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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王春树便笑,一杯酒一饮而尽,头凑过来,低声道:“……我恩师乃是翰林院掌院大学士褚良宴,因他是朝廷栋梁,又德高望重,朝中上下一众人等皆尊称他一声褚翁。”又道,“我与褚翁也算是半个同乡,在院中的这几年极得他老人家照拂……总之这一回承蒙他老人家看得上,得以去他府上吃了这一场酒席。”

    青叶重又垂下头:“掌院大学士……是你的顶头上司么?他比你的品阶要高?”

    王春树一声长笑:“掌院大学士乃是从二品,上朝时乃是立于金銮殿最前列的,在褚翁面前,我一个七品编修算得了什么,我当年还是费尽心机才投到他的门下做了门生……”

    青叶抓过茶杯,一口气将微温的茶水饮尽,敛了心神,才微微笑道:“哦……你说的那些官员的品阶,几品几品的,我都听不懂,你说与我听,算是对牛弹琴了。”言罢,低低笑了几声。

    王春树笑道:“闺阁女子便是不懂这些也是理所当然。品阶暂且不说,褚翁乃是德高望重之人……说的浅显些,朝中的官员,十有□□,见了他都要恭敬行礼,再唤一声褚翁的。”

    青叶不语,慢慢饮茶。王春树又道:“话说褚翁他已近花甲之年,却未有一子半女,据闻他早些年也动过一些心思,想纳一两房姬妾,但一回两回都被褚夫人给搅黄了,甚而有一回被褚夫人给抓破了脸,以至于不得不装病数日,无法上朝……”

    嘿嘿干笑几声,饮下一盅酒:“那褚夫人真乃女中豪杰……总之褚翁近些年因上了些年纪,也便歇了心思,一心一意地与夫人过起了日子。谁料忽然一日,说找到了流落于民间的亲生骨rou……个中缘由,我等皆不得而知,但褚翁大约二十年前曾于江浙一带为官,而那个时候他与褚夫人才成亲不久,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不得已才将这女孩儿送了人,十余载的遗珠之憾……啧啧啧,若不是褚夫人厉害,又何至于此……转眼过了这许多年,忽然一日,竟能得以相认,真乃奇事一桩。”

    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慢慢笑道:“你道后来如何?若是依着褚夫人的脾气,不将褚翁他打个头破血流决计不会罢休,但怪得很,她这回竟然不哭不闹,据闻出来招呼女眷时欢天喜地,满面红光,道是叫女儿吃了许多年的苦,终于给寻访到了云云。”

    目光灼灼地盯着青叶又笑了一笑:“据我等打听,得知褚翁的那位千金小姐今年一十九岁,也是七月里生人,真是巧。可惜我等身为男子,始终未能一睹褚小姐的芳容,而见过的几个女眷无不称赞,说是天姿国色,也是巧……总之,那位褚小姐流落民间多年,终于认了祖归了宗,也算是苦尽甘来。”

    青叶招来伙计会账,一面笑道:“可不是,真是好命。”

    王春树兀自絮絮唠叨:“这一位褚小姐长得美不说,父亲是翰林院掌院大学士,又得嫡母欢心,将来也不知道谁家子弟有幸……你想,尊贵如三皇子,他的岳丈赵大人也不过才是个从五品的武官。”

    青叶听得似懂非懂,于是又请教:“你恩师褚翁的官职比王妃她爹,比三皇子的岳丈还大?”

    王春树鼻子嗤一声,耐心与她讲解道:“赵献崇赵大人不过一介武……即便是品阶相同,但因本朝重文轻武,武官在文官面前便先矮了一头;更不用提赵大人乃是因为先皇后的缘故才得了这个差事,他家中的三个儿子也都是习武的,三个里头有两个靠着一身蛮力中了武状元……至于恩师褚翁,他老人家十年寒窗,一举成名,那一年殿试的第一甲第一名……从二品的官职,又是翰林中人,岂是赵献崇之流所能比的?”

