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男童一哭,袁飞飞又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中年男子一听哭声头就疼了起来,他弯下腰,好生安慰道:“裴儿莫哭,莫哭呀。”他哄了半天,男童也没停下,中年男子也不禁埋怨起袁飞飞来。 “你这女娃怎地这般粗野,才几句话的功夫,便动了两次手。” 袁飞飞脸上不红不白,道:“自己爱哭还非怪别人,也是奇了。” 男童好似哭得入神,却在袁飞飞说完话的同时马上回过头瞪着她。他眼睛红通通的,脸上因为尘土的关系,灰一道白一道。 “你怎么这样不讲理,分明是你动粗,还怪我!” 男童哭得嗓子有些沙哑了,他分明怒到了极点,声音却还是提不了多高。 袁飞飞不想理他,转头对中年男子道:“你把驴棍埋哪了。” 中年男子道:“就在山里,你随我来。” 袁飞飞跟着中年男子出了庙,朝山里走。她边走边皱眉,盯着旁边还在抽泣的男童,嫌弃道:“你跟着作甚。” 男童不看她,倔强道:“我当然要跟着先生。” 袁飞飞戏谑道:“还不如留在庙里哭呢。” 男童又气又委屈,奈何他也说不过袁飞飞,只能自己一个人闷头生气。 中年男子走在前面,有些好笑地听着后面的对话。在他觉得裴芸又要哭了的时候,连忙岔开话,对袁飞飞道:“女娃,你也是崎水城的人?” 袁飞飞:“不是。”她跟着马半仙四处飘荡,根本就没有落户。但是......袁飞飞想了想,又道:“我现在住在崎水城了。” 中年男子点点头。 谈话期间,他们已经到了地方。 高耸的树林间,难得有这样一块平坦的空地,周围悄无声息,枯枝落叶堆砌在地上,踩着软软的。空地上有一块地方,同其他处有些不同。袁飞飞走过去蹲在那块地前。 翻新的土,干净的地面,能看出,埋葬尸首的人也算尽了心。 “靠山傍水,又安稳静谧,这是一处安顿的好地方。”中年男子缓道。 袁飞飞嗯了一声。 她一直蹲在那不起来。凭悼亲人,外人也不便打扰,中年男子拍了拍裴芸的肩膀,朝外走去。 裴芸拉着男子的手,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天色已经慢慢变暗了,袁飞飞蹲在林中的背影似要与山林融为一体,怎么瞧都透着股难言的萧瑟。裴芸松开中年男子的手,往回跑了几步。 中年男子一愣,驻步看着他。 裴芸站到袁飞飞身后,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唯有留下的亲人康泰百年,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你、你莫要再难过了。” 袁飞飞正闷头思考是不是要把这坟掘了。毕竟自己费心费力卖身,为的就是给马半仙弄一副棺材板,现在他就这么平白被埋了,那自己岂不是白卖了。 她想得入神,没注意后面有人,裴芸冷不防地一句话着实吓了她一跳。 袁飞飞扭过头,看见裴芸一脸悲戚地站在她身后。 他是发自内心地为袁飞飞担忧,可是因为之前哭得凄惨的缘故,脸上一条一道的,加之裴芸有些微胖,脸上软软的,整个瞧着就像是一只吃不到鱼的花斑猫一样,滑稽得很。 袁飞飞十分不给面子地笑起来。 在袁飞飞转过头的一瞬裴芸已知不好,她脸上哪里有什么难过的神情,看过自己的脸后更是堂而皇之地嗤笑,裴芸脸上红到发烫。 “你、你!”裴芸悔不当初,他气得眼眶又泛了红。 袁飞飞笑道:“我什么我哟。” 裴芸忍了许久,终于哆哆嗦嗦地大声叫了一句—— “你无耻!” 他平生从没骂过人,这样大声说话的次数也少得可怜,如今被袁飞飞这么一逼,怒骂之后又哭了。 他不想让袁飞飞看笑话,扭头就跑。路过中年男子身边的时候都没有停下。 那男子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背影,“裴儿,裴儿慢些。”他紧着几步追了上去。 袁飞飞看着消失在树林的两个人,又转过头,盯着坟包。 “算了。”袁飞飞低声道,“我就不折腾你了。” 她抬手,拍了拍地上,土包发出闷脆的声音,就像是在回应她一样。 又过了一会,袁飞飞道:“我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又走了许久,袁飞飞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打着哈欠,朝南街走。没走几步,余光忽然扫到一个人影,唬得她一激灵。 这不能怨她,因为天黑,南街人又稀少,这么个人影当街站着,看着就像是鬼魂一样,渗人得很。 袁飞飞小心翼翼地打算绕路走,结果刚迈了几步,惊恐地发现那道人影朝自己走了过来。 “你你你......”袁飞飞颤抖地指着他,“还在正月里,各路神仙都没走呢!你别放——” 忽然间,袁飞飞哑口无言。 因为她发现了那个人影正是她的主子——张平。 “张张张——”袁飞飞抬头看着面前的人,张平虽说不出话,但是袁飞飞依旧从他紧锁的眉头中察觉到他的怒气。袁飞飞心虚了。 张平站在她面前,袁飞飞只将将到了他腰的位置,她低着头,不敢看他。 张平扶起她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在空中来回比划。 袁飞飞之前见过张平打手势,那是他同洪英一起的时候,那时张平动作不急不缓,她还能清楚地看到他骨节分明的长手呢。 相较而言,现下张平的动作便显得急迫了些。 袁飞飞猜想他或是觉得自己在外面太久,耽误了干活,才发了脾气,她道:“我回来得晚了,下次不会了。” 张平听了,手势慢了些,却还是没停。好似他觉得自己一定要把这些“话”说出来才行。 