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这场戏拍过之后，关绎心和男二才纷纷从水池里爬出来。

    即使是帝都的夏天，就这么直接跳到一池子凉水里，也让人身上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关绎心回到自己的座位，她刚要拿上东西去换衣服，低下头时，面前却突然被一小片阴影所笼罩，再然后，关绎心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大块柔软的浴巾已经劈头盖脸的笼了上来。

    视野突然一片漆黑的关绎心动作一顿，微微有些挣扎的从浴巾下面钻出头来。

    凌宸的脸上还带着冷笑，眼睛却死死的盯着关绎心的一举一动。

    导演已经在拍下一幕戏了，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形，不过，旁边关绎心的助理、几个剧组工作人员、还有星程娱乐的项目总监，却是纷纷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凌宸刚刚一言不发就突然走过去往关绎心身上扔浴巾的举动。

    这会儿，见关绎心和凌宸两人还在神色复杂的互相对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人分明是认识的，虽然也有人心中八卦，不过面上，倒是全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擦擦头发上的水，还湿着。”凌宸盯着她，语调生硬的说道，言语间还带着几分意味不清的难言晦涩。

    两年前，在他还没有不辞而别的时候，随着怀疑渐渐生根发芽，信任破碎之后，他们最后那段还在一起的时间里，几乎是频繁的陷入怀疑、争吵……

    曾经稚嫩却纯粹的爱，残忍的将两个满身棱角、尚且还有几分稚气的年轻人折磨得浑身是刺，却又脆弱不堪。

    那样决绝的分别后，再相遇的他们，仿佛连心平气和的好好说上两句话，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随着凌宸的话音落下，关绎心原本还在浴巾上正要擦头发的动作顿时一停。

    关绎心微微抬起头，漆黑的眼睫还缀着些许迷蒙的水雾，让她的眼神意外的显得脆弱起来。

    “你……”关绎心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低垂着眼睛，敛回视线后，极轻的微微颔首，说了一句道：“我去后面……”

    关绎心身上还披着宽大的浴巾，犹带几分狼狈的微微低着头，果决的绕开凌宸去了后台换衣服。徒留凌宸自己站在原地，被剧组工作人员等的谨慎打量下，心情也随之陷入一片晦暗不明的阴郁。

    一天的拍摄结束，星程娱乐的项目总监在探班的同时也考察了剧组的工作情况，之后，干脆就是惯例的邀请剧组工作人员晚上一起吃个饭。

    导演招呼着大家一起的时候，还在示意着工作人员收拾场地。副导演凑在旁边，小声的嘀咕了几句，把刚刚的情况和他通了个气。

    导演的视线飞快的从凌宸和关绎心两人身上扫过，心下不免多添了几分思量。

    在这个圈子里混，饭局可以说是最常见不过的了。

    也亏了《夏日初恋》这个剧的投资方只有星程娱乐，不然的话，饭局上估计还得再多出几位见都没见过、却需要所有人都捧着敬酒的投资人。

    酒桌上的座次一贯很有讲究，酒店的包间里，凌宸和星程娱乐的项目总监自然直接被推到了正座上，导演则是带着男女主角沈浩宇和童又薇做了陪客的位置。关绎心是女二，也被留在主桌上随便坐了个靠边的位置。

    “凌少年轻有为，我先敬您一杯。”导演亲自替凌宸倒了一杯酒，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先干为敬之后，又继续恭维了项目总监几句。

    不管是导演还是饰演男女主角的两个艺人，都是酒桌上的常客，妙语连珠，最是会说话不过。推杯换盏之间，你一言我一语的，酒桌上的气氛已经炒得火热。

    关绎心安静的坐在旁边，一直淡淡的微笑着，完全不抢风头，只是等敬酒或者被话题扫到的时候，才跟着轻声附和两句，总不至于冷场。

    主桌上的气氛尤为热闹，唯独星程娱乐的少东家凌宸，即使脸上还带着矜持的笑，也活像是块雪山上的冰雕一样，散发出阵阵的冷意，偏偏视线却还时不时的飞快扫过关绎心的方向。

    除了一开始和导演之间的场面话，凌宸几乎就没什么出声。他微微抿着薄唇，礼貌而生疏的笑容挂在脸上，仿佛带着张面具一样，丝毫不达眼底。

    主桌上的人基本全是人精，见状不管心里琢磨了些什么，至少表面上，全都尤为识趣的不去打扰凌宸。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刻意维持的热闹气氛竟是丝毫没受影响。

