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节
那段时间楚邹在江南的桑田改政才开始试行, 果然如预料之中的, 虽然许多农民因贪图低赋税与官府福利而改了种桑,但也不少人在骂完朝廷苛捐杂税后,宁可交军粮也仍要坚持种水稻。 先前织造上那些等着看楚邹冷场的官员与富户们,不免便有些坐卧不宁了起来。往明里说这改政好像是只动了一点点,是朝廷为了鼓励种桑和宽抚农民的举措,还能增加自个的油水;可往长远看,万一这种粮食的越来越多,都跟着去了怎么办? 看楚邹好像一脸为他们着想的样子,一个个实在有些摸不着他的头绪。那段时间朝廷关于废太子在江南改政的上书非议不断,偏赶上楚昂卧病在床的这当口,奏折便在乾清宫的御案上堆砌如山,倒让楚邹在最初最乱的时候免去了不少干扰。 是锦秀扶着皇帝靠卧在床头上,然后从一本本奏折里挑出重要的,呈在皇帝的跟前给他过目。 楚昂初时不接,喑沉着嗓子问她:“你与戚世忠……” 锦秀听得把头一颔,卑凄道:“臣妾一生只服从皇上。” 楚昂默了一下,后来便把奏折摊开了。隔日终于给了她一个好脸色,让她在乾清宫里留宿了下来。 这是锦秀在失宠后的重新复宠,听说她被留下来的那天晚上,把手环在楚昂的胸膛流了很多眼泪。那一副对皇帝的爱恋与依附,好似世间除了他便无根可依,连殿角站班的太监斜眼瞥见,都看得有些不忍心。 楚昂先还是无动于衷地任由她淌,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便翻身把她覆了下去。锦秀痛得一颤,然后便把身子迎上楚昂冷漠的薄唇,轻泣着说:“今后奴婢在这世上……就真真的是个死人了,活着也只为了皇上与九爷,奴婢活一日,便伺候皇上您一日……” 陆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芜花殿后院的一株红梅树下闻花香。似乎因着那几只老母鸡的作用,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冬日白雪瀌瀌,枝头上一簇梅花开得耀眼,她微踮起脚尖深呼吸,那洁白的雪粒便沾到她脸颊上,冰痒痒的惹人爱笑。 正是为“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风卷蒲萄带,日照石榴裙。”瑞雪娇颜,美人愈发倾国倾城矣。有花瓣落在她的烟青色素袄上,腊月的时候正好四个月,腰肢看着还是平平的,不认真看根本窥不出来。便是这芜花殿里怕也长着眼睛,她捡花瓣时蹲得小心且自然,乍听到几个管事的宫女议论锦秀,倒也并不觉得有意外。 宫里头原本因着锦秀赐死未遂的尴尬,而改称呼她为江妃,近日见她复宠又重新叫回了康妃。 她这些年在宫中的用度都是华美绮艳,这回却把一应张扬的都去了,连着妆容与袍服也都端宁约束了起来,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把自个的妩媚呈现给皇帝。从前事后总是皇帝叫宫人给她呈药,如今她把那枚瓷瓶赫然放在梳妆台前,不须得谁人提醒或监视,自己便自动自觉地服用下去。 深冬的傍晚,日头一落山,紫禁城里便勾勒出一抹寂静的红白。皇九子楚鄎是在腊月初九那天去看她的。 到底是八岁的孩子,太过负重的情感承受不来便选择了躲避。自从求父皇饶了她不死后,楚鄎便像偿了债一般,自动自觉地避过她的宫,素日只与温和谦让的皇七子走近着。这一日却头戴玄青绉纱瓜瓣帽,板着一袭墨兰的冬袍出现在她的殿门前。 锦秀正坐在妆台梳鬓角,乍然透过镜子看见,便蓦地回过头去。他们楚氏皇族的男儿都高,多少天不见,好像个头又拔长了一点。白俊的小脸瘦下去,五官的轮廓清晰起来,越发镌刻出孙皇后的影子。站在门边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她心里一颤,连忙便把梳子放下来,凄然而感动道:“是……鄎儿来了!” 又紧接着:“我在后厨房给你做了蜜汁腰果卷儿,还有你爱吃的鸭架子汤蒸蛋,正等着你要来,你不来我便明日还做着,明日又明日地做。”眼里亮闪闪,忽然便掉下来几滴眼泪。