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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节

    “是啊…他就好比张明鉴雇佣的大伙计。东家错得再厉害,也轮不到他來出卖啊…”周围的百姓,也跟着轻轻摇头。

    扬州城位于长江与运河的交汇处,南北货物都在此汇集,然后由水路发往全国。因此扬州百姓多以经商或者制造各种灵巧之物为生,信奉的是一种古典的商业文化,讲究的是商人之间信誉和伙计对雇主的绝对忠诚。故而在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看來,光明右使范书童替张明鉴联系刘福通,努力帮后者逃过惩罚的行为,虽然可恶,但同时也极为可敬。毕竟作为曾经的东家和作坊主,谁也不希望自己遇到麻烦时,手下的伙计和学徒们纷纷落井下石,哪个都不肯留下來跟自己患难与共。

    全体扬州人的判断,在这一刻居然是出奇的一致。几个宿老暂且放弃了彼此之间的恩怨,七嘴八舌地替范书童辩解。底下的百姓虽然无法让自己的声音被主审官听见,可一个个目光里,却分明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态度。就连临时招募起來的那些衙役,也都偷偷地拿目光互相打招呼,准备万一主审大人恼羞成怒,准备再狠狠教训范书童一顿的话,就一起手下留情,无论如何不会将此人活活打死于自己的杖下。

    主审官罗本几曾见过如此阵仗?无奈之下,只好尊重了宿老们的选择,将自己提出來的两项罪名逐个否定掉。然后仗着自己这一天担任主审官积累起來的威信,重新给范书童定了一个“行事糊涂狂悖,在朱总管面前失礼”的轻罪。众陪审宿老虽然还想否决,但考虑到要给朱八十一留面子,也勉强让其通过了。

    如此一來,范书童只需要在废墟中搬三个月砖头,就可以继续去打着光明右使的旗号去招摇撞骗了。把旁观的汤和等人气得火冒三丈,朝地上吐了个吐沫,小声嘀咕道:“这帮老糊涂蛋,给根汗毛就敢当旗杆竖…那范书童哪里是什么忠义之辈?他要是真忠义的话,就早该主动求死了,何必大呼小叫说自己冤枉?分明是投机不成,折光了老本儿。最后反而被这帮糊涂蛋当成了宝贝,白白落了个好名声…”

    “那帮老家伙根本不是糊涂,而是怕得罪了明教,招來刘福通的报复…”朱重八的目光冰冷,撇着嘴说道。“蒙古人那边,对于红巾军占领过的地方,向來是当作敌国领土对待。所以那帮宿老不必考虑去讨好蒙古人,讨好了也沒什么用…万一朝廷的兵马打回來,该屠城还是要屠城。可刘福通就不一样了,毕竟是天下红巾的总统领。万一他们今儿个判了范书童有罪,而哪天刘福通再打过來,朱总管力有不支,他们岂不是要给刘福通一个交代?于是乎,干脆,从一开始就不得罪。反正他们吃定了朱总管大人大量,不会为这点儿小事跟他们计较…”

    “原來还藏着这道猫腻儿…”汤和恍然大悟,气得咬牙切齿。朱重八却好像两只眼睛能看穿一切般,又笑了笑,低声说道,“你看着吧,将來这种糊涂事情还多着呢。咱们这位朱大总管啊,也不知道从哪里來的这么多新主意。用來造那些神兵利器,绝对是一等一。用來治国治家,早晚非出大漏子不可…”

    “这儿,八哥,你这话从何而來?”汤和心中对朱八十一极为推崇,立刻皱着眉头追问。

    “嘿嘿…”朱重八笑了笑,满脸神秘,“你不信?不信咱们走着瞧好了?沒听说过么,这圣人和疯子,很多时候,其实只有半步的差别?”

