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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商慈原本想劝她说,“我在七岁时就失去了双亲,被师父收养,比起我来,你可幸福多了”,然而想到周芷清到现在还不知她真正身份,仍把她当姜婉,话到嘴边改成:“我倒是有娘家可回,但又如何,终会有曲终人散的时候,爹娘总不可能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周芷清想劝她别那么绝情,刚想开口,忽然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她条件反射地紧抓窗框,痛呼出声。

    商慈吓了一跳,忙扶住她问:“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周芷清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神惶恐,嘴唇发抖:“我肚子好痛……好像要、要生了……”

    ☆、第57章 生与逝去

    周芷清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神惶恐,嘴唇发抖:“我肚子好痛……好像要、要生了……”

    商慈和丫鬟禄儿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慌了手脚,商慈回握住她的手,强作镇定问:“怎么痛法?”

    周芷清也描述不清,尽管咬着牙,嗓音还是带着惊怕的抖动:“我、我能感觉到它在往下坠……”

    在一阵一阵的闷哼和呻/吟中,周芷清秀眉纠成一团,商慈离得近,仿佛看到她隆起的肚子动了一下,片刻后只见她的裙底渐渐渗出带血丝的液体,湿濡了一片。

    羊水破了……商慈按捺着砰砰直跳的心,忙起身扯过座榻边的绒毯,给她盖在了腿上。

    禄儿一边催命似地促着外面的车夫,一边慌乱地用手帕擦着周芷清额头上的汗珠:“小姐你忍着点,咱们马上就到家了……”

    在商慈和禄儿的提心吊胆,和周芷清一声赛过一声的呻吟里,马车风一般地赶回了沈府。

    禄儿还未等车轮停稳便掀帘跳下马车,对傻站着的门房喊:“快来帮忙,少夫人要生了!稳婆!少爷原本找的稳婆在哪里!”

    沈府下人们闻声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去抬周芷清。

    沈府上下顿时一片慌乱,周芷清被众人半抬半扶地送到屋里,丫鬟婆子们四相奔走,端热水、找稳婆、取绢布……

    *

    相较于鸡飞狗跳的国舅府,万府此刻凝固着一股萧疏沉重的氛围。

    万衍山看向喂完药就守候在床边,静默不语的巽方,胡子抖动着,扯露出一丝笑容:“你每天都有卜筮的习惯,你是算到了罢,才会支走了蠢丫头…”

    巽方的神色看似静如止水,颤动着的睫羽和翕动的唇角,泄露了他焦迭的内心。

    “为师活了一百二十三岁,也活够了,是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万衍山苍暮的嗓音里尽是超脱和释然,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黯淡:“那孩子……应该是知道他的身世了,为师想求你一件事。”

    巽方轻轻握住他放在被褥上的右手,道:“师命重于山,如何说求,师父,你想到什么就说罢,弟子一定做到。”

    万衍山叹口气:“无论将来庚明做了什么,望你能顾念着同门之情,留下他的命。”

    巽方心里一痛:“师父不用你说,庚明永远都是我师弟,我不会害他。”

    这人一到了将死之时,天大的事都已变得不再重要。什么谋篡逆反,什么王朝稳固,什么黎民社稷,万衍山都没有力气去想,他只想自私一回,他唯一的牵挂,只有那个至今流荡在外不知音讯的小徒弟。

    得到巽方的回答,万衍山心愿了成地长出一口气,好似有他这句承诺,庚明的未来就有了保障一样。

    “为师困了,你走罢。”万衍山说完,缓缓阖上眼。

    耳侧的呼吸一点点变弱,直到静止,手心那只布满褶皱的手逐渐变凉,直到脉络失去跳动,屋帘被风吹得荡动,窗外的竹叶莎莎作响,巽方能感觉有什么东西他身边经过,随着那阵风,消逝了。

    他的背脊彻底弯曲下来,手肘撑在床边,紧握住那只已经失去了温度的手掌贴在额间,有什么东西从眼中滑落,靛青色的被罩上晕出点点打湿的痕迹。

    *

    沈家少爷这日也是休沐在家,对于妻子即将临盆还要去坐马车送行这事,他本来就不赞成,但也劝不动,正担心着,此刻听到院外纷杂混乱的脚步声,就知道出了事。

    然而这种时刻,他一个大男人更插不上手,只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负着手在周芷清的院子里兜来兜去。