几许歉然,几许做了错事努力想回头弥补的讨好。 楚鄎站在漆红门槛边,想到她怀孕时为了掩人耳目,而把保胎的汤分给自己喝,就只是站着一动不动。 一条褐黄的短毛狗从角落里颠吧出来,好像天生爱与他亲近似的,蹭着他的袍角一晃一晃。 楚鄎不解地低头看。 锦秀就连忙蹲过来,单手把狗抱住:“小乖啊,这是我和你说的小九爷殿下,你可得好生伺候你主子。”说着仰头看楚鄎:“这是我养的,它叫小乖,今后就让它陪着殿下玩。”那目光里的爱善,就好像是她把这只狗当成了从前的那一块小rou,从此放弃了生孩子这件事。 楚鄎的心便又软,对她怎样都是狠不下来。就蠕了蠕嘴角:“你可恨我四哥么?”他也不晓得为什么问这样的话,但总觉得谁人一沾他四哥就总要倒霉,那个小宫女陆梨也是,倘若不与他四哥好,就谁都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又道:“康妃不可去为难他们。” “傻孩子,怎么会,这都是我自己的命。”锦秀拽了拽他的袖子,楚鄎定了一瞬便被她牵过去了。她的爱对他而言像一只母鹰与小鸡,笼罩着头顶,他既不能舍断,又明明感知她带着一点毒。 赶着年前,宫里头明里暗里叫过“江妃”的宫女和奴才,便被袁明袁白两兄弟悄悄“替换”了下去。 这女人厉害,自个养的干儿子,几时都被她拉拢去甘愿做了哈巴狗。戚世忠在腊月十五那天进了承乾宫,着一袭亮黑红的蟒袍,头上戴乌纱冠垂下两缕黑缎,遮不住鬓角的几许斑白。快六十岁的人了,看起来还是荣光满面的,阴压压含笑道:“恭喜娘娘,娘娘这一桩事儿下来,比之当年又更上了一筹,便是连咱家也得给您甘拜下风。” 被这阉人拿捏了十多年,今后除却皇帝,总算再也不用买谁的脸色。锦秀只是端坐不动,抚着空去的肚子道:“皇恩凉薄,谁人都得为自个儿谋划。戚总管也别见外,当年你留了本宫一命,本宫这都记在心里。今后该如何还不是依旧如何?谁都想要在这宫里头讨生存,目标都是一样的。” 可不是一样的么?那废太子一旦坐上来,怕是谁都别想得轻省。戚世忠便拱了拱拂尘。 …… 待皇帝龙体康泰,便恢复了早朝,又复去了景仁宫的张贵妃处。后宫似乎因着这微妙的和解,而使得气氛也变得祥睦起来。 那个年过得十分热闹,三十晚上阖宫从南到北彻夜点透了灯笼,四方方紫禁城里一片橙光璀璨,好生叫个喜庆。皇帝在乾清宫里摆了宴,除却不得宠的淑女,其余的宫妃小主都赏脸叫去了。一众青春莺燕与小皇子公主,围绕着皇帝或娇羞敬酒,或曼歌献舞,那温暖叫已是中年的楚昂生出几许迷惘。这便成了第一个真真正没有孙皇后的年,楚昂赐了一杯酒给锦秀,又赐了一杯给张贵妃。是先给的江锦秀,张贵妃接过来勾唇一哂,只做满面春风地笑饮下去。 那天晚上的芜花殿,也难得一人多分了两块熏rou、一把鸡腿子和两个苹果,没把一众老宫女激动得闹飞天,有哭有笑的总算没打架的。陆梨出去领东西,发现送饭的太监里有个麻杆儿甚眼熟,定睛一看,才知道是吴爸爸。穿着墨黑的大长袍,负着手,一看就不是干打杂的,她就也对他笑了一下。 爷儿倆在后院里拼了一张小矮桌,摆上一碟花生米三样小菜再来一盘万福rou。那是老太监陆安海生前最好的一口,用怀柔板栗、五花rou与西湖莲子做料,经蒸、煮、烹、炸、扣多道工序把肥油炼没了,rou软嫩清香而不腻,听说从前深得隆丰皇帝的褒奖。 御膳房差事干久了的,都把自个的喜好全藏了,也就是最亲近的几个老哥儿才彼此知道。给边上多摆了张空凳子,再沏上一盏陆梨自酿的梅花清酒,夜风簌簌地踅过来,忽而在凳子上一滞,倒像是那出不去的幽魂也来凑份儿了。 吴全有夹了颗花生米,再搭一口酒,那瘦长的手指夹着筷子甚优雅。 他虽是做着太监的命,姿态气度却时常风轻云淡不挂心,叫人捉摸不透。陆梨说:“吴爸爸怎的就爱吃花生米?” 吴全有笑答:“小时候家穷,看着人家吃,吃不到就稀罕上了。”言语里也是散漫,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 陆梨听得好奇,又问:“吴爸爸什么时候进的宫?” “得二十岁,不算小了,一来就在差事上干了快三十年。”吴全有垂着眼睛,目光有些遥远。 二十岁,那可都是大小伙子的年纪了,也不晓得和谁有过什么样的故事。 陆梨就说:“吴爸爸日后还回差事上去。” 