    见她张着嘴,呆呆傻傻的样子,怕她不懂,便又笑着解释道:“打个比方说,假若某一日,赵献崇赵大人在路上迎面遇见了褚翁,须得立时下马下轿,立于道旁,唤一声褚翁,再恭恭敬敬地行个礼请个安。这样说,听得懂么?”

    伙计过来,青叶将手中茶杯递过去,伙计笑:“姑娘不是要会账么?若要茶水,小的这便去添一壶来。”

    青叶放下茶杯,往身上摸索了许久,把钱袋子掏出来,哆哆嗦嗦地数了银子出来给他。伙计又道:“姑娘还有个菜未上齐。”

    青叶摆手:“不要了不要了。”起身,将椅子摆好,抓起桌上的鱼头鱼尾,同王春树道,“我走啦。”暗暗下定决心,下回再也不来这潮州食府了。

    到了楼下,见外头竟然落了雪,独自站在街旁暗处,仰起脸,闭上眼睛,让冰凉的雪花飘落于脸上颈窝里,深吸了几口气,裹着风雪的冰凉气息吸入胸腔,心头的慌张才渐渐止住。

    忽然间,雪花止住,睁开眼睛,一把桐油布伞正撑在头顶上方。王春树含笑温言道:“天这样冷,可是要受凉生病的。”将伞递给她,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再回首道,“年关将至,偷盗渐起,姑娘虽然住得近,但若是晚间出来时,身边还是带个人罢。”

    青叶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花,笑笑。这人分明是个好人,然而他说出来的话语却句句直戳人心,虽是好心,却听不出有丝毫的善意。若不是他,说不定她还能无知无觉木知木觉地过着她的自在日子;但若说他是坏人,他却又是这般和善,看向她的眼睛里也有着些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分明是个好人。

    总之这食府不能再来就是了。接过伞,轻声应了一个好,转身往右走了。转身前与他笑说了一声“再会”。

    他满头满肩的雪花,亦笑着回了一声:“再会。”

    雪花飘飘扬扬自天上飞落而下,二人一左一右,各自离去,再不回头。

    到得家中,青叶将伞放下,蹬掉鞋子,爬到床上,和衣躺下睡了。云娘忙跑来问:“好孩子,可是哪里不适?晚饭又跑去潮州菜馆吃了?才要出去找你,可巧你就回来了。”

    青叶将脑袋缩在被褥里,喘着气道:“我心口额头发烫,云娘,你去抓把雪来给我吃。”

    云娘起初失笑了几声,其后摸她额头,沉吟道:“果真有些烫,莫要受了凉才好。下回可不敢再跑出去乱逛了,再想吃那菜馆里的菜,我叫人去买回来便是。”给她用凉手巾子敷了敷额头,喂她喝下些许温水,夜里起来看了几回,好在无事。次日清晨,竟然又精神了。

    转眼到了腊月初二。这一日,青叶睡至午时才爬起来,照常说笑,照常躲起来叹了两口气,饭也吃的不多不少,跟往常一样。待用罢饭,往身上加了一件衣裳,同云娘说了一声便往外走。

    云娘慌忙上前拦住,不许她往外去。青叶挣开云娘的手,心里头一回对她生出了些许的怒气,面上却笑嘻嘻的,说道:“好云娘,你是怕我去看他娶亲么?放心好了,我来京城这么久,除了那一回去西山烧香,至今连城门都没出过一回,旁的地方我自己从未去过,自然也不敢乱跑的;再说了,他都是第二回娶亲了,想来不至于招摇到绕城三圈、显摆到咱们青柳胡同门口罢?”