    “疯子?”这一回,可又不止是汤和一个人不懂了。邓愈,吴氏兄弟,都纷纷转过脸來,眉头紧锁。朱重八却不跟大伙解释,笑了笑,将目光再度转向审判场,“不闲扯了。看姓吴的审案。让人惊诧的事情还在后边呢…”

    “什么事情?”汤和,邓愈,还有吴氏兄弟等人纷纷抬起头,再度关注审判场里的动静。只见又一名原扬州城的文官被押了进來,接受主审罗本的讯问。

    那名官员姓刘,名文才,原本是个正六品推官,掌管整个扬州路的推勾狱讼之事。平素吃完了原告吃被告,捞了无数好处。扬州城被毁于大火之后,他带着家眷和奴仆,跟张明鉴一道跑路。结果一连串的败仗吃下來,家眷走散,不义之财丢光,自己也做了淮安军的俘虏,落个鸡飞蛋打,一无所有。

    “冤枉啊…”参军罗本刚刚问清楚了案犯的姓名,还沒等开始问扬州被毁当日此人的所作所为。围观的百姓当中,已经响起了一片喊冤之声。紧跟着,七八个蓬首垢面的男女一起冲进场内,跪在地上,七嘴八舌地喊道,“青天大老爷,您可千万给小人做主啊。这刘扒皮,可把草民给害惨了…”

    “怎么回事儿,你们先停下,一个接一个说…”参军罗本沒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用惊堂木轻轻磕打了一下桌案,低声吩咐。

    “我先…”“我先…”“我先喊冤的,我先…”几个含冤者立刻争抢了起來,谁也不肯居于人后。

    参军罗本无奈,只好又用惊堂木拍了下桌案,大声命令,“别争,一个一个來,那位阿婆,您年纪大,您先…”

    “青天大老爷啊,冤枉啊…”年纪大的告状老妇立刻哭了起來,趴在地上,大声控诉,“我儿子是给盐商刘老爷行船的,说好了一年给六吊工钱,管一身衣服,两双布鞋。结果去年年底,刘老爷却以水路不通,生意难做为名,只一吊铜钱把他给打发了。我儿子不服,就跟他家的管事起了争执,他家的管事和家将就将我那苦命的儿,我那苦命的儿,先给打了一顿,然后推入了运河当中,活活淹死了…”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陪审人当中,姓刘的宿老立刻跳起來,大声反驳。“你儿子分明是赌输了钱,不敢回家,跳河而死的。怎么能赖到我家管事身上?你也不拿着棉花去纺一纺,这扬州城里城外,谁不知道,我刘家待下人最为仁厚?…”

    “仁厚?狗屁…”老妇人一边哭,一边破口大骂。“我儿子从來不赌,怎么会输光了工钱?大人啊,您可替老婆子做主,老婆子当日去江都县衙告状,那边原本将状子都接下了。后來这刘推官派手下人拿着他的名帖去了一趟衙门,我那苦命的儿子就算白死了。整个扬州城,谁也不肯再管这事儿…让我一个老婆子孤苦伶仃,有冤无处申,呜呜,呜呜。。。。。”

    第二百四十二章 糊涂官 糊涂案 下

    “你,你,你血口喷人。。。。。。”姓刘的宿老气得直打哆嗦,指着地上的老妇,大声向罗本抗辩,“大人,她就是一个疯婆子,儿子跳河死了,想从老夫家讹一笔养老钱。老夫当时虽然家大业大,可支出也得有个由头,绝不敢开这个口子。万一其他刁民纷纷效仿。。。。。。”

    “啪…”参军罗本重重地一拍惊堂木,将刘姓宿老的话头打断,“够了,本官让你说话了么?你是陪审,不是主审官,还沒轮到你替本官断案…”

    刘姓宿老先前和其他几个陪审接连驳了罗本几十回,都沒有被罗本为难,因此心里就有了些轻慢之意。觉得淮安军不过如此,虽然骁勇了些,但今后治理地方依旧离不了自己这帮人。却沒想到罗本根本不按常理出牌,说翻脸立刻翻脸。震惊之余,立刻意识到官和民之间的巨大鸿沟。赶紧做了个长揖,臊眉搭眼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刘推官,她告得可否属实?”参军罗本又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案犯。“你为什么要阻止江都县接这位阿婆的案子,是不是有人许了你什么好处?”

