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他们住的位置是穷人和外来户的聚集地,形形色色,鱼龙混杂,有良善之人亦有穷凶恶极之徒,稍有不慎沾上就是甩不掉的麻烦,所以目不斜视一心顾好自家就足够了。

    甄妙不怕事却也不会主动找事,除非真有人看不得她好,屠夫那一番话让她不得不放在心上,显然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不直接告诉她向来是个不好得罪的人物。

    租给他们屋子的主人家姓秦,此时三个孩子在院子里嬉笑打闹,最小的女孩没看路直接撞在甄妙身上,两只怯懦的眸子盯着甄妙,泪水漾满整个眼眶,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甄妙弯下腰笑道:“别怕,去玩吧。”

    不大的院子人一朵就显得逼仄,三个孩子站在院子中央,婆母坐在台阶窗下略显苍白的脸上满含慈爱,那眼神和看自己孙子一样。

    女孩松了口气蹦蹦跳跳地往两个哥哥身边跑,还没站定只听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伴随而来的是一道尖锐刻薄的妇人拔高嗓门呵斥的声音:“你个赔钱货光会惹祸,撞了人家连话都不晓得说一句?你娘就是这么教你的?”

    林母和甄妙都被这一声给唬了下,小女孩看起来也不过五岁,这么响的一个巴掌连大人都听着牙酸,可那孩子硬是忍着一声不吭,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窸窸窣窣的水声在地上溅开,足可见这孩子遭遇这等对待已经是家常便饭。

    林母看不下去,沉声道:“嫂子怎么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瞧把孩子吓的。”

    甄妙看到躲在竹帘后面跟着抹眼泪的妇人亦是无奈,此时才算明白为何村里人同情她们姐妹俩却在她们挨打受气时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家事不是外人能插手的。

    “不听话就是欠收拾,多大的人了还尿裤子,丢不丢人?回去找你娘换裤子去。”

    小女孩同手同脚地往屋里挪,快到门边才快步跑进去,那肿得和馒头一样高半边脸勾起了甄妙不愿想起的记忆,大冬天捂着脸站在墙角下……

    皮肤黝黑,露出一口大黄牙的秦大娘笑眯眯地走到甄妙身边看了两眼:“大妹子好福气,你儿媳妇长得怪俊,上街上置办东西去了?满满一筐子,我瞧瞧都买了什么好的?”

    甄妙灵巧地避开那只往竹筐伸的手,向来温和的脸紧绷,没看那人一眼往灶房走:“娘,我去灶房忙了,您饿了吗?我先给您做点吃的。”

    林母虽出生乡下也着实看不上这人,懒得费口舌,索性起身跟在甄妙身后边说:“嫂子,我给我儿媳打下手去,事儿多就不和你聊了。”

    秦大娘站在院子里眼睛不住往自家小灶房里瞅,不屑地撇了撇嘴,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哪知这一瞅可了不得,几根带rou的大骨头,他们家里到过年都没见过的大块猪rou,就那么个小筐子一样一样竟掏出了不少好物来,看得她直眼红。

    见林母转身她赶紧往自家屋里去,嘴里不住念:“这可真是个活财神。”掀帘子进了屋,看着缩在儿媳怀里抖个不停地没出息翻了个白眼:“这回收了他们多少租金?”

    儿媳不解婆母好端端怎么问起这个,还是说道:“之前和牙人商量好的,每个月一百八十文,钱已经给了相公,娘,可有不妥?”

    秦大娘坐下来气急地直拍桌子:“你们怎么也不看看他们家是什么家底?才一百八十文?亏大发了。咱们家附近的人全都知道那个叫甄妙的是做买卖的,一天赚不少钱,就你没脑子,要不是我昨儿去你姐家也不至于让你们稀里糊涂反倒给别人占了便宜。”

    “娘这说的什么话?价钱是一早定好的,哪儿能瞧人家赚钱就涨价?牙人那里也不能答应啊,再说我们家要是不便宜,人家何必选我们?租个独院多自在?娘往后可别说这种话了。”

    “怎么不能说?他们一家子才几个人?竟买了那么一大块rou,白花花的肥五花,还有大骨头,家里多久没见荤腥了?一会儿让几个小的过去瞧瞧,我就不信她们好意思让孩子干看着。得让他们往后有什么好的都紧着咱们,不然在我家轮不到他们说了算。”

