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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

    萧旸还真没这个胆子,母子俩最终不欢而散。

    而这事情传到甘露殿时,皇帝的反应却相当耐人寻味。“你说,你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就看到了老七的表情?”

    从汇报的暗卫眼中看来,皇帝陛下的神色简直令人捉摸不定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他以为皇帝要怪罪自己,立马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德王殿下实在机警,靠近一定会被发现的!”

    皇帝却没说什么,只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暗卫如蒙大赦,赶紧告退。而皇帝自己在御案后思考起来,全程面无表情。等了好一阵子,他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来。“永福,”他出声唤自己的内侍监,“给朕换套衣服,朕要出宫。”

    ☆、99第 99 章

    皇帝想要微服私访做什么暂且不提,至少皇后那里,她还没彻底死心。除去正式诏命还没下达的因素外,她现在更是考虑到了另一点——

    吴王府雄起,必定会带着元家雄起。这从一方面拔高了元非晚的地位、让她在婚嫁过程中占据更多的主动权,而另一方面,也极可能带来新的负面效果。

    比如说楚贤妃的坚决拒绝。她显然就是考虑到,儿媳拥有过于强大的背景,对她乃至萧昱都没好处。照着这种方向再深入思考,就算元非晚现在的地位和萧欥差不多算登对了,可两边兵权加在一起的威胁,皇帝真的不担心吗?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大儿子对小儿子的忌惮生疑,皇后比皇帝早知道一段时间。

    说句心里的、大不敬的想法,她觉得,兄弟俩之间的隔阂全赖公公高祖。萧旦被立为太子的时候,萧欥刚刚出生;就这样,让高祖发自内心喜欢的孙子依旧只有萧欥……

    这让萧旦怎么想?他有了个小弟,然后这小弟立刻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宠爱?等到再大一些,这种不平和怨恨就加深加重,逐渐演变成了更厉害、更致命的嫉妒和忌恨。

    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何况太子本来就该是皇帝一众儿子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个。儿时的落差感在他心中种下了怨恨的种子,随着年月流逝逐渐增长,萧欥无可指摘的优秀表现大概更加剧了这种趋势。以至于到最后,等皇帝和皇后一一惊觉时,事情已经悔之晚矣。

    高祖溘然长逝,这心结已经打成了死的。既如此,严格来说,太子心胸狭窄,实在不能堪当一国之君这样的大任。

    一想到太子之位可能易主这种可能,皇后就心惊rou跳。

    相比于给阴贵妃所出的秦王和江王机会,她更愿意保持现状。毕竟,知道内情的人不多,天下绝大多数人印象中的太子还是合格的,不是吗?至于萧欥吧……手足相残的可能暂且不提,就以之前的事情来说,若是萧欥登基,她还能指望她升格成太后以后有好日子过?

    所以,与其说皇后发现皇帝可能会觉得萧欥与吴王强强联合将威胁他的统治,不如说她替太子担心他的储君之位、进而影响到她将来的地位。从这点上来说,卢阳明觉得她更关心太子是因为太子能提供给她一个更有影响力的太后之位是完全没错的。

    自己脑补,当然可以把事情都计划设想得很好。可实际上,皇后已经没法控制萧欥的思想乃至行动。就算她想要看到鱼初嫁给萧欥,事实上皇帝的待考基本等同于否决;就算她不想看到元非晚嫁给萧欥,实际上却很有可能——

    别的不说,就以元非晚的才貌,有谁能挑剔?再退一万步,元家不像李家一样,帮着太子对付萧欥;又不像鱼家一样,有她这个令人心寒的母亲……

    萧欥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哪里还能找到更好的夫人?更别提元家现在有崛起的势头,更是锦上添花!

    皇后思来想去,一不觉得元家会自己拖自己后腿,二不觉得可以直接劝说皇帝改变主意,只能把脑筋重新动回萧欥身上。晓之以理什么就不要想了;好歹血浓于水,打几张苦情牌也许有用?