    云娘一片好心被她当成了驴肝肺,也着了恼,跺脚生气道:“你打听的倒清楚!今日外头冷,风也大,是怕你出去受了凉,上回从外头回来,险些儿生了病的是谁?”见她不愿多话,执意要出去,只得跟上前来。

    青叶站定,同她摆了摆手,道:“我出去走走便回来,你不用跟过来了。”

    到了胡同口,在风口上出神伫立许久,心底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无处可去。

    待回过来神时,发觉自己竟然已走到了街对面,站在那家以有着妖娆老板娘而出名的面馆前了。老板娘今日打扮得尤其妖艳动人,见她过来,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入店堂内,一面笑道:“今日向你招了招手就把你给招过来了,早前你都是装作看不见的。常常看见你在胡同口走动,却从来也不来我家吃碗面。”又问,“你是今年才搬来的罢?早前从没看过你。”

    青叶颔首,含糊道:“……投亲才来的。”因早前还吃过这老板娘的飞醋,因此便对人家多看了两眼。老板娘个头中等,身段灵活,走起路来柳腰款摆,别提有多好看了。但再往上看,脸蛋却不有些配不上身段,两只眼睛相距十万八千里,分得太开。塌鼻梁,嘴巴也太大,两颊上还有几粒雀斑。活脱脱一个鲶鱼精。然而这眼睛鼻子嘴巴凑在一起,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就算是鲶鱼精,也是条撩人的鲶鱼精,怪道怀玉说她美赛嫦娥。

    老板娘见青叶直盯盯地看着自己,便飞了个眼风给她:“哟,喜欢jiejie呀?”

    青叶不好意思地笑笑,落了座。忽然想起自己是吃过饭出来的,却不大好即刻起身走,也想不出要去哪里,遂要了一碗鳝丝面。鳝丝略有些腥气,还算新鲜。

    今日面馆内的客人不多,老板娘虽没过来揉肩敲背,却也亲亲热热地同她搭话:“面可还合口?桌上还有胡椒面儿辣椒油,你自己看着加。”

    青叶点头:“晓得,晓得。”

    老板娘招呼好她,便与进店吃面的熟客们议论起今日三皇子大婚一事了,说的兴起,忽然问青叶:“吃过饭不一起去看热闹?”

    青叶正挑着几根面条慢慢吹,闻言便问:“看什么热闹?”

    “自然是看三皇子娶亲。今儿生意不好,都跑去看热闹去了。等下我关了门也过去看,带你一起去,看完咱们再一同回来。你不是住在街对面的胡同里面么?”

    青叶笑:“不就是娶亲么,有什么好看。”

    老板娘鼻子眼里嗤了一声以示对她的话极为不屑:“有什么好看?当然好看!王妃倒也罢了,不论丑美,咱们横竖看不到,但赵家仅那一位千金小姐,嫁妆必是少不了的,去看看人家的嫁妆也好开开眼,见见世面!三皇子也是,年少英雄,生的又好,咱们京城人今日谁不去看!你没看到外头今日到处都是人么!”

    青叶低低笑道:“再好看不还是那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老板娘生了气,叫嚷道:“不还是那样?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我同你说,你不懂就不要瞎说,说出去叫人笑话,笑话你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你大约是不晓得,三皇子在皇上的几个儿子里头相貌最好,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他生母乌孙贵妃不是咱们中原人,是西域的一个什么什么小国来的——”

    ☆、第93章 侯小叶子(三十)

    “小宛国。”邻桌的一个食客闷头吃面条,这时便抬头插了一句话。

    “对了!小院儿国来的和亲公主。”

    “不对,是小宛国。”那食客纠正老板娘。

    “知道了,小院国!”老板娘两手一拍,脑袋凑到青叶面前来,神秘兮兮道,“皇上有一年西征,打到那小院国……”抬手往脖子上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咔嚓!不过三两日,便攻到人家皇城里头,把他们皇族里的人都给砍了,那大王一看不好,便将他们国库里的金银珠宝再搭上一个最美的公主送给了皇上议了和……和亲的那位公主便是三皇子的生母乌孙贵妃了。”

    因她吐沫星子乱喷,青叶便不动声色地将碗挪到一旁来,她还极力伸着脑袋往青叶面前凑:“据说乌孙贵妃同咱们扁脸塌鼻的中原人不同,儿子随娘,三皇子自然也是高鼻梁深眼窝,听说好看的紧,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长相……说起来,我这辈子也见识过不少相貌好的男子……最最出色的是前一阵子才见过的那一个,哎呦喂,迷死jiejie我了,魂牵梦绕到如今……”