    儿媳一言难尽地低下头没再出声,手一下一下拍着女儿的背,感觉到颤抖的小肩膀停下来才松了口气。

    而在灶房的婆媳两人自然将老妇人方才朝里张望的举动收入眼底,甄妙压低声音说:“娘,我瞧这人不善,我们还是多上点心。”

    甄妙说着心里的猜想又重了几分。

    “放心,娘还能让外人占了咱家的便宜?她要是不规矩看我怎么收拾她。”

    甄妙笑了笑,之前家里攒的蘑菇全被埋了,眼下只能换别的法子做rou饼。

    发面,熬汤放凉都要时间,索性她将rou切成块炖了,中午饭没有仔细做而是随便对付过去,连着几天没出摊,用钱的地方越发多,她压根不敢有半分松懈。

    灶房里热的人汗流浃背,甄妙怕婆母受不住劝人回屋里躺着,奈何婆母固执,甄妙盛了碗汤端到旁边,笑道:“您喝了汤我才能安心。”

    林母笑了笑听话地接过来饮尽,哪怕之前常喝隔了几天还是忘不掉勾的人馋虫直冒,镇上的人嘴挑,听说又赶上药铺涨价,这汤十分走俏。

    “要我说咱家现在最缺的是辆推车,既省力又方便,这汤也能多熬点,一气儿卖个够,离大街再怎么近,这天气来来回回跑怪伤人的。”

    甄妙因为揉面而热得满头大汗,做了这么久下手熟练又快,说话间揪好面团开始包馅儿:“现在比之前省力气多了,我还挺知足的,眼下还是先稳一稳,把老客人给守住,不被人抢走才好。”

    林母过来接了她手里的活:“照你想的做就是,娘也不懂,只是不想你累着。眼下家里紧张,等松动些头一件事就是辆推车,这事你必须得听我的。”

    甄妙笑着答应,放在灶上的饼鏊烧热了刷上一层油将生面饼放去没多会儿一阵香味飘出去,满院子都是饼香。

    也勾得原本只顾着玩耍的小孩子们跑到门外眼巴巴地看着饼鏊上的饼馋的直吞口水,甄妙不忍让他们干看着将烤好的饼子放在一边放凉。

    小女孩站在最外面手一手撑在墙上,另一只手的手指被她当成吃的一直含着,肿起来的半边小脸还在发着红,看到她就看到过去的自己,甄妙对这个女孩不由自主地生出同情怜悯,心也跟着软下来。

    待不那么烫手了,甄妙将rou饼掰开分给三个孩子,男娃年纪稍大吃起来狼吞虎咽,没几下就进了肚子,而小女孩脸上有伤,因为痛只能细嚼慢咽,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眸海里荡漾着纯真的喜悦很乖很可爱。

    就在甄妙转身去给饼翻面,三个孩子中的大哥虎娃一把抢过meimei甜妞手里的饼跑远了,听到动静的甄妙回头只见小女孩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睛里分明噙满了泪水却不敢哭,而后垂下头沉默地要走。

    甄妙却被刺痛了眼,才五岁大的孩子被打被抢东西都没过多的情绪,唯有默默承受,足以说明这是常事,她没忍住出声:“甜妞别急着走,婶婶这里还有,重给你拿一个吃完再去玩好不好?”

    甜妞眼睛里欣喜的光骗不了人,她愣了愣然后羞涩地点头,用不甚清楚的声音说:“婶婶做的饼很好吃。”

    甄妙将饼递给她,笑道:“快吃吧。”

    不想甜妞的手还没碰到饼就被一只枯瘦的手给抢了过去,那老妇人笑着说:“半大的孩子才吃了饭,哪儿就饿了?就是馋嘴,我给她收起来。”

    第48章 (修改)   嫌我话多吵到你了……

    收起来进了谁的肚子只有天知地知和独吞的人知道。

    甄妙有怜悯心可不代表她会容忍别人占便宜,倒不是她将人心想的过于恶毒,要怪只能怪眼前大娘半点不遮掩自己的贪相,是今天纵容半分明天就能得寸进尺的人。

    甄妙上辈子见了不少这种当面奉承转身痛骂的白眼狼。

    想以后得个清净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把后路给断了,省得三天两头来找麻烦,要不要表面和气全在他们。

    要说光明正大做仇人他们肯定没这个胆子,一百八十文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进得了腰包,再不济还有与牙人签订的字据作保,大不了丢个几文钱换别的住处就是。