    对自己被找去立政殿这种事,萧欥不能说他百分百料中了,但也不能说吃惊。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已经心死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能再触动他的心湖了。如果一定要说感觉的话,他只觉得,皇后这次大概是想彻底断绝他心中最后一丝关于他们母子关系以后有可能会挽回一部分的妄想。

    萧欥诚心诚意地认为,这真是太好了。他以前会被坑,原因就在过于天真、过于心软;而如若天真被磨灭、心软被谋杀,他的内心要求便会更加突出,他的个人意志就会更加坚不可摧——

    想要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就必须心狠手辣!

    “儿臣见过母后。”虽然心里想着些令人闻之色变的话,但萧欥面上依旧没有多余表情。一张冷淡的面具可以在无形中省掉许多麻烦;就算对着皇后,他也不想放下。

    而见了那张面具的皇后自然不会高兴。考虑到皇帝同样只有这种待遇,就算她心中不虞,也只能怪自己。“太清奴,来啦?坐。”

    听到自己儿时的小名,萧欥并没多大反应。他只点点头表示回应,然后便照着皇后指的软垫跪坐下来。

    见他无动于衷,皇后有点卡台词。但这种障碍,她早就预料到了。“你回长安好几个月了,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萧欥摇头。这次倒不是应付,而是真的没有——只论物质条件的话,长安绝对是全盛朝生活最优渥的地方!

    皇后对此表示欣慰。接下来,她又细心地问了萧欥生活起居上的各种细节,萧欥也一一答了。

    前头铺垫好了,这才能稳妥地进入正题。很容易地,皇后就带起了今天正事的话头:“……虽然推迟了两年,但你一回来,为你选妃这事情就立刻提上日程了。”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萧欥脸上的表情。“现在,距离陛下下旨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想必你对人选应该也有些了解吧?若是有偏爱的,你可要告诉母后啊!”

    听了这些话,萧欥心中瞬时接连三声冷笑。

    他一回来、为他选妃这件事就立刻提上日程?呵呵,难道不是顶着这样的借口把他早点召回长安吗?

    因为已经过了两月、想必他对人选应该有些了解?呵呵,除了萧月宁给他开的小灶外,到现在他还没见过哪怕一幅画像,怎么有所了解?

    若是有偏爱的一定要告诉她?呵呵,没有比这个更天方夜谭的了——

    若是真心想知道,这事儿一开始就该问他。拖到自己心仪的人选被皇帝否决以后才想到来问他这个,不客气地说一句,连马后炮都不足以形容她的不要脸程度了!

    一堆话里没一句是实话,萧欥也乐得用套话堵回去。“一切全凭父皇和母后做主。”

    不知道是不是皇后的错觉,她总觉得萧欥说这句话时满心满眼都是嘲讽。但定睛一看,萧欥却又还是老样子,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关系,你说!”她挣扎着不想放弃,“要知道,天底下没有比咱们更尊贵的人家了!只要你想,母后一定尽量满足你的心愿!”

    是吗?

    萧欥抬眼瞅了瞅皇后,随即又垂下去,恢复了一开始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其实不管他看不看对方,他都不会说——开玩笑,皇后会点头赞同他娶元非晚才奇怪!而他实质上看了,就不是为了做决定,而是想知道皇后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难道皇后指望他说,他最喜欢鱼初吗?这样一来,皇帝就能顺理成章地在鱼初和顾芳唯之间给他赐婚前者,这样皇后就不必担着李家的矛头、转而是他承担了?

    呵呵,与其奢望这种不可能的事,不如趁早洗洗睡更实际些!

    “的确没有。”萧欥一口咬定。若他和元非晚在街上被人看见,那些人也只能得出“偶遇”这样的结论。隔山震虎和公之于天下是不一样的;只要皇帝一日没有下诏赐婚给他和元非晚,那他就一日不可能被套话,谁来都没用!

