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
她便睡了。 韩林儿看她衣裳薄,怕她冷,遂取了件薄被来。她入睡很快,他轻轻坐在床上,低了头注视着她恬静苍白的睡容,将被子盖在她身上。 她柔顺地蜷缩在枕上,埋着头,两手掬在胸前,双腿并叠着,纤腰曲臀,已经不像小小美人鱼了,像大大美人鱼。她看起来美丽,富贵,优渥,好像是活在天上的,可是他一点也羡慕高兴不起来,只是觉得她很可怜,说不出的可怜。 这就是她的地位,她追求的荣华富贵。才二十岁,才享了几年福,就成了这样了。表面风光,实际欲进不得,欲退不能,怀孕流产,不能生育,没有儿女,恶病缠身。她的身体是毁了,而这富贵不知还能维持多久。君心似海,不容她有丝毫挣扎窥探。心里明白,却只能自欺欺人,撑一天算一天。 你不去细想,都意识不到这短短几年里发生了多大变化。 他手抚摸她光滑的头发。 越是这样看她久了,韩林儿越是觉得心情迷茫,眼前无路。他已经三十五岁了,然而人生没有奔头。年轻的时候他还有想头,想多积攒点钱财,想爬的更高。自从她做了皇后,他的钱财与地位已经满了。他已经走到作为一个宦官的人生巅峰了,起初还有一点劲,时间久了,就是得过且过。他不知道自己人生的方向是什么。想得到的已经得到了,更多的也够不着,家庭呢,儿女婚姻呢,他是一样没有,也不敢指望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需要有一点目标,需要抓住一点什么,然而唯一想要抓住的,她,他也是抓不住的。 命运是这样奇妙,她刚入宫的时候,最早相熟的是他,最早生了好感的也是他。她明明是个小姑娘,需要他保护照顾的,然而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的这样快,走的他完全跟不上。一会成了贵人,一会成了皇后,很快就成了他的主子了,他感觉都还没回过神。 因为她是女人,在这宫里,有无数的变数。他心中有时候会想,如果她始终只是掖廷一个普通的宫女,身份一直那样低贱,兴许他能娶了她?做对有名无实的小夫妻,互相依赖扶持着过一辈子?她身份低贱,她境遇可怜,他是个宦官,但是在宫里久了有些地位,有些钱财。他能够给她照顾,以此弥补一下身体上的残疾,应该是可以的,因为宫中很多宫女宦官的婚姻都是这样。 如果这样,能不能让她少受一点辛苦呢? 可惜她是不会看上他的,他是萤火,而那个人是天上的明月。人在黑暗时,固然会依着萤火取光,可那毕竟无法与明月相比。 她是美丽的花,生来就该长在最高的山巅,被明月拥抱。不管那山巅风有多急,夜有多冷,不管那明月是多么遥远无情。 她会像天边的流星吗? 他看到她病痛的样子,心里忍不住会害怕。她这样的人,很容易成为一现的昙花,一闪而过的流星。因为出身太低贱,又骤当大贵,这福太大了,命不够硬的当不住,容易克死自己的。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顺着她肩膀往下,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 “均田之策,固是治本的良方,可推行不当,则易动摇国本。”李益随着乌洛兰延走在官署的回廊中,一边商议事情:“依下官之见,只要清查各州郡所有的荒地,以及无主的良田便可,不宜去触碰道观寺庙,王室及贵族家的田产,否则恐怕会引得朝议沸腾。” 乌洛兰延说:“无主的良田?天下可还有无主的良田吗?我晓得李大人的意思,只是按你说的,道观寺庙,王室贵族的田产都不能碰,那皇上命咱们做这件事的意义何在?你也知道这三个都是大头,全国的田地大多都集中在这三者上。都成了脓疮似的碰也不能碰,以何来安置百姓?就靠那一点贫瘠的荒地,你也知道不可能够。这个口子不好开,可总归要开的,拖的越久难度越大。” 乌洛兰延道:“李大人,我知道你小心谨慎,这也是皇上调你到中书省的用意。