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节
他暗自纳罕,可仍不敢大意,当下也隐了身,暗中继续窥视。 那车队行得不急不缓,却果然是径朝着这边,想是奔着水源来的。 不片刻工夫,那一行人已然到了近处,果然停了下来,依着河岸山岩处栓了车马,取水歇脚。 徐少卿不经意间发现那些人中竟有个着深衣大袍,作中原士子打扮的书生,正自奇怪,那人恰在这时转过头来,面目一览无余。 饶是他心性沉稳,处事干练,此刻一见那人儒雅的容貌,仍是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 高暧和高昶在边上也看得分明,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全都愣在了当地。 徐少卿凛眉暗自想了想,双拳搦得“咯咯”有声,随即猛地一握,像是打定了主意,伸手便去解身上的甲胄。 “你要做什么?”高昶大约猜知其意,一把拉住他,压着声息问。 “陛下不必多虑,罪臣自有分寸。” 徐少卿轻轻挣脱他手,将身上的黑色甲胄尽数褪去,只留里面衬袍,这才起了身,循着山岩瞧瞧走过去,到了近前,索性便不再躲,径直走向那书生模样的人。 车队中的其他人此时已发现这突然闯出的不速之客,暗自都吃了一惊,赶忙起了身,不少人握住随身兵刃,面露戒备之色。 那书生也回过头来,一见他便立时雷击似的怔住了,呆立半晌才回过神,拉住要上前质问的人,清清嗓子,假意解说道:“各位莫惊,这是兄弟从前在中原的一位故旧好友,并非歹人,各位尽管放心。” 他说着,便快步上前,将他拉到边上,惊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少卿却是躬身抱拳,恭敬道:“臣徐少卿,拜见陛下。” 第139章 关山难 这书生正是离宫许久的显德帝高旭。 当初他留下一旨诏书让位于晋王高昶,便神秘失踪,从此音信全无,东厂与锦衣卫广撒天下耳目,竟也没能探到半点讯息。 却没曾想他竟会随着这胡商队伍漂泊在北境荒漠之中,今日还恰巧被他们遇见了。 高旭在徐少卿臂上一托,低声道:“快别这么着,叫人听见可了不得。” 他嘴上说着,目光不自禁地朝边上瞥,见同行的人都隔得老远,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便又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敢是朝中又有什么变故么?” 徐少卿叹口气:“一言难尽,陛下请随我来。”言罢,暗暗朝旁边一指。 高旭不明所以,但还是随着他朝旁边走,绕过左近的山石,便见那丈许宽的岩缝内还站着两个人,赫然竟是高昶和高暧。 “阿昶!云和?你们……” 他惊呼一声,赶忙又住了口。 眼见高昶一身戎装精铠,高暧却是宫袄打扮,肚腹还高高隆起,两人和徐少卿一样,都是满身的泥污,神情也颇有风霜之色,不由更是又惊又奇。 徐少卿察言观色,偷偷朝高暧眨了眨眼,与她避到一旁,只留他们两个在那里。 高旭瞥见他二人走开,便一闪身,也躲入石缝之内,撩起深衣下摆,便要跪倒。 可还没等双膝着地,高昶便已抢先将他抱住,咬唇颤声道:“大哥,原来……原来你还活着。” 话刚出口,便泪如雨下。 高旭却也已红了眼眶,面上却作欢容,点点头:“活着,呵呵……还活着。”说着又要向下跪。 “大哥不可……快起来……”高昶死死抱住,不让他跪倒。 高旭摇头道:“你如今已继位为帝,祖宗礼法便省不得,若不见便罢了,既然今日相遇,我自然要拜。” “不!大哥是效先贤禅位,高风亮节,千古难见,若按礼制当尊为上皇,岂可反来拜臣弟?” 高昶哪里肯依,可也不知是方才那一埋还没缓过劲来,还是乍见他心神激荡,那双臂膀竟沉沉的使不出力气,两人相扶相搀着竟同时跪了下来,搂在一起,抱头失声痛哭。 这一来全是出于真情,两下里都遮掩不及,不仅徐少卿和高暧,就连远处商队中不少人都听到了,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其中两个领头的忍不住上前来看,见高旭与一名身披精铠,武将模样的人拥着大哭,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 又看两人眉宇间还有几分相似,便更是奇怪了。 