    关绎心置身其中，还能感受到凌宸锐利而又冰冷的视线，看她面沉如水却公式一样微笑的模样，竟是愣坐出了一副超然物外的坦然和平静。

    酒过三巡，关绎心找了个机会，借着去洗手间的由头出去透透气。

    一直坐在主位上却没怎么开口的凌宸几乎是立时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脸上应付性的礼貌笑容也随之变得更淡了些。

    酒桌上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还是那个和凌宸一起来的项目总监适时的端着酒杯和凌宸碰了一下，把话题扯到了恭维赵君然上面，换来凌宸一个渐渐缓和下来的表情，抬手和他轻轻的碰了碰杯。

    关绎心在酒店的洗手间里，看到镜子中自己泛红的脸颊，酒精带来的温度，让她感觉整个人□□在外面的皮肤都好想着火了一般，散发着热气。

    她直接用冷水泼了泼脸，拿纸巾擦干净水珠后，也没有立刻回包厢，而是走到了通风的露台上，借着几盆绿植形成的隔断，吹着夜风，用一只刚刚冲过冷水有些发凉的手背贴在了脸颊上，另一只手却从包里拿出了手机。

    “我好像有点喝多了……”关绎心点开微信，先发了两个卖萌的表情过去，然后才撒娇似的在手机上打着字。

    过了一会儿，那边才回了几个字：“刚刚在开会，喝了多少？”

    “几杯啤的。”关绎心又发了一个“大哭”的表情，“脸上全都红了。”

    “难怪，今天怎么喝这么多？”微信那边的人见怪不怪。

    关绎心喝醉之后的酒品极佳，不吵不闹，就安安静静的在旁边坐着或者躺在床上睡觉，但是酒量却特别差，还容易上头，喝一杯啤酒，脸上的热度两三个小时才能下去。

    “投资方过来探班，请剧组一起出来吃饭，我在主桌上，根本躲不过去。”关绎心刷屏似的回复道。

    微信那边的人看着她这个打字速度，倒是稍稍放下了心。关绎心顶多是喝完酒有点热得慌，依旧头脑清晰，动作流利，无需太过担心。

    关绎心又打字道：“你以前有没有遇到过被人劝酒的时候呀？”

    “有啊。”那边轻描淡写的回复道：“四年前我在滨海市做一个项目，合同都谈好了，只差最后一步签字。那边的一个高管说的是招待我，结果到了饭桌上就开始劝酒，不喝就是不给他们面子，看不起他们这个合同就没法签了，我的助理没办法，一直在挡酒，直到他被灌醉了对方还不肯罢休。”

    关绎心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住了，忍不住的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微信那边的人慢条斯理的继续打字道：“然后我叫来两个服务员，帮忙扶着我的助理直接从酒店离开了。说实话，当时没直接把合同摔在那个人的脸上，简直是我最大的涵养了。”

    “至于那个合同——大概是得知我定了第二天下午的飞机后，那边的人就慌了神吧！最后是他们几个人追到机场，态度很好的道歉，团队里一个小姑娘哭着求我签字。其实我们彼此间都很清楚，这个项目已经报上去了，他们的大老板知道这件事，当地政府也答应了给优惠政策，这个合同，不签也得签。”

    关绎心看得简直神清气爽，不过很快又发了几个可怜兮兮的大哭表情包，“可是我不敢走人。里面的都是投资人和导演，几个主演也比我咖位大，我今天要是敢不给面子，明天有人就敢把我从剧组里扫地出门……”

    “过来找我啊，我养你。”对面的人身上永远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悠然姿态。

    关绎心这次没发表情包了，只是认真打字：“我要自立自强，靠我自己！”

    “绎心，”一个轻柔的女声突然响了起来。

    关绎心抬头，就看见刚刚稍微补过妆还一身酒气的童又薇正站在露台前面的走道里，似乎有些惊讶的看着不回包间里面和导演拉好关系，也不去讨好投资方，反而是窝在这里躲清闲玩手机的关绎心。

    关绎心若无其事的立刻把手机屏幕关掉了，知道再躲下去有点太明显了，便稍稍走过去两步，打算顺势跟着童又薇一起回酒桌上，笑着打招呼道：“又薇姐。”