    秦大娘说着就要走,满院子的饼香馋人的要命,方才她在虎子手里瞧见了,饼中包的馅儿足的很。

    一个丫头片子赔钱货糟践这么好的东西倒不如留到明天给自家儿子做早食。

    “大娘,这是我给甜妞吃的,她在我眼皮子底下吃完我分文不取,但你要是出这道门一个rou饼一文钱,我是做买卖的,备得正正好好的数,看孩子乖巧听话才匀了两个出来。”

    小媳妇嗓音轻柔娇软,是秦大娘平日里最嫌恶的调调,今儿偏偏把她镇住了,被人追着要钱面上挂不住,干笑道:“不就一个饼子,这会儿吃晚点吃能有什么不一样?到最后还不是进了她的肚子?一文钱的东西还值当你开口和我要啊?咱们住在一个院子和一家人似的,分得那么清楚多见外不是?”

    林母心道这妇人瞧着粗俗脑袋瓜子倒是转得快,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人黏黏糊糊说笑且又是诚心拉近两家关系,换做旁人即便心里不舒坦也不好反驳,两相客气一番什么都翻篇了。

    担心自家面皮薄的儿媳吃亏,往前走了两步却在如玉珠落地轻响的字句中停顿。

    “便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更何况你我两家姓两家人,怎么牵扯都成不了一家人。你们是主人家,我们是租户,各有各的规矩别越线免得将来说不清楚。大娘,我指着这一文钱过日子,你既然瞧不上,那我就当这张买卖成了。”

    秦大娘面色变了几变,嘴张了张又抿成一条直线,粗鲁地将饼子塞到甜妞手里,恶声道:“吃吃吃,你就在这里好好吃,晚上别吃饭。”

    甜妞小小的手紧抓住饼子身体不住地颤抖,大而亮的眼泡在盛满恐惧的水意中。

    林母蹲下来轻声安抚孩子:“快吃吧,婶婶做的饼rou很多能吃得饱饱的。”待孩子小口地咬着吃,一边做事一边叹息:“真作孽,才这么大的孩子被吓成这样,当娘的倒是能看的下去。”

    甄妙却觉得这地方非久待之地,这孩子再怎么苦也得她自己有想逃命的心思,别人救助不过一时,不能像她一样知晓前世便不知遇到的是人还是鬼,万一又落入虎口怎么办?终究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甄妙将饼整齐地码放好入竹筐,眼看甜妞龇牙咧嘴吃得认真的模样,眼底的光柔和了几分。

    林母帮她将竹筐背在身上,看她弯腰将黑色的小罐子抱在怀里,无奈地说:“还是得要个推车才行。”

    甄妙眉眼飞扬:“娘,我先出门了,要是晚了我们还没回来您先吃个饼将就垫补下。”

    “我在家里还能饿着?你不用顾虑我。”

    出了院子甄妙迎着灿烂灼热的夕阳前行,不远处的空地因前面的房屋遮挡了阳光而有一大片清凉,之前躲在家中的邻里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说话,像看怪物一样盯着她不放,待走远些才听到几句关于她的话模模糊糊的传来。

    主街两侧摆满了小摊,人来人往热闹的很,甄妙刚站定不少老客人围了过来,三个两个五个卖的还算快,卖得最好的还是那一罐子凉汤。

    “明明才下过雨没两天,这天气好像比之前还热得凶,不喝林娘子的一碗汤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穷人苦,眼下连药铺大门都不敢进,林娘子该不会涨价吧?”

    甄妙笑道:“不涨价,多亏大家照顾我这买卖才做得下去,放心便是。”

    有人买了rou饼忍不住站在旁边啃,疑惑地皱起眉头问道:“林娘子,这rou馅儿变了?”

    如此一问让围着排队买的人看过来。

    他们担心的无非是被糊弄,rou少了难吃了,甄妙坦然应下,笑着问:“是变了,暂时短了味食材过几天补上再做,味道如何?”