高旭赶忙先收了泪,扶着高昶起身,对来人解说这是自家亲兄弟,前些年全家在边镇失散,自此便杳无音信,不想今日竟在这里见到了。 见他这般说,高昶索性也跟着圆谎,只说与大哥失散后,便流落边地一带,后来投了夏国边镇卫所从军,积功做了名游击,前不久猃戎犯边,他跟从参将出击,不想半途出了变故,与大队失散,辗转流落到这里,哪知却遇见了失散多年的兄长。 那两人见他头束玉冠,身上铠甲精良,虽然有些气力不济,却仍是卓然不群,举手投足间尽显轩昂贵气,不像只是个游击之类的小官,可尽管心中起疑,见他说得滴水不漏,又碍着高旭的面子,也不好多说什么。 其中一人转头看看旁边的徐少卿和高暧,又皱眉问:“那两位是?” 高昶朝那处瞥了瞥,见他们两个正自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一个眉眼含笑,温情脉脉,一个俏脸晕红,轻语还羞,不由心头醋意翻腾,鼻中轻哼道:“路上偶然遇见的,也不知什么底细。” 那两人闻言先是一愕,随即齐齐地望向高旭,盼他解答。 明明是自家亲妹,徐少卿也是宫中近臣,怎的却装作不相识? 高旭也不禁有些发愣,可瞧他面含怒色,那徐少卿和云和也似神情亲密,尤其是她那隆起的肚腹,着实扎眼得紧,这其中像是另有什么重大隐情。 他虽短于治国理政,但在人情世故上却半点也不糊涂,当下也不明言,顺着高昶的话解说道:“方才已说了,徐兄弟是我旧相识,那女子想是他的亲眷,我这兄弟不识得,却能与他们相遇,可也真是有缘。” 那两人将信将疑,但听他这么说,却也不便多言,当下便请众人同去车队那边坐了,又端上饮食茶水款待,而后又都识趣地避到一旁,只留他们几个叙谈。 高昶见那些商旅之人对自己大哥像是极为敬重,心中奇怪,见外人都走了,便拉着他手细问别来情由。 高旭抿了口茶,叹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当日我万念俱灰,写下诏书,本欲出城寻死,岂料真到了那关头,却又失了胆气,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离了永安之后便四处游荡,往常在宫中不觉世事艰辛,这一出来才知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地……” 他神色一黯,顿了顿又道:“一晃数月,也不知怎的便到了西北边地,人困在茫茫戈壁之中,原以为是死定了,天幸遇到这伙西域来的商队,将我救起,才捡回一条命。因见我是中原人,又懂文墨,便带着同行,混得熟了,便知他们虽然行商,却都是至诚和善之人,对我也很是礼遇。这几个月来随着他们往来南北,行商坐贾,游览各处风物,倒也颇长了些见识。” 他说得淡然,可听在耳中却分明能品出其中的艰辛。 高昶眼中含泪,紧握着他的手道:“大哥在外漂泊,臣弟心中何安?此番你就随我一同入关回永安去,好不好?” “这外头天高海阔,无拘无束,比起那气闷的宫中可还得多了,我如今已惯了这闲散日子,还回去做什么?” 高旭笑了笑,转头看了一眼高暧,又道:“你莫要管我,只管把皇妹照管好便是。” 他话音未落,便见高昶面色陡沉,撇头转向一边。 徐少卿在旁看在眼里,当即抱拳一躬,也不多言,扶起高暧径自走开了。 见他们两人走远,高旭终于忍不住问:“阿昶,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与皇妹她……” “莫要提她!” 高昶沉声一哼,双拳紧握,身子竟自颤抖起来。 高旭见他这般情态,不免更是疑惑,暗地里思忖,似也猜出了一两分,只是此事太过荒诞,叫人难以置信,沉吟片刻,便又道:“阿昶,从小到大咱们两个都是无话不说,若不是因着那皇位,只怕咱们还是像从前那样,如今既然我已不是皇帝,你为何却要欺瞒,不愿对我明言呢?” 高昶抬起头,见他目光温然,可也不知怎的,心头那团抑郁的怒火反而愈加炽烈,不自禁地挑唇一笑:“呵,这等事我可说不出口,大哥若是想听,便去问他们吧。” 他知道他在负气,同胞兄弟,更知道他自小的脾气,当下仍旧笑道:“我要问他们,自可以去问,听你说却是另外一回事,都是自家兄妹,有什么不好说?” “自家兄妹?