    青叶嘻嘻笑:“不知那赵家小姐陪嫁的嫁妆是否能铺满十里长街,真是让人好奇。”

    老板娘亲热地拍拍她的手背:“正是正是,待会儿咱们一同去见见世面,等你下趟回你老家时也可以同家里人及左邻右舍说道说道。”

    青叶点头:“好,等下随你一起去看便是了。”

    吃下小半碗面,青叶会了账,等面馆的食客走光,老板娘交代老板在家不许乱跑,要好生看门带小娃娃,老板唯唯诺诺地应了。老板娘便领着青叶去看三皇子迎亲,半路上遇着几个相熟的妇人,问了一声,都是去看热闹的,于是一堆妇人拉拉扯扯叽叽呱呱地结伴前往。

    出了翰林街,再往东走,过了好几条街市才走到。老板娘把走过的每一条街市的名字都说与青叶听了,但因为路上人多,太嘈杂,青叶脑子里嗡嗡的,一个也记不住,只记得走了许久,老板娘说到了,她便站定,立于街旁的人群中,被人挤过来挤过去,耳朵里听人家叽叽喳喳议论三皇子的亲事。说新王妃是如何如何的美,三皇子是如何如何英雄威武;说皇子天潢贵胄,原本不必亲自去迎亲,但因赵大人乃是先皇后堂弟,算是皇亲国戚,又是宠臣,因此皇帝命三皇子亲去迎亲云云。

    人多风大,青叶冷且累,站了许久,腿酸,只好换着腿站,左腿累了换右腿,右腿累了换左腿。街两旁都是人,连坐的地方也找不到,实在吃累不过,原本也是脑子发热才跟过来的,被冷风一吹,心口与脑子里的热便渐渐冷了下去,同老板娘说:“不看了,我要回去了。”

    老板娘拉住她不放,反复念叨:“你小地方来的,正好见见世面,错过这一次,下回便见不到皇子娶亲这样的热闹了!”

    等了大约大半个时辰,迎亲的队伍终于逶迤而来。三皇子一身大红衣裳,骑着高头大马慢慢前行。人马渐行渐近,他身前有许多亲兵护卫挡着,因此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与亲兵护卫偶尔错身时还是能看出大致轮廓的。其人果真如传说的那样,乃是英武俊秀之人。娶亲乃人生一大乐事,他的面上自然也是带了笑的。迎亲队伍的最前头是锣鼓喧天的开道队伍,中间乃是他及他新娘子的花轿,队伍见首不见尾,看阵仗,红妆只怕不止十里。

    果然热闹,果然好看,果然令人大开眼界。人群欢声雷动,呼啦啦往前挤,敲锣打鼓的开道队伍便被挤得乱了队形,三皇子转头与身旁的随从说了几句话,那两个随从急忙勒马,回身过去护在他身后新娘子所乘坐的大红花轿两旁。看热闹的人纷纷艳羡赞叹,说三皇子不仅是个有本事的,还是个知冷知热的,对新王妃这般爱护,将来必是恩爱夫妻云云。

    老板娘与原本牵着青叶的手,见队伍一过来,立时拼了命的往前挤,青叶跟不上,一不小心又被身后的人踩掉鞋子,她便慌里慌张地蹲下去摸鞋子,好不容易摸到,脚趾头却被人家踩到几下,钻心的痛。

    她便也不往前挤了,手里拎着满是泥泞的棉鞋,光着一只脚立于喧闹的人群中发怔,因脚趾头太过痛疼,咧了几回嘴,还是没能忍住,终于哭了出来。灌了一嘴的冷风。

    经过她身旁的人无不好笑又奇怪地看着她,看着她竟然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咧嘴嚎哭,任由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不过是被踩掉了一只鞋子而已。适才有人被踩伤,人家还拖着伤腿往往前挤咧。

    老板娘本已挤出去老远,忽然发觉青叶不见了,急忙四处看,见她一脸狼狈地在人群中痛哭失声,被不断拥上来的人群给撞得东倒西歪。老板娘吓了一大跳,赶紧又费劲巴拉地挤回去,把青叶从人群里拉到一旁站好,跺脚惋惜道:“哎呀,我差一些儿就挤到三皇子面前去了,这下好了,我连他的脸也看不清了!你说说,我看不到他我还来做什么!你鞋子掉了再穿上不就是了?哭做什么?我的傻姑娘呀,真是没出息,你快快回去罢!回去的路认得么?”