    那人嚼了嚼笑得有几分不好意思:“更好吃了,满嘴香,我都舍不得吃完。再来两个吧,今天要是不吃过瘾怕要惦记一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了。”

    旁人也跟着松了口气,甄妙看在眼里边忙边与众人闲聊:“这rou我炖了个把时辰才变得软烂入味,想要好吃总得费些功夫,不瞒各位我出摊前也担心呢。”

    因为换了口味不确定能卖多少所以rou饼比往常要少很多,后面来的人听说林娘子的饼换了口味,比先前还要好吃,奈何已经卖光了,只得换成别的,站在旁边等的功夫说:“林娘子听说了吗?前面街角的铺子租出去了,听说也要卖饼,可惜了,那么好的位置你该先她一步租下来的。”

    甄妙将包好的纸包递过去,接了钱放进荷包,弯了弯嘴角:“谁说不是呢?”怎奈有心无力罢了。

    那人话锋一转:“没碰上也好,要是在这镇上没个靠山轻易还是别招惹那姐妹俩,两人都不是好的,尤其是那个柳娘,没皮没脸成天和不三不四的人搅和在一起,她meimei瞧着正经,私下里和纨绔少爷们混在一处,不然哪儿来的钱租这边的铺子?”

    所以屠夫是让她防这姐妹俩?无冤无仇偏找她麻烦?还真荒诞可笑。

    “我与她无缘无故又谈何招惹?”

    “纨绔少爷欺负寻常百姓要何缘故?什么样的主子喂出什么样的狗,看人不顺眼就乱咬。”

    甄妙未接话却记在心里,弯腰整理东倒西歪的饼子,才起身就看到一袭白衣的翩然书生快步向她走过来,那风姿自是赏心悦目,哪怕日日相见她也看不腻,唇角止不住上扬,满眼流光溢彩。

    男人俊逸清隽的好相貌即便在这种稍走两步都能出一身汗的天气也不见有半分狼狈,街上女子无不侧目视之,却见他径直走到被晒得俏脸通红两鬓被汗打湿女子身边,从怀里拿出一方软帕一脸心疼地为她擦汗。

    让人如何不羡不妒?

    “卖完了吗?总是傻站在日头下,脸都被晒红了。”

    在外面当着这么多人的亲昵让甄妙羞臊不已,抬手要拿过软帕自己擦因太过慌乱力气稍大了些倒像是抢一般,胡乱擦去汗水将软帕收在自己袖子里:“没剩多少了,相公先回去歇会儿,我一会儿就回家了。”

    林书安摇头站在她身后陪她等,高大挺拔的身躯如青竹笔挺,被夕阳镀了金光的如玉容颜宛如天神,有人羞于往前有人若有所思,倒是之前照顾甄妙生意许久的嫂子过来调侃道:“你们小两口真是坏,整条街最好看的就是你俩了,为了能瞧仔细点也得来买不是?”

    “嫂子家的房子盖得如何了?”

    “还没盖好,前阵子一直下雨便耽搁了,天放晴了,夜来得晚索性连晚饭都一并招待了,赶个工早点修好全都能松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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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路上,两人都沉默无言。

    甄妙想自己未出嫁前觉得这一辈子能得一良人白头偕老便知足,如今搬来此处不过一两日瞧了些不舒服的人和事又动了早日换房子的心思,人的欲念千千万万无穷止,唯有银子才能填满这道沟壑了。

    只是光靠卖饼和这么卖汤远远不够,还是得赶紧想想法子,若能做一笔大买卖自是再好不过了。

    想得正入神,突然掌心被一股燥热烫了下,紧接着她的手被包进一双大掌中,她抬头看过去,却见相公眉眼间好似有几分被忽视的委屈,好听悦耳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你在想什么?”

    甄妙耳廓蓦地发红,除了打死不能说的前生,她和他之间没有任何秘密:“我在琢磨还有什么可卖,思来想去想不到好的。相公呢?在学堂读书累吗?可结实了聊得来的同窗好友?”

    林书安那丝郁气消散,唇角含笑,耐心同她解释:“同窗学子皆是奔着金榜提名去的,吃饭睡觉都恨不得把头钻进书里,推心置腹谈何容易?我本就不善言辞,也省了力气。”

    甄妙抿了抿唇,总觉得这样不好,可又说不出个怎么不好,她上辈子因为活得凄苦看不到尽头,整日浑浑噩噩,羞于见人,哪怕出门也多是低头行色匆匆,一直到死都没认识个能说知心话的人。满肚子愁怨积在腹中,一人孤苦最是难熬。

    “总得有个能说得上话的,聊文章聊喜欢的,相公当心吃了少言寡语的亏。”

    “妙娘可是嫌我话多吵到你了?”

    甄妙气得直瞪他,随即自己忍不住笑起来:“我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懂什么大道理,相公与我说也是白费口舌,我怕我万一说错了惹笑话……也让你觉得无趣。”

    “我不笑话你,更不觉得你无趣,得空我教你认字好不好?”

    甄妙刚要应下,一道过分热情的娇媚声音突然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