    “冤枉?”刘推官闻听,也立刻跪在了地上,大声地叫起了屈來。“小人不过是一介推官,平素根本沒有实权,哪敢干涉江都县如何断案。小人。。。。。”

    “你胡说…”众告状的百姓异口同声地驳斥,“整个扬州城,谁不知道你刘扒皮专门吃案子发财?小案子不给你送钱,就被你办成砍头的大案。真正的江洋大盗落在官府手里,只要你收足了好处,一样能从己监狱里放出來,继续四处杀人放火…”

    “你们这些刁民才胡说…”刘推官把眼睛一瞪,不怒自威。“本官,我当年好歹也是正六品,怎么会管具体问案这等琐事。本官。。。。。”

    “住口…”参军罗本听他一口一个本官,心情烦躁。用力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声质问,“别绕圈子,说具体的。这位阿婆告状时,你到底朝沒朝县衙递过名帖…”

    “这。。。。。。”刘推官原本还想抵赖,见罗本脸色不善。犹豫了一下,低声回应,“当初,当初好像,好像的确递过一个帖子。但,但说得不是具体审案之事。小人,小人只是觉得到了年根儿上了,肯定有许多刁民会和雇主起争执。而扬州城的商铺工坊有数千座,年底又是收缴商税的重要关口。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鼓励这种行为,否则,后果将非常难以预料…”

    “你。。。。。。”参军罗本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跳起來,将刘推官一刀劈死。这明显是一件官商勾结,荼毒百姓的案子。刘推官也肯定从中收了贿赂。但是,这厮居然有脸将借口说得冠冕堂皇,好像不这样做,就要天下大乱一般。

    正愤懑间,却又听见另外一名年青的百姓大声哭诉道:“青天大老爷,您可别被姓刘的给糊弄了。他哪是为了扬州城的安宁,他只是为了给自己贪赃枉法找个借口而已…小人当年也是买卖人家,做出的白瓷整个扬州都是头一等。就是因为去年年底不小心卷进了一件冤枉官司,被这姓刘的一次又一次敲诈。最后连整个铺面连同城外的一座瓷窑都归了他。如果为的是让大伙都过个安稳年,他为什么不肯对小人网开一面啊?按道理,小人也是店东,小人每年也定时定点儿向官府缴纳银子…”

    “青天大老爷,他就是在撒谎…”其他几个苦主也纷纷开口,大声控诉刘推官的罪行。“上次粮商老钱家的奴仆在码头上打断我大哥的腿,也是他出面给平的案子。结果我大哥的腿白断了,还要倒赔给老钱家耽误粮食装船的钱…”

    “他看中了小人家的宅子,要出两百贯钱买。小人的父亲不肯,他就找了个惯偷,自己去投案,攀诬家父销赃。我可怜的老父亲,清清白白一辈子,就被这杀材活活给气死了…呜呜,呜呜。。。。。。”

    “他想纳小人的jiejie为妾,却又不肯出彩礼钱。就勾结官府,硬说小人家跟明教有來往。。。。”

    。。。。。。

    众苦主边哭边说,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件都令人发指。

    刘推官则不停地狡辩,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陪审人当中,也有几个宿老怒容满面,随时准备跳起來反驳。无奈摸不太清楚罗本罗大老爷的路数,唯恐惹对方突然发飙。只好暂且忍耐,等待合适的时机。

    主审官罗本越听越气愤,越听越气愤,右手的五根手指不停地在桌案下开开合合。他今天要审理的是张明鉴等人半个多前在扬州城内所犯下的罪行,与苦主们的控诉无关。然而如果不将刘文才绳之于法的话,又着实让他觉得愧对主审官的位置。想來想去,干脆把心一横,大声喝到,“行了,本官都已经听清楚了。刘文才,你仰仗一身官皮欺压良善,强取豪夺,逼死多条人命。本官今天要不治你一个谋财害命之罪,老天爷都会觉得本官沒长着眼睛。來人,将他给本官拖下去。。。。。”

    “且慢…”众宿老不敢再耽搁,纷纷站起來,大声抗议。“大人,朱总管说过,今天要我等做陪审。”

    “是啊,罗大人,我们这些陪审还沒通过呢…”

    “罗大人,您不能出尔反尔…”

    。。。。。。。

    虽然声音里明显带着哆嗦,众人却沒有一个落在后面。此案无关公义,而事关今后扬州城内的规矩。他们这些人过去都是有名望的士绅,而告状的人,却不过是一群大字不识的草民。如果给一群草民开了随随便便“攀诬”士绅的头,那今后的事情岂还了得?

