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就在不久之前,就在这个岗亭,我们还温暖地依靠在一起。就在下哨的路上,我们一起躲起来抽着烟,在烟雾里对着对方的脸笑,那时候他看我的眼神是那么亲近,他拉着我的手宽厚,温暖,我们的手在他的衣袋里紧紧握在一起。 这一切,都成了黄粱一梦。 这怪谁呢?我在心里苦笑。只能怪我自己。 他现在是怎么看我的,我心里很清楚。他一定认为我是个变态,恐怕连看我一眼都嫌恶心吧。 我们这种人总是容易自作多情,把别人单纯的善意一厢情愿地理解为他对我也许也有那么点意思,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抱有幻想。 幻想总是被现实无情地击破,而我也尝到了苦果。 想到他在心里对我的嫌恶、反感甚至唾骂,就跟被人拿着刀往心上砍一样。但是我不怪他,正常人都会和他一样的反应,不正常的人是我。 而且,他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没有当面痛斥唾骂我,已经对我够客气的了。 也许事情没有这么严重,也许我可以向他解释那就是个开过火的玩笑,嘻嘻哈哈地把那件事带过去,但是我不打算这么做。 我不后悔那天晚上的举动。虽然那是冲动、莽撞的后果。 如果迟早有一天他都会躲避我如洪水猛兽,我宁愿让他知道。憋在心里忍一辈子也不告诉对方不是我性格,就算因为这样我们彻底连朋友也做不成,至少不会再有遗憾,否则我会抱憾一辈子。 而且我相信,他在我那一晚的眼神里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那不是一个玩笑。 嘴里可以说着谎言,但是眼睛只会出卖真心。 下了哨我没有回班,在墙根下的树林里猫着,抽烟。 一根接一根地抽,感觉不到寒冷。烟很差,味道很呛,把我呛出了眼泪。 这个冷风嗖嗖的树林,在风里发出一阵阵呜呜的叫声,浓重的黑暗里仿佛随时会扑出什么,把人咬得遍体鳞伤。 但是这个树林现在就是我的避风港,它阴森,冷冽,可怖,对此刻的我而言,却是我唯一想待的地方。 我抹过爬过脸颊的冰冷的东西,嘲笑自己,妈的,没出息。 然后告诉自己,过了今晚,不再掉一滴眼泪。 夜间巡逻纠察逮住了我。第二天,我被整个连队通报批评。 连长严厉地训斥我,在一个连的人面前把我骂得狗血喷头,我麻木地听他发火,脑子里很空,他骂了什么我都没进耳朵。 “一排长!”连长嗓门很大,“把这熊兵带回去!你们排开会检讨!” “是!”我听到了杨东辉的声音,但我没抬头。 我写了检查,在全排面前读,在班务会上又做了一遍检查。 战友们很同情我,过来拍我以示安慰。马刚背着班长对我嘀咕说,抽个烟而已,屁大点事。“傻逼啊,下哨不回来不被逮到才怪,瘾犯了非要蹲那个冻死人的外头抽?也不怕冻掉了jb!” 马刚骂我,我无言以对。但心里还是挺感动,总算还有个关心我的人。 杨东辉集合全排做了训话。他没叫我出列,我也就站在队伍里。他说了几句,说的什么我也许听见了,也许是不想听到,所以过后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时间不长,他就喊了解散。 “高云伟,到干部室来一下。”解散完,他说。 我站在办公桌前,他坐着。门已经被他关上了。 在避开我那么多天后,他终于肯跟我单独相处了,却是为了训我。真是讽刺的场面。 我一言不发,他也沉默。 “以后不要这样。对你自己前途不好。”他终于开口了。 “是。谢谢排长。”我回答。 他终于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表情很机械,我是一个兵,而他是我的排长。我是来接受上级训示的。 “对不起排长,我给排里抹黑了。”我硬邦邦地说。 他又沉默了,既不说话,也不训我。 我等了一会儿,他还是坐着,我说:“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 第4章 我向他敬了礼,转身向外面走。 “站住。” 他叫住我。 “……是因为那天的事?” 他低声问。 “不是。”我伸手去拉门把,他忽然站起来把我拽了过去。 “再抓到一次就开出连队了,你懂不懂?” 看到他那副担心的表情,我一直压抑的情绪一下从胸膛里爆发了“那正好!反正你也不想看到我!” “你说什么?”他攥着我的手很用力。 “你终于肯跟我讲话了,”我想起这几天他避我如蛇蝎猛兽的样子,心口就像针扎。“那天的事要是让你恶心了,对不起,我道歉。” “我没这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躲我?”我看着这张脸,这些天我没有一天不是想着这张脸彻夜难眠,我一根接一根地抽,想忘了他,可我忘不掉! “你还小,别犯糊涂。”他皱着眉,他的眼神里有无奈也有困惑。“把那天的事忘了!我还是你哥。” “忘了?”我也想忘了,我他妈比谁都想忘了! “我忘不了。” 