    商慈在屋子里完全充当着陪护的角色,手被撕心裂肺哭嚎着的周芷清捏得生疼,她强忍着也没有收回手,她知道周芷清现在所受的痛苦一定超她百倍。

    她平生所学在此刻全然排不上用场,只能紧握着自己的手,只能扯东扯西说着无用的话,试图转移周芷清的注意力:“放松,想想别的事,想想以后的事,对了,你给孩子起名字了吗……”

    然而不管商慈说什么,周芷清都听不进去,终于,在商慈的手被捏到快失去知觉之时,传来了一道清亮的啼哭声。

    “出来了!出来了!”稳婆连忙用柔软的绸布包裹住孩子,温热的湿帕子擦干净婴儿身上的污秽,笑道:“是个小少爷!”

    稳婆欢喜地把孩子抱到周芷清面前,周芷清还在余痛未消地喘着气,瞥了眼,看到自己痛苦折磨了半天,为得就是这么个皱巴巴像个小老鼠似的小东西,有点失望有点嫌弃:“怎么这么丑?”

    商慈没绷住,笑着瞪他一眼:“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孩子的?丑,你是你儿子!”小心翼翼地从稳婆手里接过孩子抱着,细细打量,只见他五岳灵秀,目深耳窍紧,三才三停圆阔而润,现在只是眉眼未张开,等年纪大了,定是个漂亮的小公子!

    听到孩子的啼哭声,沈俞安再也不顾下人的阻拦,冲到了屋里去,没有去看商慈怀里的孩子,而是径直奔到周芷清床边,见妻子脸色苍白,但精神尚好,看见他还冲他微笑,一颗心才算落回了肚子里。

    商慈微愣了愣,对于这沈家少爷第一时间是奔到周芷清身边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只道周芷清没瞧错人,就算周家落败了,但有沈家少爷如此偏袒爱护她,她在国舅府的地位想必也不会动摇。

    不过夫妇俩人深情对望、耳鬓厮磨的场景,显然没有怀中的小家伙有意思,商慈只顾低头逗弄孩子,等到禄儿扯了扯自己的袖子,才反应过来周芷清在叫她。

    周芷清倚在丈夫怀中,虽然看起来还很虚弱,但比起一些痛到昏迷的产妇已经好了许多,她笑着对商慈道:“那日我发现有孕之时,你在,今日分娩你亦在,这孩子是跟你有缘,帮忙给孩子取个名字罢。”

    地窖被绑事件已过去了快两年,早已成了桩陈年旧事,再加上周芷清怀孕那段时间,沈俞安听说商慈经常来陪妻子说话解闷,对商慈早没了什么偏见。但孩子是府里的嫡长孙,名字怎么能随便让一外人起……他不知商慈是玄术中人,只知在这情况下,他不能驳了妻子的意思,只能强行附和道:“是啊,今日多谢姜姑娘了。”

    商慈不是不知礼节的,周芷清心血来潮让请她取名,她不能真把人孩子的名字给定了。她也听出了沈俞安话中隐含的为难,只笑了笑道:“名字这么大的事,还是交给沈国公和沈老夫人定吧,我顶多是给个建议……”

    商慈把孩子交给一旁的稳婆,从袖中掏出袖珍罗盘,按生辰八字给孩子排了番命盘。在天干同时有丙丁火,在地支有双巳火通根,算出这孩子五行中火形重,占了半壁江山,“元神”火旺,得“克泄耗”,也就是说要补土金水。

    土因为在命格气势比较旺,已经有足够的能量发挥作用,所以不需要再补。

    还剩下五行就是金与水了,这金水两种五行分别是代表财星的财富与事业的官杀之星,水为最弱,所以最终整个命格需要加强用神“金水”的力量,用来平衡整体命格的五行流通。

    商慈说了一堆,周芷清和沈俞安夫妇俩傻傻地对视一眼,似懂非懂,商慈想了想,归整为最直白简洁的一句话:“取得名字里要含金或水,忌带火木,其它的按沈家族谱辈分来就好。”

    *

    回到清净的万府时,天色见黑,望着自家宅院大门,商慈有种释然的感觉。近距离观察了一遭惊心动魄、血淋淋的现场,让她对生孩子这项女人必经的苦难,有了些许阴影。

    她抻了抻有些酸痛的胳膊,朝师父的院落走去。

    恰看到师兄从师父屋内走出,商慈站在台阶上,笑着问:“怎么样?师父有没有好好喝完药?”