    青叶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往脚上套棉鞋。老板娘在身后叫:“等我看好了回去说给你听!”

    青叶大声应了一个好,转身慢慢往回走。回去是逆风,风大,吹得头发都乱了。她低下头,侧着身子往前走,待回到翰林街上时,已然冻得脸蛋发青,上下牙齿捉着对儿打架。经过酱菜铺子,见铺子门半开着,不由得犹豫了一瞬,因为冷得实在受不了,还是转了个弯,拐进了铺子。

    宋家阿婆正带着两个孙女儿在铺子里生着火盆烤火,见青叶形容狼狈地闪进来,俱是吃了一惊,忙叫她坐下,给她倒了碗热水叫她喝下,又找了件老棉袄给她裹在身上,问她是怎么了,她捧着茶碗笑说:“去看三皇子迎亲了。阿婆怎么不去看?”

    宋阿婆笑问:“你怎么把眼睛都看得肿了?可是叫风吹得流眼泪了?”又道,“我倒想去看的,只是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哪里还能跑得动?颜良也无法去,得在家里照看铺子,大妹小妹没人带去看,气得哭了好两回。”

    颜良便是宋掌柜的大名了。他多多少少觉察出青叶的冷淡,是以不敢再往青叶面前凑,此时便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他老娘与青叶说话。

    他老娘又说:“唉,说起娶亲,我不由得心焦,忍不住又要啰嗦两句:我家颜良要人才有人才,要手艺有手艺,也是有良心的人,不过是年纪大了些,三十来岁的人罢了……可惜他心里想不通,就是不愿意续娶……将来我哪一日眼睛一闭,留下他父女三人,叫我在地下怎么放心?唉!”

    青叶捧着茶杯,点了点头,叹一口气,说道:“我过年虚岁也要二十了……若是我娘还在,看我总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出去,只怕也要心焦的。”

    躲在角落里假装干活的宋掌柜的便“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口水,腿有些颤,见身后有个酱菜坛子,慌忙往上一坐。他老娘赶紧把大妹小妹打发走,其后伸手把青叶的两只小手从老棉袄拽出来,紧紧地抓住:“姑娘,我若说错了话,你千万莫怪,你看我家颜良如何?”

    青叶扭头看了看面色涨红、坐在酱菜摊子上打着摆子的宋掌柜,点点头,说:“颜良大哥是好人,对大妹小妹也好,对你老人家也好。”她这话发自肺腑,真心实意。

    宋阿婆擦了一把眼角:“谁说不是呢?姑娘你……我家的颜良……唉,不说了,说了也白说。你虽然父母不在了,但你亲戚也必然不肯的……”

    又叹道:“京城人眼界高,好的看不上他,差的他看不上人家,再加上他对大妹娘不能忘情,是以拖到如今也未能成家……如今生意难做,这铺子的租银一年比一年高,辛辛苦苦赚的银子都送给了人家,咱们一家只落了个温饱罢了。实在不行,等过了年,咱们便回老家去算了。回老家去盘个小门面,再找人帮忙说门亲事,年纪相貌不论,家里再穷也不打紧,第一条,得像姑娘这样心善才行。”

    青叶听得心头一颤,眼皮跳了一跳,轻声问:“阿婆老家哪里?”

    宋阿婆道:“江西江洲。”

    青叶许是被铺子里冲鼻的酱菜味道给熏晕了,听得自己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声:“离京城远不远?”