    一听这种语气就知道下面没戏,皇后显得失望极了。“你……”她开了个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卡住了。

    萧欥也不着急。估摸着皇后要思考很久,他便不出声地背起了孙子兵法,借以打发时间。而等他背到第三遍“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时,空旷寂静得令人心中发虚的大殿里终于又响起了人声。

    “本宫知道,你其实是怨本宫的。”皇后低声道,调子凄凉萧条,眉眼低垂哀伤,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这也不怨你。之前的事情是本宫考虑不周,让你吃苦了。”

    萧欥没有答话,只平静地注视回去。

    如果他能在去西边的第一年听见,他说不定会感激涕零;第二年听见,他不会感动,但也不至于怨恨;至于第三年、第四年……等到现在,他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

    如果道歉有用,要刑部何用?更简单地说,如果什么事都能一句话勾销,那早就天下太平了,还要他平什么内乱、御什么外敌?

    更不用提,还是“考虑不周”“让你吃苦”这种轻飘飘的句子了。若一个人用性命相博危险,换回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谁都会觉得不值得。

    这到底有什么可图的?除非他们脑袋里进了水,否则不可能甘心!

    萧欥自认这蠢事儿他之前干过,但他绝会不重蹈覆辙。“不,没有。”

    期间他沉默的一阵子被皇后认定是思考唯心之语所需要的时间。“太清奴,”她又唤了一句,眼里似有泪光闪动,“你这是不愿意原谅为娘吗?”

    得,为娘都出来了……萧欥没觉得贴心或者感动,只有一阵恶寒。“真没有,”他正色道,“如果您一定要说的话,儿臣还得感谢您。”

    皇后更不相信了。这得是多圣母,才会在这种情况下感谢他们?“你……”

    她还想说什么,然而被萧欥打断了。“您想想,若不是父皇和您给了儿臣一个如此好的历练机会,哪儿有现在的儿臣呢?若不去看看长安以外的大盛,儿臣如何能知道天地之高远?”

    皇后顿时哑口无言。

    是了,没错……若是萧欥安稳地在长安长大,别的不说,他绝不会有在军中一呼百应的号召力。而这种可怕的影响,现时甚至越过了他的亲王身份,成为众人眼里对他最重要的印象标签——

    看,那个就是德王殿下!听说他在西边和北面呼风唤雨,就连圣人也没他会打仗!咱们的安定生活,就全靠他了!

    “可那还是……”皇后欲言又止。

    一件失败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却被人用百分之一的成功可能来感谢,肯定有哪里不对吧?可萧欥坚决不承认,她又有什么法子?不过是原本设想的苦情牌,现在被不软不硬地反弹回来、变得毫无用武之地罢了。

    萧欥冷眼看她,没说什么。这事儿当然有转圜余地;但以皇后的性格,她是绝不可能幡然悔悟的。既然这样,结果就注定了——

    皇后会在他面前铩羽而归,再一次!他的成功是放在他身上才会实现的个例,某些人就不用想着沾光利用了!

    看着小儿子坚默沉毅的脸庞,皇后终于意识到,这事情不摊开说不行了。“既然你这么觉得,我也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她说道,身体微微前倾,“你是不是对上清奴有些意见?”

    这一听就知道是太子的小名。大盛皇室信奉道教,不管是萧旦还是萧欥,小名都是从道教三清化用而来的。

    “阿兄对儿臣很好,儿臣为什么要有意见?”萧欥不动声色地回答。

    皇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只不过,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萧欥没说什么。但如果换个真正了解他的人在这里,就会发现他唇部到下巴的线条都微微绷紧了。最坏的结果他已经承受过;真相如何,还要紧吗?

    皇后大概也想到了同样的方向。“事情已经过去,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但是……”她顿了顿,“不管上清奴再如何,他毕竟是你亲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有事互相体恤照拂一些,又有什么坏处呢?”

    是啊,互相照拂没什么坏处,因为坏处都让他担了!

    萧欥几乎要冷笑出声,面上神情依旧毫无波动。

    现在和他说兄友弟恭?萧旦是太子,所以他就该担着?照这种逻辑,根本不是他们互相照拂,而是他活该给人做垫脚石吧?