    两人慢慢的往回走，童又薇在演艺圈里比她地位高，但是说话的语气却是听着单纯又和气，这种乖巧无害的模样，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绎心你和凌少认识吧？他刚刚的眼神一直在看你。”凌宸英俊年少又多金，在童又薇看来，被他的目光追逐，显然是一种带着几分玩笑揶揄兴致的恭维。

    当然，这种揶揄的前提是，关绎心和凌宸之间的关系不是已经分手的前男女朋友。

    关绎心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晃动，脸上的表情倒是控制得很好，并没有立刻把不悦挂出来，只是语气有些淡的平静解释了一句道：“我和凌先生是校友，可能上学的时候在学校里碰见过吧。”

    对于关绎心这种牵强的解释，童又薇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国内顶尖的艺术类院校就那么几个，在娱乐圈里一块广告牌砸下去，科班生也好，培训班也好，有一半以上都是校友，怎么不见星程娱乐的少东家对别的d大校友也这么关注过？

    凌宸拿着手机从包间里出来，还在低声“嗯”着应了几句，这通电话还没挂断，就和站在走廊里的关绎心和童又薇打了个照面。

    “童小姐，”凌宸眼神扫过她，微微颔首的幅度，轻微得几不可见。

    童又薇笑笑，对上他冰冷的视线，立刻识趣的躲进了包间里，只留那两个“校友”在走廊里相对而立。

    第9章

    “校——友？”凌宸用一种刻意拉长的、极慢的调子品着这两个字，眼神微沉，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更冷了几分。

    关绎心抬头看着他，很想直白的反问一句，“不然你想怎样？”

    不过，想到自己和他之前爆发的冲突，还有两年前分手时的痛苦和绝望，现在回想起来，便不觉有些心情萧索，意兴阑珊，索性就没吭声。

    关绎心心神俱疲，只觉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实在是不想再应付他。然而，被她这般冷遇的凌宸，眼神盯着关绎心，看到她因为喝了酒面色泛红，眼睛里还仿佛蒙着一层水雾般迷离的模样，心中烦躁，却愈发不依不饶起来。

    凌宸的语气里却带着高高在上的味道，想起今天在片场时，水池里的那个拥抱，即使明知道都是拍戏，可是，他的心里却依然有种止不住的烦躁不愉。

    半晌，凌宸也只能是把所有的复杂心情化作轻蔑的“呵”了一声，漂亮的眼珠一眨不眨的盯着关绎心，慢条斯理的轻声道：“关绎心，两年不见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装作这么一副单纯无辜的模样，还想装可怜再去骗谁？”

    “骗？”关绎心好似没听懂似的慢慢重复了一遍这个字，她的这副模样更让凌宸愤怒。

    凌宸的唇边挂着讽刺的冷笑，“把人玩弄在手心里很好玩是吧？所谓的连下学期学费都没着落，需要勤工俭学补贴生活，实际上却住豪宅的大小姐？”

    四年前的凌宸，刚刚认识关绎心，就是在一家三线开外的时尚杂志的摄影室里。

    那个时候，他是d大摄影系姜老师的得意门生，已经是业内小有名气的新锐摄影师。而关绎心，却是在同学的介绍下，刚刚入行、几乎没有任何人脉的平面模特。

    那个时候还是隆冬时节，关绎心的大一上个学期也渐渐到了尾声。周遭围绕着即将期末考试的紧张忙碌，却也满是马上就可以放假回家过年的欢快喜悦。

    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灰蒙蒙的，还在满天飘雪，刺骨的寒意让人即使穿成一个球，被呼啸的北风扫过时，都忍不住要打个寒战。

    杂志社的摄影室里，暖气给的并不足，换上一身和季节格格不入的衣饰拍照时，几个造型下来，整个人基本都被冻得手脚冰凉，脸色和露在外面的肤色，全靠化妆师打底。

    平面模特，对于那个时候的关绎心来说，是个来钱很快的工作。

    最初入了凌宸眼睛的，不是关绎心这个人，而是他的镜头之下，关绎心的身体所具有的美丽。

    镜头前的关绎心，眼神深邃而又明亮，却并不开心——事实上，恐怕也没有人被冻得浑身都有些僵硬的时候，还能有多么愉快的笑意。

    然而，当她眼神专注的望着他手下的镜头的时候，凌宸却发现，她的眼睛里，即使失神低落的时候，依然充斥着一种近乎固执、倔强的勃勃生机。

    那个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即使在寂寂长夜中依然锐利的眼神，让他堕入迷恋，甚至无法自拔……