    刚想绕过他迈进屋内,师兄长臂一伸,拦住了她。

    商慈这才注意到师兄微低着头,眼眶红肿,带着些许血丝,眉宇间尽是沧桑疲累,商慈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有些担忧地皱眉问:“师兄,你怎么了……”

    巽方不忍告诉她,和上午他故意早些支走了她,不愿她见到那场景一样,然而不可能瞒得住,她也有权力知道真相。

    巽方怔忪而认真地看着她,只觉每一个字说出来都无比的艰涩:

    “师父他……已仙逝。”

    ☆、第58章 街上再遇

    短短一天,商慈经历了生命的出生和消亡。

    师父一辈子替人勘龙脉,选阴宅,先帝的皇陵风水的布置皆是出自他手,但他却从未替自己选过死后的葬地。

    以前师父就说过,这人嘛就该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他要是死了,只消一把火烧了,余下的骨灰埋在大泽山脚的桃花林下便圆满了。

    师父平静地躺在木板之上,下面摞满了草垛,巽方手持着火把,待破晓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师父的面庞上时,点燃了草堆。纵起的火焰迅速包裹住了师父,草堆上人的面容在滚滚浓烟中不再清晰。

    商慈不忍再看,背过身去,蹲下捂着脸,眼泪不停地从指缝间溢出来。

    身后有道高大的影子靠近,直到笼罩住了她,肩膀上传来掌心温热的温度,商慈愈发哭得泣不成声。

    她确有察觉到最近一年来,师父的身体状况一直在走下坡路,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也许是小师兄的突然离开,给了师父太大的打击,她也更自责自己没有注意到师父的反常,没能早点赶回来见师父最后一面。

    瘦弱的肩膀一下一下抽动着,似乎随时会哭晕过去,巽方蹲下身,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嗓音低柔却带着瞬间能安稳人心的坚定:“等我半年,最多半年,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然后带你和师父回去大泽山……”

    *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水池里的红尾鲤鱼依旧游得欢畅,商慈只是不懂,为何一年半之前,他们师徒四人还在嬉笑怒骂,在一张饭桌上斗智斗勇,转眼间,这偌大的院子只剩下她和师兄两个人。

    真正经历过亲人逝世后才知道,原来最痛苦的,不是知道他离去的那一刹那,而是离去之后,你日常生活的一点一滴都充斥着无尽的孤独与清冷,再找寻不到那人的痕迹。

    商慈把师父的遗物都收拾了起来,免得睹物思人,小师兄的东西原封不动,仍旧是原来的样子,她一直在相信小师兄会回来。

    随着日子一点点过去,商慈并没有过分沉湎在哀痛里,她渐渐产生一种错觉,师父和小师兄并没有彻底地离开他们,而是像以前一样去远游了,过个一年半载就会回来。

    带着这种错觉,商慈不再动不动掉泪,逐渐恢复了过去的生活节奏。这时,她才感觉到,没有看到师父最后一面,没有见到他仙逝的过程,反而是庆幸的,她可以自欺欺人地没心没肺地继续过下去。

    后来,商慈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师父去世的那天,师兄一直守在他身边,包括火葬后,都是师兄在收捡师父的骨灰,师兄一直都在默默背负着比她多得多的压力与重担。师父仙逝后,师兄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上朝下朝,还要负责她的伙食,她从没见过师兄在她面前唉声叹气,或是动不动因悼念师父而显露出什么情绪,她有什么资格总是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距离师兄和她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一个月。