    宋阿婆说:“怎么不远?山高水远!从老家到京城来时,山路水路好路坏路都走过,走了好几个月,路上还遇到过贼寇,受了一场虚惊,真真是不易。”

    青叶两碗热茶喝完,身上暖和了些,向阿婆道了一声谢,把身上的棉袄取下,看了宋颜良一眼,慢慢出了铺子。宋颜良出来相送,这一回青叶没跑,垂首轻声道:“外头冷,你进去罢。”

    宋颜良又红了红脸,应了一声好,想了一想,呐呐道:“姑娘无事时多来坐坐。每回姑娘来,大妹小妹都高兴得不得了,与姑娘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翻来覆去要说上好几回的;便是我娘与我……”

    青叶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瞄了他一眼,转身慢慢走了。

    云娘在家担心了半日,生怕青叶赌气做傻事,后悔没跟着她出去,去胡同口张望了好几回,又去潮州食府及酱菜铺子门口看了一看,都没看见人影,想来想去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想遣人去报信与怀玉知道,但他今日成亲,哪里能在这个时候去惊扰他?加之也怕大惊小怪的要招青叶不高兴,心中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等到天近黄昏,终于把她等回了家。

    ☆、第94章 侯小叶子(三十一)

    云娘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眼圈便是一红,上前去将她揽在怀中,捶打她的后背胳膊,一连迭声地诘问:“傻孩子!你说,你到底去了哪里?一双鞋子怎么脏成这个样子?裤腿上怎么都是泥土?手怎么这样凉?你想担心死我不成!”

    青叶吃吃笑道:“外头转了一转,不过踩到了两个泥坑罢了,哪里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转眼瞧见夏西南竟然在院中站着,倒吃了一惊,张口问道,“咦,大忙人怎么来了?你家殿下今日成亲,你是他贴心又贴身的那个,不是应当最最忙的么?竟然还有空到咱们这里来?”

    夏西南上前来行了个礼,面上带了几分自矜之色,嘻嘻作答:“如姑娘所说,咱是殿下的贴心人,自小儿跟殿下一同长大的,深得殿下信任,因此便被指派了个顶顶要紧的差事,便是来青柳胡同看看,帮帮云娘,给姑娘办些差事。”

    “放心好了。”青叶点点头,又吃吃笑了一声:“你们殿下成亲,咱们青柳胡同里的人敢不高兴?敢不欢天喜地?敢不普天同庆?咱们才不会不识相,做出令他担心的事情来呢!你回去帮忙去罢,不必跑来盯着。”话未落音,又被云娘扯住拧了几下,拉扯到浴室去沐浴换衣裳去了。

    青叶用好晚饭,找了个宝贝出来,把夏西南及云娘都吆喝到屋子里。夏西南先觑了觑,忙笑问:“姑娘可是要下象棋?”遂作为难状,“姑娘棋艺太精,连玉皇大帝他老人家都要败给你的,咱棋艺差,不堪做姑娘的对手,求姑娘高抬贵手!”

    青叶把手里的宝贝往桌上一丢,大笑三声:“今夜不下棋,咱们来赌牌九!”

    喝令夏西南及云娘坐下,后又嫌三个人太少,把灶房里烧火的婆子也叫了来,四个人团团围坐一桌,推起了牌九。她的一手牌也打得臭,不一时便输了许多银子出去,竟然也不觉得心疼。奇哉怪也。

    夏西南等三人吃着零嘴儿,喝着茶水,赢了一堆碎银钱,起初还得意洋洋,高兴不已,到了下半夜时,这三人便开始叫苦连天了。

    青叶不许他三个人走,谁走她跟谁急眼。

    因着怀玉的亲事,夏西南连日劳累,这时便有些吃不消了,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愁眉苦脸道:“好姑娘哎,你放过咱们呗?咱把赢你的银子还给你还不成么!”见她不搭理,又好言相商道,“要不,我再回去拿银子赔你?你说,你要多少银子才能放咱们回去歇息?你先放咱们走,待养足了精神,明日再战不迟……”

    云娘磕头打盹,无精打采地帮腔:“……好孩子,你放你云娘回去睡觉成不成?否则我一条老命也要交代在你手里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