    “你们?”听到众陪审七嘴八舌的抗议声,参军罗本脸上的怒气更浓。很显然,这些宿老当中,不少人都跟刘文才有过勾搭,此刻打定了主意要包庇于他。然而,如果让这些宿老们的图谋得了逞,朱总管最近的所有布置就都白做了。非但淮安军要大失民心,冤死死的那些百姓们,如果泉下有灵的话,恐怕也难瞑目。

    猛然间,想起开审前,朱八十一的一些叮嘱。参军罗本咬着牙冷笑,“刚才苦主的哭诉中,牵扯到诸位之间很多人。按照我家朱总管的规矩,所有牵扯到的人,都必须回避。现在,请刘老丈、吴老丈、任老仗、钱老丈、徐老丈退到一边,把陪审的位置,让给与本案无关的人…”

    “啊?哼…”被点到名字的五位宿老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怒气冲冲地甩袖离席。见过糊涂官,却沒见过像今天这般糊涂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大宋太祖爷定下的规矩。蒙古人虽然沒明着宣布会遵从,事实上,官府做什么事情离得开地方头面人物的支持?而今天,姓罗的糊涂官,却为了几个大字不识的土包子,把扬州城的宿老得罪了一小半儿。他到底是给朱总管拉拢人心來了,还是替朱总管跟地方上结仇來了?…

    “请众父老推举五位,与本案无关的宿老顶替他们的位置…”参军罗本也知道自己今天可能把事情给搞砸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站起身,朝周围的百姓们拱了拱手,大声说道,“请众父老再推举五个人,凑足了十三位陪审,才好给这姓刘的定罪…”

    人群嗡地一声,潮水般向后退去。谁也不愿意出这个头。刚才被参军罗本驱逐出陪审席的,除了原來的大盐商,就是珠宝、粮食和大船东,甚至还有牙行的行主。换句后世的话说,这就是昔日扬州城内一群有活力的民间团体。如今虽然家产也被乱兵抢光烧尽了,可每个人身后,都拥有普通百姓难以相比的关系网。真的得罪了他们,大伙将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请众父老再推举五个人上來,凑足了十三位陪审。天色晚了,咱们得抓紧…”见底下百姓迟迟不动,参军罗本继续和颜悦色地催促。

    人潮继续后退,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着头叹气。他们的确想去替苦主讨还公道,但他们却承担不起得罪的宿老们的后果。俗话说得好,官兵是水,而士绅是石头。水势汹汹,可以轻易吞沒石头。可等水退之后,石头却依旧要留在原地。依旧压着周围的草木无法出头。这道理,古今都一样。老百姓不用教就懂。

    “我们兄弟來吧…”正当罗本感到为难之际,朱重八带着汤和、邓愈、吴氏兄弟,分开人群,大步走上。“我们兄弟都不是当地人。既在里边沒有利益纠葛,也不认识当事双方。”

    “行…”参军罗本终于盼到了救星,欣慰地点头。

    “但是朱某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朱重八一边继续朝陪审席上走,一边冲着所有扬州百姓喝道:“你们这群窝囊废,朱总管给了你们报仇的机会,你们居然自己往后缩。你们的卵蛋呢?你们这十几万人中,到底还有沒有带把的?凡事都指望别人,你们自己是干什么吃的?一群杀rou吃的绵羊么,活该被欺负一辈子…”

    众百姓被骂的额头冒汗,面红耳赤,谁也不敢开口反驳。朱重八却依旧不过瘾,转过头,冲着陪审席上和刚刚离开陪审席的宿老继续大骂,“还有你们,一个个人五人六的,装得这叫好看。什么鸟玩意啊?有本事,有本事扬州被焚的那天,跟乱兵拼命去啊。也不想想陪审的位置是怎么坐上去的,居然给点颜色就开染坊。这的这么有种,怎么当初沒使到张明鉴头上去呢?王八蛋…一个个都落魄得天天等着两碗粥吊命了,还沒忘记欺负乡邻…你们读得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懂不懂?一旦把老百姓逼得造了反,就凭你们这群臭鱼烂虾,谁能得到好果子吃?…你们也不是沒经历过事情的人,那大火一烧起來,谁还认你钱多钱少,脸面够不够大?一样是把万贯家财烧个干干净净,一样子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们谁能保证自己下次还能逃得开?…”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大麻烦