只是谨慎的太过,瞻前顾后是不可能成事的。” 李益说:“不是我谨慎太过,只是此事,地方上已经有不少的怨言了。先前清查户籍,已经闹的沸沸扬扬,而今又是均田。下官听说许多州郡为了争功,多报田地,故意用小弓步清丈,甚至将房屋、坟地也列入耕地,又以此额向百姓征纳赋税。账面上的数额是增加了,而实与原本无异,反倒是加重了赋税。民间对均田多有怨恨。只是百姓们被压着不能出声。政令若再将矛头对向贵族们,只怕全天下都是反对声了。” 乌洛兰延被他步步追问,只得退了一步,无奈投降说:“这些我也都知道。违法之人,只能查处。至于你说的这件事,我虽有心,然当真这不是我的主张。皇上昨已经命李惠主持均田之事,说到底,咱们只是办事的。” 李益道:“这是李惠的意思?” 乌洛兰延低头踱着步,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皇上有他的目的,我不好说什么。昨日进宫,听说李惠的小女将要嫁进宫中,我也有些讶异。我想你不会不明白,皇上这场子是替太子,替李家搭的,人家才是正头的主角,咱们只是充充数,卖卖苦力罢了。至于李惠,他的目的你还看不出来吗?那是冲着太后,常家去的。” 李益住了脚,惊诧道:“李惠的小女要嫁进宫中?” 一片梧桐叶飘飘悠悠地从树顶上落了下来,乌洛兰延以手拂去了。他皱着眉头,看着地方青色的地砖,心情不大好。他对拓拔叡让李惠插手这件事有些不舒服,然而如今看来这却是皇上的根本目的了。他不免有些失落。这种事情一旦变成皇亲国戚间的内斗,就没法简单了。 第124章 是非 新政一出,遭到朝中许多朝臣激烈的反对,先前不出声的冯琅,乙浑等人纷纷趁机上书。 朝堂上议论纷纷,乙浑义正言辞说:“土地二字是国家之根本命脉。均田之事,关乎社稷,稍有不慎,轻则危害百姓,重则动摇国本,怎可不慎之又慎。百姓年年租调,赋税,徭役,负担已经够重了,朝廷不说减轻赋税,却想方设法对老百姓大加征收,这岂不是要断了他们的活路。恕我直言,如此祸国殃民的恶政,还要在天下推行,不怕遭天雷吗?” 众人虽不敢言,然而听他说,也都纷纷附和赞同:“此言甚是,甚是。” 李惠见众人都附和乙浑,实在生气了,斥骂道:“你这是什么话?均田之策,利国利民,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祸国殃民?你是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乙浑丝毫不惧他,冷峻直言说:“均田之利,利在何处?我看某些人,不过是打着均田之名,行一己之私,揽权之实。整天又是税收,又是国库,脑子钻到钱眼儿里去了,恨不得将百姓的血汗都吸干。只看到政绩和银子,为了自己的高官显爵,眼里可有关心过百姓的死活吗?” 李惠听他别有所指,也冷笑了一声说:“某些人口口声声关心百姓,却做着圈地纳粮,欺压百姓之事。而今又打着百姓之名,反对均田。究竟是谁在为了一己之私上蹿下跳?” 乙浑说:“你说我圈地纳粮,欺压百姓,不要只是口说无凭,尽管拿出证据来!你若拿不出证据,那就是栽赃陷害了。” 李惠说:“你说我打着均田之名行揽权之实,你的证据呢?拿不出证据你也是栽赃陷害!” 乙浑说:“谁啊,我指名道姓了吗?” 李惠拿了笏板想去打他:“你这个畜生。”被左右大臣拉住了。 乌洛兰延不悦道:“残害百姓的究竟是那些占有田地,抗拒国法,转嫁赋税的蠹虫,还是均田之法?普通百姓所纳的租税,地租就占了七成,朝廷从百姓身上取走的才占几成?均田之策,是为百姓有地可种,减轻民间的租税,杜绝某些人打着朝廷的名义横征暴敛,利国利民,何来增加赋税之说?” 乙浑冷笑一声:“然而最终还是增加百姓的负担罢了。” 乌洛兰延说:“增加百姓负担,何以增加?” 乙浑说:“这番新政,说白了不过就是要增加国库税收。咱们需知道,这天下有多少土地,总数是既定了。