袁飞飞有些不耐烦了。 “不就是晚了一会么,耽误了多少活,回去我全都做了还不成。” 张平顿住,他诧异地看着袁飞飞,而后摆摆手,又做起了手势。 袁飞飞眉头一拧。 “你别冲我比划,我又看不懂!” 张平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 在这寒冬的夜里,沉默是如此的突兀,又是如此的自然而然。 袁飞飞在出口的一瞬就已经后悔了。她偷偷看了一眼张平,想要开口道歉。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张平已经摇了摇头。 他拉起袁飞的手,转身往回走。 在转身地一瞬,袁飞飞清楚地听见张平的一声叹息。 那叹息很轻,很淡,也很无可奈何。 袁飞飞木然地回到作坊,木然地进了屋子,而后木然地坐到桌子前。 她一直想找机会同张平说些什么,可是他最后的那声叹气就压在袁飞飞的嗓子口,让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不说话,张平更不可能开口,两个人就那么沉默地吃了饭。 饭菜有些凉了,袁飞飞嚼着菜,有些食不知味的感觉。 张平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一直平静地吃着饭,不时还帮袁飞飞夹些菜。 吃过饭,张平看着袁飞飞,又指了指床。 袁飞飞领悟道:“你让我睡觉?” 张平点点头。 袁飞飞道:“我还没干活呢。” 张平起身将床上的被子铺好,又拍了拍床铺。袁飞飞大声道:“你留了什么活,我干完再睡!” 张平转过身,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袁飞飞倔脾气上来,非要干活。张平又无法同她解释清楚,两厢纠缠下,袁飞飞...... 袁飞飞到底还是睡了。 走了那么远的路,她今日太累了。最后她与张平争论,眼皮子直往下耷拉。再后来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隐约记得有个大手,将她抱起来,然后她就睡得实诚了。 张平安顿好袁飞飞,恰巧油灯烧完了,屋子一下子黑了起来。 月光透着窗缝照进来,张平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呆。 刚刚,纠缠了近一炷香的时间。 张平口不能言,亲朋又少,平日只有一个人在这铁铺作坊里生活,除了打铁声,他不曾在这么长时间里,听着同一种声音。 他觉得现在耳朵里还萦绕着袁飞飞叽叽喳喳的叫声。 他坐在床边,缓和了一会,然后起身到偏房。 不一会,院子里传来平稳又细腻的磨铁声。 袁飞飞又是睡到日上三竿。 她饱饱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屋子里自然是没有人的。 袁飞飞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将衣裳穿好,踩着鞋子出了门。 她轻车熟路地来到西屋。 “张平!” 张平果然在屋里,袁飞飞搓了搓手,道:“有什么吩咐。” 张平摇摇头。 袁飞飞又闲着了。 有时候袁飞飞觉得张平根本就不像老爷,她满怀干劲地想要帮他干活,可他总也不给她事情做。 那天,袁飞飞又跑出去玩了,不过这次她吸取教训,并没跑太远,只是找了城里的几个小乞丐玩。 她之前跟马半仙来崎水城打拼的时候就见过他们,如今再露脸,那几个小乞丐险些没认出她来。 “你不是马半仙的徒弟么,咋一个人来了,马半仙呢?” 袁飞飞跟他们一起蹲在墙角,随口道:“死了。” 小乞丐们哦了一声。 袁飞飞又道:“我被人买去做丫鬟了。”她有些得意道,“卖了二两银子呢!” 比起马半仙的死,明显是袁飞飞被卖二两银子的事情重要些。 “什么什么,二两!?” “咦,你哪值这么多钱!” “哪家买你做丫鬟,真倒霉。” 袁飞飞拎起地上的破碗就往身边一个小乞丐头上砸。 “我呸!再嚼舌我撕了你的嘴!” 小乞丐们都知道她凶,不敢同她争。 袁飞飞哼笑一声道:“卖二两我还嫌少呢。” 小乞丐瞧着她,道:“你家老爷是哪户,这崎水城里的人我都认识,讲出来听听。” 袁飞飞道:“老爷叫张平,住在南街最里面。” 小乞丐很快想起了是谁,哦哦地叫道:“原来是哑巴张,我还道是谁买了你。”他有些戏谑的瞟了一眼袁飞飞,道:“哑巴张吃哑巴亏,哈哈。” 袁飞飞气极了反而冷静了下来,她冷眼看着那小乞丐,小乞丐被她盯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我玩笑的。” 袁飞飞依旧盯着他。 小乞丐都挤在一起,尽量离袁飞飞远远的。 袁飞飞道:“你认识我家老爷?” 那小乞丐蹲在角落里,点头道:“都说了崎水城落了户的咱们都认识。” 袁飞飞又道:“那你知道他为啥不能说话不。”她蹲着往前走了两步,小乞丐下意识往后躲,被袁飞飞一把拉了过来。 “你要是能告诉我原因,我就饶了你这次。” 小乞丐缩着脖子看着她,小心翼翼道:“都是听说的......” 袁飞飞:“听说的也说!” 小乞丐说起这些闲杂事来,还是有些兴致的,他往袁飞飞这边凑了凑,道: “我听人说,哑巴张——” 没说完,袁飞飞一巴掌扇在他头上,小乞丐哎呦一声捂住脑袋。 袁飞飞瞪着他,“不许叫他哑巴张!” 小乞丐道:“好好,你家老爷,我说的是你家老爷。” 袁飞飞:“接着说。” 小乞丐冲她小声道: “我听说,你家老爷是被人割了舌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