    师兄入朝为官也整整两年,两年间钦天监被他治理得焕然一新,没有出过任何大小差池,加上那次预测到西南大旱,愈发得到皇上赏识。

    而被赏识的代价是,师兄逗留在宫中的时间越长,回家的时间也越晚,商慈虽然会感到寂寞,但还是觉得这是件好事儿,师兄越忙说明他越能早些处理完那些事,他们也能早些离开京城这个让他们彼此都感受不到归属感的地方。

    这段日子里,师兄的黑发也长至齐肩,半百半黑的头发很是怪异,比全是白发的回头率还要高,商慈也看着别扭,师兄便让她帮自己剪掉了那半截白发。及肩的发丝也束不成冠,干脆就这么披着。

    因独守府邸,商慈去绣坊和国舅府串门的频率明显增多了,巽方并不想让商慈和国舅府走得太近,为了挟制住六王爷他是不得不借国舅这座山,但他们并不打算长居京城,并不需要他们什么助力,离京之时,过于亲近的关系反而会成为绊脚的藤蔓。

    当然,这些话他并没有跟商慈提起,本来让她整日独守清冷的宅院,就足够让他愧疚心疼,她能自己找到排遣孤寂的方法,他放心很多,他也没有理由再去干涉她的其他自由,他也相信,以商慈为人处世的经验,会和国舅府里的那些人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

    西南大旱的事件拔掉了上百位大蛀虫贪官,牵连了上千位官员,但赈灾粮饷的不知去向,仍让西南受灾严重的城镇,村民百姓伤亡惨重。这也证明了天眼里预兆的景象不可避免,他虽提早向皇上进言,皇上也下达了措施,但总有些你想不到的意外会推着它向既定的轨迹发展,任何看似有效的方法,到头来都是徒劳无功。

    看似周密详尽的计划,不到那一天,巽方不敢说万无一失,他只能屏息静气,默默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

    这天,商慈从沈府出来,是同往常一样,给周芷清送去了些她自己亲手做得婴儿衣物。

    早先,在周芷清还未出嫁,师兄还未来京城之时,商慈就跟她学过一段时间的刺绣,后来因为二人各自忙碌,便没再研究女红。现在,周芷清在府里修养身体加奶孩子,闲时加母爱泛滥下,又重拾了女红,商慈自然跟着她一起学,也颇有收获——她会织虎头鞋和小肚兜了。

    虽然卖相有些难看,但布料都是用好的,穿着贴身又舒服,周芷清当然也不会嫌弃,拿过来便和自己的放在一堆,等着天凉再给儿子穿。

    大街上人流如织,街边的茶棚里冒着袅袅白烟,夹杂着鸡丝面和小馄饨的香味。

    有时候师兄归家太晚,不想让他再忙活,自己下厨的手艺又实在可怖,商慈只能选择来街边茶棚和小酒楼里开小灶。这家茶棚伙计的手艺还不错,商慈没抵住香味的诱惑,一头钻进棚子,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刚要了碗馄钝,商慈一抬眼,视线就定格在她左前方背对着她的白衣少年身上。

    小师兄?

    商慈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那少年清瘦的身材和轮廓都太像小师兄了,只不过比小师兄高了许多,但一年多未见,想来小师兄也长高了。商慈揣测不定间,只见那少年忽然站起身来,也未说话,直接往桌上放了一钱银子,便举步离开了茶棚。

    认错了就认错了,可那若真是小师兄,错过了她不得悔青肠子!

    商慈微微咬牙,跟还没下馄钝的伙计说了声不要了,戴上掩人耳目之利器白纱斗笠,纵身混在人群中,远远地跟在少年身后。

    白衣少年微垂着头,步伐很慢,经过他身边的人还以为他沿街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商慈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越看越觉得像小师兄。

    终于到一个巷口的转弯处,商慈看清了他的相貌,睡凤眼、高鼻梁、尖下巴,真的是消失了一年未见的小师兄!

    商慈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没有冲上去拦住他,而是继续隔着几丈远地跟在他身后。她想知道,这一年多来他究竟在做些什么!是什么能让他狠心撇了养了他十几年的师父和他们,不打声招呼就离开?是什么能让他绝情到一年不归家,甚至吝啬给他们传一条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