年年户部都有册子,年年都有统计,朝廷的户籍土地这些年都没有大的增量,粮食累年产量也大致不差。基数未变,又无新的税收源头,却像增加税收,增加的国库税收从哪里出?难道不是从普通百姓身上出吗?难不成是你兰大人兜里出?还是李大人出?还是咱们在立的诸位出?” 他问的掷地有声,众臣都埋着头心中暗暗赞同。说的太对了,增加的国库税收不从百姓出,难道还能从我们大家身上出?这不是逼的大家去残害百姓么。 乌洛兰延说:“天下的田地,总数是不会变,可究竟给到谁,朝廷手上有几成,老百姓手上有几成,可就大不一样了。普通百姓只占着三成的地,却要承担十成的税收,而某些人占着大片肥沃的田园,却分毫税也不交,想尽办法地侵吞国库,搜刮民脂民膏。一听到朝廷要征税,要均田,立马拿出为了百姓死活,天下苍生的大旗来阻挠,反过来说均田是在残害百姓?” 乙浑笑了一声:“据我所知,兰大人说的这种情况虽有存在,却绝不是普遍,只是地方少数罢了。你说侵吞国库搜刮民脂民膏,这种话可是不能随便说的,这是法令禁止的事。你说谁?何不道出他的名字来?只是空手白牙一句笼统的,又没有证据,实在难以让人信服。兰大人可能指出他的名姓吗?” 乌洛兰延沉默了。 他指不出。 怎么指?难道要说,在立的所有人? 乙浑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在朝堂上说话出头,无非就是知道这在立的所有人,实际都会在心里支持他罢了。这话一出口,得罪的就是所有人。 他心里一时茫然。 如果全天下人都在违法,那你所坚持法,还是不是真的法? 如果所有人都在错,那你坚持的对还是不是真的对?正义还是否是真正的正义?马究竟是马还是鹿? 乙浑冷笑说:“兰大人既然指不出他的名姓,又如何在这里某些人某些人地说,又如何支撑你方才的说辞?” 拓拔叡听不下去了,淡淡说:“散朝吧。” 整个朝堂,李益始终没说话。 乙浑誓要和李惠对着干的样子,得到包括冯琅在内的不少人支持。连李益兄长,一向不关心朝政的李羡,竟然也写了一封上书,反对均田。拓拔叡没说话,将涉事者全都停职罢了官。 一时没人再敢出声了。 乌洛兰延抑郁了好几日,然而因为拓拔叡态度坚决的支持,均田之事,最终还是顺利推行下去了。清查田地和人口,整治赋税,上下纷忙,然而报上来的成果非常喜人,乌洛兰延,李益都成了大忙人,李惠也堪称尽职尽责,改革顺风顺水。拓拔叡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很快入了秋了。 “李惠的小女儿?” 韩林儿说:“听说是有这个意思。” 冯凭说:“李惠的小女儿,是我见过的那个吗?” “就是上次太后寿宴上,娘娘见过的那个。” 冯凭倒没惊讶,只惊讶说:“这可是个美人啊,难怪皇上会动心。” 她意味不明地一笑,道:“李惠对皇上可真体贴了。自家的女孩儿,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养的水灵灵,都要送进宫来给皇上享受,绝不让外人沾了光去,可称的上是御用特供了。” 韩林儿说:“如此恐怕会对皇后不利。” 冯凭说:“等着吧,皇上还没同我说,只怕是不敢开口。” 冯凭寻思着这件事,等着拓拔叡来找她商量,结果等了半月,拓拔叡天天过来,也没见提起此事。他不说,冯凭也就装不知道,一日日只是养病。其实她近来身体好了一些了,然而故意为了让拓拔叡愧疚,装的很虚弱,仿佛下不来地。 这件事迟迟拖延不行,李惠有些着急,便让李酉去试探拓拔叡。拓拔叡上次见到李惠的小女儿,见其模样美丽可爱,倒是真有点动心想要的。但是因为朝事繁忙耽搁,加上冯凭身体不适,不好提,时间一长就忘了。李酉问起,他才想起,说:“皇后现在卧病,朕不好跟她说这些,等过些日子皇后病好了再说吧。” 李酉心说:“那可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只是也没法说什么。 拓拔叡倒是真有这念头,打发了李酉,心里一直悬挂着。