她……她根本不是高家的人,说什么兄妹?” “什么?” 高旭闻言大惊,回头看了一眼高暧,半晌合不拢嘴。 只见高昶面色凄然地笑道:“当年慕妃娘娘入宫之时便已有了身孕,云和她根本就不是父皇的亲生骨rou。” “你怎会知晓?” “大哥莫要问了,不光是我,父皇母后也都知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这女儿诞于宫中却并非亲生,还依旧封了公主,父皇母后明知实情,也不加处置,如此大悖常理的事竟是真的么? 高旭有些不信,可想想后来她才只三岁便被送去庵堂礼佛,这一去便是十多年,回宫之后仍被母后百般刁难,当初只道是旧时宫中争宠的余恨所致,如今想想,若真像他说的这般,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他心头疑窦未消,但见高昶神色愈加不耐,也不好再问,想了想,转而道:“好,便不提她了,你此番为何会到关外来,还只身流落在这里?” 为何?还不是为了她么。 高昶垂眼暗自苦笑,更不愿将这番实情说出来,索性便不吭声,坐在那里装聋作哑。 就这般沉默了半晌,高旭也料到这事定然也与云和有关,想来他是不肯说的了,只得作罢,又开口道:“你这脾气还是跟小时一样,不愿提的事,纵然心里委屈,也不肯说出来。罢了,罢了,有一件事,你总该答我吧?” 高昶缓缓抬起头,有气无力道:“你问吧。” “母后她老人家……身子可好吧?” 听他忽然问起这个,高昶面上有些不自然起来,垂首一叹:“还好,就是我总惹她老人家生气,这大半年来也没怎么在膝前尽过孝。” 高旭在他肩头拍了拍,温言道:“母后的脾气我比你更清楚,遇到些事磨不开,须得别人都顺着她,否则……唉,说来你性子有时也和她老人家一般,日日相处,未免会有些磕磕绊绊。都说儿大不由娘,但作儿的更该知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只要不是要紧事,你便多顺着她老人家,莫要像我这般漂泊四方,才知父母在家的好。” 高昶点点头:“大哥说得是,我都记下了。” 高旭这才笑了笑,又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忽像想起了什么,脸色转而沉了下来,又问:“阿昶,你告诉我,婉婷究竟是怎么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0章 朝与暮 他忽然提起皇后谢氏,确是令高昶始料不及,想是国丧天下皆知,并非什么秘事,大哥虽然隐姓埋名随在商贾之中,但游走四方,也已听说了消息。 当初大哥之所以弃位而去正是因她无德不贤,没想到时至今日仍是这般念念不忘,可谢氏毕竟是被母后赐死的,方才他还劝导自己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这话又如何对他明说? 高旭见他面色踌躇,已猜知了几分,唇角轻颤:“母后还是容不下她,是不是?” 高昶长叹一声,算作默认了,望着他问:“恕臣弟直言,皇嫂也绝非贤良淑德之辈,大哥何苦还这般想着她?”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与她做了十年夫妻,朝夕相对,又如何能忘?” 高旭苦笑摇头:“你尚未娶亲,不知这夫妻之情的牵挂比父母孩儿之间也丝毫不逊,纵然她有千般错处,也不是说不想便能不想的。” 他说得动情,高昶听在耳中忽有所感:“若是夫妻情深,的确该如大哥方才所言,可若是她心思全不在你身上,这般牵挂又有何意?” 这话明着是在说谢婉婷,暗地里又像是说别的。 高旭依旧咬唇苦笑:“自来真情都须用真心来换,但求问心无愧,何必强说什么你有情,她无情?只要她平安喜乐,就算牵肠挂肚的不是自己,又有何关系?瞧着她好,不也就安心了么?” 只要瞧着她好,自己也就安心…… 高昶默念着这话,胸中翻江倒海,脑中却似风雷闪过,忽然一片澄明。 之前以自己的好恶来妄断她的喜悲,总以为心中设想的欢乐,也能让她安乐一生,求之不得,便要相强,也不知惹出了多少眼泪。 人生苦短,悲苦本就多于快乐,何苦还要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