    然而，不等他说完，关绎心却好像被什么刺伤一般，情绪有些失控的开口，语速飞快的同样尖锐的反问道：“我要怎么样和你有一丝半点的关系吗？或者你比较喜欢已经分手的前任这个关系？”

    忍无可忍的关绎心冷笑了一声，她的眼神里带着毫不保留的轻蔑和不屑，“你是被我骗了钱还是骗了身？凌宸你要不要现在就去报警。”

    关绎心几句话说完，因为愤怒，嗓音里甚至带上了些许变调的沙哑，看着凌宸薄唇紧抿，眼神也变得愈发阴沉的模样，她狠狠咬住嘴唇，然后甩身离开。

    被留在后面的凌宸却是瞬间哑然，微微皱起的眉峰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烦躁和不安。

    ——当年的关绎心隐瞒了他很多事情，他觉得自己备受欺骗，然而，她却始终不曾拿过他一分钱。

    最初的时候，只是对一个工作中认识的平面模特的欣赏，稍稍熟悉一点了之后，凌宸知道关绎心需要钱，有时候遇见了，便也会主动帮她介绍一些合适的工作。

    等到更熟悉些之后，两人成为了关系不错挺合得来朋友，凌宸想过借钱给关绎心，却被关绎心直接拒绝，原因很简单，她坐在台子上侧过头来看他，双手扶着栏杆，神采飞扬的笑着说，自己现在应付得来。

    再后来的时候，两人渐渐相恋，关绎心成了凌宸的女朋友。她在平面模特圈里认识了几个朋友，有了合作愉快的广告杂志，也算渐渐摸索着积累了些许人脉。

    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关绎心依然需要钱，虽然她那个时候，作为平面模特赚到的钱，其实早就超过了d大普通学生所需要的正常生活费。

    对于自己的女朋友，凌宸觉得，他为她付出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也曾旁敲侧击的问过，关绎心用钱的缘由，却始终被关绎心含糊其辞的搪塞过去。

    那个时候，凌宸以为，她可能对这种事情太过敏感，不好意思让自己知道，也不想让还只是男朋友的自己为她花费太多。

    那个时候，凌宸满脑子里都只有关绎心让他心疼的坚强和倔强……

    脚步匆忙的从酒店里出来，被夏日的晚风一扫，关绎心的理智渐渐回笼，她拍了拍自己还有些发烧的脸颊，站在停车场里，狠狠的抹掉涌上来的眼泪，干脆破罐子破摔的给自己的助理李小彤发了条信息，直接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先离开了，让她等会儿自己找个机会出来。

    和剧组的道具师、化妆师等工作人员坐在旁边另一张桌上的助理，接到关绎心的短信后，一看上面的内容，再抬头看看主桌上空出来的两个位置，脸色立刻变白了。

    投资方的项目总监、还有导演都还坐在那里，关绎心突然无缘无故的离席，而且连个招呼都不打，这种明摆着得罪人的事情……

    助理李小彤还在心里叫苦不迭，琢磨着怎么才能够尽量委婉、不那么得罪人的替关绎心跟主桌上的人解释两句。

    就在她刚要起身，硬着头皮开口的时候，包间外面突然有人敲了敲门，一个服务员领班打扮的人轻轻推开门，声音温柔却清晰的开口道：“先生、女士，打扰一下各位了，刚刚一位凌先生让我转告各位，他和关小姐有事情先行离开，还请各位谅解。包间的费用凌先生也已经付过了，希望各位今晚用餐愉快。”

    那个服务员领班说完之后，礼貌的后退离开，并重新带上了包间的门。

    然而包间里却顿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从星程娱乐的项目总监、导演、几个主演还有剧组的工作人员，全都忍不住的面面相觑。

    凌宸是和项目总监一起来的，作为投资方，包间里的人即使好奇，也不会太过明显的去打量那位，相较之下，仅剩的一个和关绎心有关的人，她的助理自然就成为了众人的视线聚集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