    “唉。还能怎么样。尽人力听天命而已。”陈九四悻然回应。穿着水牛皮靴子的脚踢在地上。将灰烬踢得四下乱溅。

    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至少在他眼里。看不到南派红巾有一统天下的希望。虽然在最近一年來。几路大军四处出击。打下了一座又一座繁华的城市。将战火从武昌一路烧到了杭州。但真正能牢牢控制在手里的。却只有圻州(今圻春)和黄州周围数县之地。其他要么打下之后又主动放弃了。要么被蒙元军队硬给夺了回去。根本无法长久立足。

    而战火烧过之处。注定要生灵涂炭。即便红巾军再克制。丞相彭莹玉再强调军纪。对地方上的破坏都是避免不了的。特别对于那些与官府勾结。欺压良善的土豪劣绅。红巾军抄沒其家产时绝不会含糊。否则。军粮从哪里來。军饷让谁來出。至于武器铠甲。更是无从谈起。

    对于普通百姓。红巾军则采取了另外一种态度。能分一些粮食就分一些粮食给他们。能烧毁财主的地契。就烧得渣都不剩。但是。百姓们却很难得到更多实惠。也不会真心支持红巾军。因为很快。红巾军出于各种因素。。。就不得不继续向其他地区流动。红巾一走。官兵就会从四下杀过來。那些蒙元朝廷的军队。才不管你到底跟红巾有沒有联系。只要找到任何借口。都会把整个村子屠成乱葬岗。

    如此一來。双方反复争夺的区域。很快就变成了一块白地。即便最后又落回了红巾军手里。三到五年之内。也收不上任何赋税來。

    沒有普通百姓缴纳粮食赋税。大户人家中抄出來的浮财。终究有被用光的时候。万一那一天來临。号称百万的天完红巾。就只有四散而去的份儿。根本不用朝廷再派兵來剿。自己就得活活把自己饿死。这就好比当年的瓦岗军。刚刚打下兴洛仓时。何等的威风。待到粮食吃光了。就李密、王伯当等人就朝彻底成了丧家之犬。(注2)

    陈九四不愿意做王伯当。也不认为有谁值得自己陪着他一起去死。乱世來临。正是英雄豪杰一展拳脚的时候。他要做一个人中之龙。毫无羁绊地实现自己胸中的抱负。

    不像其他红巾军将领。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來。陈九四读过很多书。还做过县城里的书吏。因此想得事情远比其他人深。然而。大多数时候。他一些想法。都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包括最亲密的两个同伴。赵普胜和丁普朗。都很少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

    这令他更显得形只影单。即便在红巾军上层的庆功宴上。也经常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好在他的师伯。天完朝的丞相彭莹玉欣赏他的聪慧多谋。并能理解他的担忧。所以一直对他委以重任。包括这次暗中联络朱八十一。都派了他跟另外两个得意弟子。赵普胜和丁普朗一道前來。(注1)

    “你性子太傲。跟那朱八十一恐怕很难说到一处。所以这次去淮安。为师让普胜做主使。但他的性子。又过于敦厚。所以还需要你在一旁多多帮扶他。一定要谈出个对咱们有利的结果來。否则。万一姓朱的受了刘福通的蛊惑。跟咱们划清界限。咱们的日子。就愈发艰难了。”想起临行前彭莹玉的叮嘱。陈友谅忍不住又摇头叹气。

    照自己先前观察到的情形。朱屠户受刘福通的蛊惑。恐怕不太容易。然而想让朱屠户倒向天完王朝这边。恐怕也是白日做梦。此人分明准备推行一套前所未有的东西。既不同于蒙元朝廷。也不同于刘福通。更不同于天完帝国。虽然到目前只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但陈九四相信。前三方中任何一方。都无法接受这种改变。换句话说。朱八十一如果想坚持他自己这一套。只能自立门户。这是早晚的事情。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又叹什么气啊。要我看。你就是心思太重。”白脸赵普胜跟过來。抱着陈友谅的肩膀安慰。“咱们都是武将。想那么多干什么。大事情上。有师父、倪太师他们把握着。咱们看得再远。还能强过师父去。行了。放轻松点儿。等会儿还得跟淮安军的人打交道呢。你这幅脸色。可是容易让人家误会。”

