“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萧卿成全。”

    随随目光微动:“陛下言重,陛下尽管吩咐,末将无有不从。”

    皇帝道:“眼下这里没有旁人,你我不必叙君臣之礼,我是以你父亲当年好友的身份,和烨儿父亲的身份请托你。”

    随随心头一凛,已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

    皇帝道:“我本来不知你此番特地入京是为了什么,如今大致猜到了,是为烨儿当年的事,对不对?”

    他的口吻也似寻常长辈一般,慈蔼平和,循循善诱。

    随随没有否认,到了这时候,虚与委蛇已经没有必要,她干脆地承认道:“陛下英明,末将此次入京的确是为了故太子之事。”

    皇帝叹息道:“难为你过了这么多年还对此事耿耿于怀。”

    随随道:“故太子待末将情深意重,末将无以为报,只能略尽微劳。”

    她不等皇帝说话,接着道:“末将恳请陛下将太子谋逆案、秋狝行刺齐王案与谋害故太子一案交有司审理,还亡者一个公道。”

    皇帝脸色微变,沉吟道:“桓熔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论罪当诛,朕不会包庇这逆子。”

    随随知道这后面必定有个“不过”等着。

    果然,皇帝接着道:“不过烨儿之事已过去多年,旧事重提徒劳无益,只会令亲者伤上加伤,痛上加痛……”

    他顿了顿道:“皇后至今不知烨儿的死因与桓熔有关,若是知道他们同胞手足相残,恐怕受不了这个打击。既然罪人注定伏诛,又何必这揭开当年的就疮疤?请你看在烨儿的份上,就此放手吧……”

    随随垂着眼帘默然无语,高广的大殿中寂然无声,只有帐角的玉铃叮当作响。

    这几乎是她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

    良久,她终是躬身一礼:“末将恳请陛下还故太子一个公道。”

    皇帝脸色微微一沉:“若是烨儿泉下有知,一定也不愿见到母亲再为他哀恸神伤……”

    随随抬起眼眸,平静地注视着皇帝苍老的面容:“陛下究竟是担心皇后娘娘哀恸神伤,还是担心皇后娘娘知道陛下明知害死故太子的是谁,还替凶手遮掩隐瞒?”

    皇帝神色一凛:“放肆!”

    “萧泠,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吗?”他的脸色似暴雨将至的天空,“你知不知道,凭你刚才那番话,朕可以治你个大不敬罪?”

    随随道:“末将惶恐。”

    话虽如此说,她的神色依旧淡淡的,丝毫不见惶恐畏惧之色。

    皇帝阴沉着脸凝视她许久:“朕本不需要同你商量。”

    随随下拜道:“只求陛下还景初一个公道,末将粉骨碎身亦无怨言。”

    乍然听见长子的表字,皇帝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颤。

    他勉强支撑着的身体像暴雨中的土山一样倾颓下来,脸上的愠色渐渐褪去,浑浊的双眼中泪光隐现。

    过了许久,他低声道:“朕对不起大郎,只是朕知道的时候木已成舟,皇后悲痛欲绝,那段时间二郎是她仅有的慰藉……”

    随随冷冷地看着他,默然不语地听他为自己找借口,他替二子遮掩,不过是因为当时多方考虑,二子更适合当这太子罢了,桓烨的死,究竟有没有他的纵容甚至引导呢?在他提出让出储位的时候,皇帝或许已经对长子大失所望,开始考虑另立储君了。

    随随道:“陛下明察秋毫。”

    皇帝不再说话,只是垂眸望着自己干枯的双手,半晌,他抬起眼来,看着随随道:“朕答应你,将桓熔交给大理寺和御史台秉公审理,朕不会插手。”

    随随下拜道:“末将叩谢陛下成全。”

    皇帝又道:“你和三郎的事,朕已经知道了。”

    随随并不惊讶,他们的事算不得多机密,只要有心查,很容易查到,即便皇帝原先不知道,太子事败后也一定会把她和桓烨拖下水。

    她抿了抿唇道:“此事与齐王殿下无涉,殿下对末将的身份一无所知。”

    皇帝颔首:“朕知道。”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朕总共只得三个嫡子,三郎以下的六郎、七郎年纪也小。”

    随随明白他的意思,太子被废杀之后,桓煊便是当仁不让的储君。

    皇帝又道:“三郎和大郎不一样。”

    随随的脊背一僵。

    皇帝接着道:“大郎本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他当初虽是为了去河朔才提出放弃储位,但这也是他心之所向,他温和仁善,与世无争,储位于他而言从来都是负累。三郎不一样,因为一些缘故,皇后待他并不亲近,我忙于政务,也鲜少过问他的事,阮太后爱静,不喜小儿在旁烦扰,他能长成现在这模样,凭的全是自己的心气,他是有抱负有志向的。”

    他顿了顿,直视着随随的双眼道:“这孩子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朕的意思,萧卿可明白?”

    随随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桓煊这时候或许会因为求不得而不甘心,甚至为了她头脑一热连到手的储位都往外推,但得偿所愿后难保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