我面对着他,挺着胸膛,年轻气盛的冲动和勇气,让我堂堂正正地告诉他。 “那不是玩笑,我是认真的。” 杨东辉看着我的眼神震惊。 “排长,我喜欢你。” 这几个字就这样从我嘴里迸出来。 “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我费尽心机调到警卫连,全是为了你。” 他呆住了。如果让他知道我不止一次地在被窝里想着他打飞机,是不是会被他一拳揍出这个房间?我不知道! “闭嘴!你个熊玩意儿,这是部队!” 他终于有了反应,他的第一反应是告诉我,这是部队! 没错,这是纪律严明的部队,是说错一句话都能把我打回老家的地方,我这句荒唐的话,荒唐的念头,在部队就是自找死路! “我知道,你不用怕,这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以后我也不会来打扰你,你放心吧。” 我知道,我跟他之间是彻底到此为止了。从这个门走出去以后,以前那些私下关系就都废了,他是排长,我是兵,从此以后我们只会有这层关系,其他什么也不会有了。该说的话,到今天就全部说尽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他这么难堪。我只是想让他明白,我不想强加给他什么,更不会在部队这个环境里用这见不得光的心思抹黑他的名誉。我不会再打扰他。 我拉开门就走,听到他喊我,但我没有回头。开始是快步走,接着就跑了起来,一口气飞奔出干部楼,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器械场,脑子里是他最后喊我的那声“高云伟!” 我抽疯似地在器械上发泄。器械场上的风沙乱舞,我自虐似地冲障碍,让头脑可以放空,让大量的体能带走脑子的思考,这个时候我感激体能训练,让身体极度疲劳之后,汗流浃背之后,把整个人都掏空了,以致晚上和全班又练过一轮体能后,脑袋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来不及想。 后来我们班长告诉我,原本惩罚犯错的兵就是练你,让你玩命地做俯卧撑,蛙跳,冲圈,练不死你。尤其是在基层部队,违纪的新兵都是这么挨练的,根本不是一篇检查完事。但是这在机关,而且我人缘不错,最主要的是,他听说排长私底下向连长求过情。 “当然,我也替你说话了。”班长大概是想点化我。 “谢谢排长,也谢谢班长。”我已经学会怎么说话了。 我开始对杨东辉保持距离。 为了让他不会因为我不自在,也是兑现我的承诺,我尽量避免和他的交集。除非公事上必要的接触,其他时间有他在的地方我都避着走。 梦寐以求的警卫连的日子现在变成了牢笼。看到杨东辉会让我痛苦,看不到他,照样痛苦。 真不知道老天他妈要我怎么样? 我的烟瘾直线上升,几乎到了烟不离手的地步。马刚兜里仅剩的几个钢镚都被我强行征收了,以至于后来这小子一见到我第一个动作就是捂紧口袋,那样子让我好笑,他可怜巴巴地叫嚷“地主家也得留点儿余粮啊!” 我们几个老烟枪总是找个隐蔽的地方当瘾君子,这个大院很大,白天找个地方,躲过那帮狗日的纠察,还不是什么难事。 “我们几个抓到没事啊,高云伟你可是有案底的,抓到了可有好看了。”一个弟兄挤兑我。 “大不了打包袱,回老家。”我满不在乎。 我现在是真不在乎。 “城市兵就是吊,我可不敢,为了当兵花了不少钱,家里还欠着债呢。”这兄弟是个农村兵,当个兵不容易,他说了这话,我们就都没怎么说话了。 我看着烟雾袅袅上升,寻思着当兵的意义。 原来,我是为了这身军装,为了军旅的梦。我有当兵的体格,我也有报国的男儿志。 可是到了这儿,都变成了三个具象的字,杨东辉。 烟雾幻化出了一张脸,棱角分明的面孔,漆黑铮亮的眼睛。我还是没忘了他。 训练上,我越来越消极。 人就是这样,突然没有目标了,也没有奔头了,做什么都没意思,也没意义。我曾经像个卯足了劲的发条,一个劲地钻进了警卫连的大门,现在到这地方的意义忽然不存在了,我这根发条也变成了废铜烂铁。 该做的训练照样做,该完成的动作也完成。只是以前是200%地去做,现在能达标就行。 训练中,杨东辉不止一次地训斥我。 他是一个带兵严格的人,即使在机关这种单位,在警卫连三个排长中间,他是对训练要求最高的。进了他的排,就别想混日子摸鱼。在没来警卫连之前,我没有见过他这一面,现在我领教到了。他雷厉风行的训练作风,在训练场上眼里揉不得沙子,所以,对我消极的状态,他很不满意。 他不止一次把我叫出队列,让我重复技术动作。 集合时我动作慢了两秒,他罚我原地俯卧撑,200个。 汗水滴在地上一滴一个花,我咬紧了牙,坚持到最后一个。 他一句话没说,让我入列。 站军姿,他踹我的内膝弯,将我踹倒。我倒在地上,他呵斥我:“站起来!别跟个面条似的!” 因为我被踹倒了,他命令我多站一个小时,其他人都走了,我一个人在空旷的cao场上站军姿,眼前是肃杀的北风和无尽的萧索。 马刚私下问我,是不是得罪了杨东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