    “这你大可放心。。。我陈某人再不懂事。也不会当面让此间主人下不來台。”陈九四横了赵普胜一眼。轻轻挣脱。“况且你刚才不说过了么。养活六十万张嘴。不是件简单事情。弄不好。朱屠户正盼着天上能掉粮食呢。咱们现在來。正好是雪中送炭。”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朱八十一如今果正为扬州城的事情头大如斗。六十多万人。每人就算每天只给两碗粥喝。也得七八万斤粮食。况且如今正值会江北地区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长时间吃不饱肚子。肯定会有老弱捱不过这个冬天。而因为看不到希望。难民当中那些身强力壮的年青人。也会变得越來越难以控制。据张九四和王克柔俩人报告。眼下扬州城的废墟中。已经有很多游手好闲者开始从其他难民手中抢掠仅有的一些衣服和财物。并且存在愈演愈烈的趋势。如果不加以妥善解决的话。弄不好。一场规模不小的民变就会发生。

    这回。他们造得可不是大元朝的反。而是直接将刀锋指向了淮安军。淮安军无论是镇压。还是让步。都会落个灰头土脸。

    而妥善解决。谈何容易。把那些带头欺负人的家伙处以极刑。只能起到一时威慑效果。长时间看不到希望。就会有更多的人跳出來。铤而走险。

    张明鉴等人所点起的大火。不但毁坏的是几万间木屋。几百间雕梁画栋。他一把火。烧掉扬州城中绝大部分人的活路。那些在乡间有亲戚的。还可以考虑去投奔。捱过一段时间。然后找机会东山再起。那些纯粹的城里人。根本看不到未來在何方。

    不像徐州、宿州等地。城中人口少。周围还有大块大块的农田。只要把农田的原主人。蒙古和色目老爷驱逐。就可以将土地分给流民。扬州城的独特之处在于。城周围根本沒有那么多的无主之地。。。即便全都充公。城里的百姓每家也分不到多少。并且城中的绝大多数百姓。根本就不会伺候庄稼。让他们去土里刨食儿。还不如直接把他们推河里淹死。

    换句朱大鹏那个时代的话來说。元代的扬州城。就是一座超大规模的工商业城市。依靠商业、船运、瓷器、漆器和大规模的纺织作坊。就能养活起上百万人。而现在。所有店铺和作坊都被张明鉴给烧了。码头上的船只也都被两个蒙古王爷卷去了庐州。留下的只有一片废墟。自然是百业凋零。大伙想给人帮工。都找不到雇主。

    “要不我现在就提兵去江南走一遭。”人被逼急了。就本能地想铤而走险。朱八十一自己也是如此。与扬州一水之隔。就是镇江。如果能杀过去。抢下一块落脚地。自然就能安置下足够的难民。也能从朝廷的官仓里抢到一些粮食应急。

    “不可。”话音刚落。逯鲁曾和徐达二人同时站出來反对。“距离淮安太远。弹药供应很难跟得上。”

    “江南冬天多雨。雨天与敌人交手。等于以己之短。击敌之长。”

    二人说话的角度不同。却都打在了淮安军的最关键处。火器的威力虽然巨大。但缺陷也一样明显。首先。其对后勤的依赖。是原來的数倍。沒有了火药和弹丸。火枪和大炮。威力都抵不上一支白蜡杆子。而火枪、火炮所用的弹药。眼下只有淮安的才能出产。距离越远。运输的难度越大。每次补给所需时间也成倍增加。

    此外。沿江地区。冬天一场雨下半个月。是很常见的事情。沒有了火枪火炮。淮安红巾的战斗力就至少降低一半儿。在刚刚经历了数场大战。几个月沒得到有效休息的情况下。再冒险对江南发起进攻。无异于让弟兄们去送死。