    这种沉默的反应,皇后没有看出多少端倪。“其实你不用担心。因为同样,你也是上清奴的亲弟。就算他心里对你真有一些看法,那也是过去的事情,现在肯定已经知道自己想偏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也该给我们一个改变这种情况的机会,不是吗?”

    皇后这话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以至于萧欥一时间竟然几乎分不清皇后是诓骗他还是真的这么认为。

    太子对他的嫉妒已经过去了?现在太子视他如手足、还想要补偿?真的不是新版天方夜谭吗?要知道,教会他皇室里的血缘都是狗屁的第一个人,就是太子!

    所以,皇后声称自己后悔也就罢了,反正她随便说说,他随便听听;而带上太子的话,用脚都知道那些话全是扯淡,他信才有鬼!

    “虽然你还未行冠礼,但出去了这么些年,想必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皇后又继续柔声道。“既然你们俩都大了,也该明白事理。若你们不联合起来,如何能对付虎视眈眈的其他人呢?”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摒弃前嫌携手合作什么的。但萧欥没说话也没动作。

    他觉得太子很明白事理,就是凡是挡在自己登基之前的障碍都要铲除;而他也很明白事理,就是别人欠他的不要指望对方主动还给他、而是要自己上心去连本带利要回来。至于所谓虎视眈眈的燕王和江王嘛……如果他连太子都处理得了,还能处理不了庶出的两个兄弟?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他不需要帮手;现今的他,已经有了一人横扫其他所有人的实力,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将就?若他们一定要和他做对,那就……直接弄死得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萧欥意识到,皇后成功地唤醒了他心中潜藏的冷酷无情。

    它通常只在他面对敌人的时候才会跳出来,保证他从惨烈的战场上存活;而现在看来,它自顾自地冒出来了,就说明虽然这场战争没有刀剑也没有硝烟,但依旧是步步惊心、次次致命!

    基于对天下平民百姓的爱护怜悯,他才不愿直接起兵造反;可某些天真到极致的人,还以为他真的对他们心存幻想?天真都不足以形容他们,适合的词语只剩愚蠢了吧?还给他展望一种虚无缥缈、全无实现可能的未来,以为他会再次上当吗?

    萧欥觉得,他没必要再浪费自己的时间在立政殿了。皇后想劝说他,结果只能列举出这样无力的理由,简直对不起他的耐心。“儿臣知道了。”他草草道,随即站起身来,“若是母后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儿臣想要先告退。父皇交代了些事情下来,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其实皇后还想说点什么,因为她觉得萧欥根本没把她说的话听进去。但萧欥直接搬出了皇帝交代的正事来挡她,毫无回旋余地。“既然如此,那你去吧。”她试图和颜悦色,但明显不太成功——

    因为她的无力和憋闷无以复加,而萧欥却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套句不怎么合适、但大家一定都听过的形容,“昨天的你对我爱理不理,今天的我让你高攀不起”!事实不是如此,但颇可以借着领会精神。

    至于萧欥自己,他走出立政殿没多远,就迎面碰上了正走过来的太子。“阿兄。”他主动打了个招呼,觉得皇后原本可能准备了一个母子三人促膝长谈的节目。可是他不配合,那他们俩大概就只能唱唱二人转了。

    萧旦显然有些吃惊,虽然只是一瞬间。“这么巧啊,老七。”他很快恢复了平时的表情,笑道,“刚从母后那里出来?我正好要去呢!”

    萧欥点头,又把刚才对付皇后的理由拿出来说了一遍。

    “那看来这次是没机会和你聊天了,下次吧。”萧旦也没法反驳皇帝的意思。“那些也要你做,真是辛苦了。”

    “没有的事。”萧欥本可以再谦虚几句,但他现在没有心情,只简单地摇头。“阿兄慢走。”

    萧旦带着侍从先越了过去,而萧欥等他走远以后才动脚。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没有一个人回头。

    回到武德殿,萧欥先把正经的文书工作处理了。等闲下来,他的注意力才转回皇后和太子身上。如果说他刚才彻底认识到人可以无耻到什么地步的话,现在他的心情也已经平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