他去了崇政殿看望冯凭,想试着跟她商议商议。 冯凭正穿着单衣,长发披肩,靠在榻上读书。她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托着腮,神情专注。榻边的桌上放着一大碗黑漆漆的药,正苦涩地冒着热气。 拓拔叡看到这药,一肚子想法就被打回去了。拓拔叡坐到她身旁,扶着她肩膀:“今天怎么样?感觉好点了没有?” 冯凭说:“好了些了。就是那药苦的很,闻着总是呕逆,实在是不想喝了。” 拓拔叡说:“那怎么行。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再苦也要喝下去的。” 他将药碗端起来,拿个勺子搅了搅,作势要给她喂。那药味道一搅就飘起来,实在令人作呕,拓拔叡要被熏死了,只能屏住呼吸劝她:“忍一忍。” 冯凭推了碗,摇头说:“真的很难喝,不信你尝尝?” 拓拔叡说:“尝尝就尝尝。我尝了你可要听话。” 冯凭眼巴巴地看着他:“嗯。” 拓拔叡忍着臭气,喝了一大口。那味道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味道,又苦,又酸,好像是变质发了酵,光是想象就恶心坏了。他勉强咽了下去,然而那味道从口腔顺着咽喉一直到胃里,落了地就翻江倒海。片刻之后,他舌头一伸,张了嘴哇哇大呕起来。冯凭吓的忙让宫女捧来痰盂,又是拍背,又是给他擦嘴。 拓拔叡把那一口玩意吐出来,总算是舒服了一些。他喝了一口水漱口,面红耳赤,义愤填膺道:“这玩意里面是煮了屎吗!” 冯凭忍着笑:“你才喝了一口,还吐了,我还要天天喝呢。” 拓拔叡每次来,她不是在吃药,就是在休息,拓拔叡心中有愧,也一直没法提那件事。 有人查出常英结党营私,收受贿赂,偷漏赋税,侵占田地等罪状。奏折并罪证一起送到了拓拔叡御案前。 拓拔叡看毕,丢给臣下,头也不抬地说:“交给司隶校尉去查办吧。” 李益当日至尚书,见到李惠,劝他说:“常英已经罢官,明公这样得理不饶人,追根究底,恐怕有失厚道,也显得太过小肚鸡肠了,恐怕引人非议。” 李惠一直当李益是自己人,没想到他会反对自己。李惠有些不悦,说:“这奏章所说,难道不是实情?我只是将它呈给皇上,难道我还要袒护不成?若是人人都可徇私,欺上瞒下,朝廷还有没有法度了。” 李益劝说:“常家到底也是皇亲国戚,明公拿这件事做文章,得罪的恐不仅仅是常家一家。” 李惠心说:他常家算哪门子的皇亲国戚。目光却只是冷冷地瞥了李益一眼:“咱们都是为皇上办事的,若都如李令一般,畏首畏尾,只惦记家族的私利,又如何能替皇上分忧。常家已经失势了,朝中没有人支持常英,咱们现在趁机将它连根拔除,有何不妥?李君如此说,我倒真要担心你是在替常氏说情了。” 李益想说:朝臣不支持常英,难道就会支持你了?只是没法说。他见劝阻无用,便冷了脸撇清关系:“我只是为明公考虑,明公却这样想,实在让人寒心。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吧。” 李惠如此心胸狭隘,比常英还要权欲熏心,李益对他实在是难有好感,然而面上不能得罪,只是皱着眉,拂袖出门去了。 第125章 偶遇 晌午,冯琅挽着袖子坐在案上吃早饭,一碗热馄饨,家人匆匆来报说:“大爷,庄子上出事了。” 正值多事之秋,冯琅前不久刚因议论均田被降了职,虽然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半月后就给他调了官,但也受了惩戒。因此他一听出事就神经敏感:“出什么事?” 片刻之后,他换上衣服出了门,家人边走边说:“其实不是咱们庄子,是常家那边的。李惠不是在查常家的田地的,下来人到庄子上,刚好咱们那两片田庄是连着的,那人没眼色,跟咱们的人闹起纠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