    “末将以为。我军眼下不宜。将战线拉得太长。首先是补给困难。其次。从前一段时间的情况看。我淮安军的火器战术。有很多问題。帖木儿不花叔侄均无拼命之心。所以我军才能势如破竹。而万一遇到一个知兵。且勇于拼命的。这场仗。未必像以前那么容易打。”沒等朱八十一做出反应。刘子云迅速上前补刀。

    注1:天完政权设有莲台省。相当于蒙元的中书省。彭莹玉为莲台平章政事。地位等同与丞相。

    注2:李密带着王伯当投降李渊之后。因为他在瓦岗旧部中影响力太大。很快就受到了李渊的猜忌。不得已再度叛逃。被唐军追上。与王伯当二人一起杀死。r752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大买卖

    这又是一句大实话。作为一个有过实际经验的工科宅,朱八十一从另一个时空的记忆里,接受了足够多的科学知识。所以他能够相对轻松的指导工匠,通过反复实验,将原始火铳,放大成为火炮。并且坚信火器必将取代冷兵器这一铁律,尽可能多的给自己的军队配备上火炮。然而,具体火器取代冷兵器的漫长演变过程,以及火器部队的战略战术,他却一无所知。

    这就导致了眼下淮安军的所有战术,都是大伙在黑暗中摸索出來的。既从前辈的兵书中找不到借鉴模仿对象,也沒人能说清楚到底那种方式更为合理。

    而尽管在先前的几场野战中,火器所起到的作用非常大,但也也并沒大到如大伙预先想象中般摧枯拉朽的地步。特别是火炮,四斤炮的威力惊人,万一砸中目标就是人马俱碎,万一形成跳弹,就在能在敌阵中砸出一条血rou胡同。但是,并非每一枚炮弹,落地之后还能再跳起來。其中绝大多数,只能给敌军造成一次性杀伤,甚至落在空处,起不到任何作用。特别是在敌军采取分散阵列,快步靠近的时候,实心弹的杀伤率瞬间就会降到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地步。倒是用绸布包裹的散弹,反而每每能给大伙带來出乎预料的惊喜。

    此外,由于四斤炮的最大射程只有三百五六十步,滞空时间太短的缘故,依靠药线來引爆的开花弹,也变得非常鸡肋。药线往往还沒燃烧完就已经落地,巨大的撞击导致药线被摔灭,哑火的概率高得出奇,杀伤力在大多数情况下连普通实心弹都不如。

    换个后世的角度说,淮安军此时所大量采用的火炮,在威力上,远不能与另一个世界历史中的佛郎机炮,红衣大炮相比。在经历了这几场战斗的检验之后,迫切需要改进和提高。而新式炮兵和火铳兵的战术,以及火器和冷兵器部队的配合方面,也需要一些时间去消化最近积累下來的经验,并且想尽一切办法弥补战斗中发现的问題。

    所以对于淮安军而言,眼下最佳的选择,肯定不是打过长江去,掠夺粮食。而是利用占领区四面环水的地理条件,以及敌军尚未找到有效应对火器之办法的机会,提高自己的战斗力,永远领先朝廷一步。否则,一旦朝廷那边弥补上在火器方面的短板,或者摸索出对付火炮和火铳的经验,即便眼下占领了再多的地盘,也会被人一块块重新夺走。

    “你们说得我都知道…”接连受到三个人连续劝阻,朱八十一的脸色稍微一点尴尬。“也正在想办法解决。但扬州城的灾民们,却等不得…”

    在他亲手打造的淮安体系里,曾有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是个神。几乎无所不能,并且总是在最关键时候创造奇迹。大伙也习惯了把他当作神一些样崇拜,遇到麻烦都到他这里寻求最终的答案。

    然而随着淮安军越來越强大,众人的自己也在不断地成长。他这个曾经的“神”,就越來越不灵光。越來越无法配得上大伙的期待。像四斤炮的射程和威力问題,他不是沒想着去解决,而是自己也不知道,以目前的技术条件,该怎么去解决。

    威力更大,射程高达千步的六斤炮倒是已经造出來的,配合开花弹后效果也比四斤炮有了明显的提高。但六斤炮高达两千余斤的重量,目前只能装在船上。用來陆战,还得开发出专门的马拉炮车、可对付泥泞松软路面的车轮,以及可快速让火炮复位的一系列配套产品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