她夹着面前的小食,不自觉地爱吃咸的辣的,漂亮的脸儿瓜子仁尖尖。吴全有爱怜地看一眼,问道:“想吃什么,回头我叫你师哥给你张罗,不能让自个白受委屈。” 宫女冬天的制服,上头是一件斜襟宽摆的袄子,下头是厚棉的马面裙。陆梨未料还是被吴爸爸发现了,不免难掩愧怯。 这后宫里多少女人,等五年等十年的想要个孩子要不到,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才和楚邹好了半个月,身上就被他种下了孽根。天注定的不该缠呢。怪他总是对她去得太深,每次都把她充盈得那样满当。陆梨一开始是不想要的,一碗红花艾叶静悄悄喝下去,大半夜开始疼,天亮醒来床单落了红,陆续流了两天血,那之后感觉身子就轻了,胃里也不呕也不吐。她便以为没掉了,虽然有点空落,到底还是庆幸去掉了一个累赘。 可想那小东西有多狡猾,本来怕身上落后遗症,弄了几只老母鸡调补,结果反倒让她静悄悄地扎了根。陆梨先时都不曾注意,等到腊月的某一天蹲下去时,少腹似乎哪儿突然地动了一动,十分轻柔的,温和绵软得像生怕惊扰自己一般,那种感觉太微妙,太乖太乖,现在想来还叫人欲语还休。到那时陆梨才知道她还活着,却已经四个月了,似乎为了巴结自己,生怕她不要她,也不显怀,也不为难。陆梨再想起楚邹,可就不能再像之前那么干脆了。 低头应道:“不闹腾,什么都能吃,就怕是个真傻子。” 双颊赧然,很有些不好意思。为着自己和楚邹的那些事,又给吴爸爸添了口拖累。 吴全有自然是明了的,在坤宁宫皇帝把陆梨正式指给楚邹的时候,他就已经和那臭小子谈过话了,晓得他二个必是早已经过了人事的。 做奴才的卑下人规矩不比主子死,什么乱不乱常纲都是虚。姑娘家脸皮薄,他也不多话,只应道:“是个傻子,在咱家心里也是个贵命的珍宝。这回得跟我姓吴。” 大概已默认了这小骨头爹不认,目光里噙着几许满足。边上雪沫子拂了拂,凉幽幽的,好像是那歪肩膀老太监又不得劲了,又想和他反驳。 陆梨咧嘴一笑,给他两老儿各添了一杯酒。 晚宴用罢,戌正时辰一到,前头乾清宫的场院里便放起了炮。砰啪声浩荡响起,火光冲天,隔着老远的东筒子好像都能听到宫女们捂着耳朵在跳脚,还有年轻太监们举着烟火乱窜的热闹。 陆梨仰躺在铺子上,迷离中好似又看到四岁的自己在人群里找楚邹,烟花燃得眼睛睁不开,找了半天人没找到熏了一脸的泪。她便又想他,那么那么的渴望,想他把自己抵在墙角、床沿和桌案上的一下一下,想他的隐忍、孤独和沁入骨髓的温柔,想他正和讨梅或是小翠在干嘛。手指便不禁抚上小腹里的柔软,眼睛瞪着天花顶上的蜘蛛网,亮晶晶的睡不着。 西湖边上一样灯火通明,画舫子里丝竹漫笑喧天。河岸上过来一前一后两道修长的英姿,看前头的那位爷不过二十年纪,腰牌上的墨玉坠子看着就是不菲。掌茶的连忙迎过去:“这位爷来得巧了,今儿紫香楼里的姑娘们正在游船,闲客不接,只接您这样的贵客,一人一个包厢,正还余着三间厢在等客。” “有唱得好的么?”楚邹冷漠地睇了他一眼,沉声问。 那灯火绰绰下,只见他凤眸高鼻,薄唇下抿,虽则目若寻常,却道不出一股天家气宇高华。掌茶的愣是看得一呆,连忙为难道:“有,有,咏春苑里的涵姑娘一腔嗓子不错,就是这会儿正待着客人……爷您若不嫌弃……” “那便劳您引路吧。”话还没说完呢便被清泽的嗓音打断。楚邹银蓝缎袖摆一拂,自往他指的那艘画舫里踅去。 作者有话要说: 牵小皇孙:谢谢老板们打赏,尼萌壕??*:..??*?¨??? 第182章 『柒伍』遇田水涵 “爷您这边请,人就在梯子口第二间。”掌茶的哈着腰把帘子勾开,舱内顿时一股香粉味儿扑面迎来。 楚邹在宫中一十九年,从未进过这般红粉氤氲的勾栏画舫。见那莺莺燕燕攀缠暧笑, 便略微不适地皱了下眉:“你出去吧,爷自个上楼找。” “好咧,您可在外头雅座上先喝口茶,姑娘唱完一轮便是了。”掌茶的也不敢巴结吵扰,自把巾子一搭退身出去。 靠窗边的位子上坐着两个中年男人, 约莫四十来岁, 一胖一瘦看打扮像是官家老爷。 胖的一个咂巴着嘴,惆怅道:“听说这阵子皇四子正在地头上待着, 你我大过年的跑这来喝花酒,若传出去怕是得招麻烦。” 瘦的是个锅铲下巴,闻言不屑瞥眼:“嘁~, 织造一条龙, 上下抠油水的还少?你不吃早晚也是被别人捞。没听说么,那位爷如今在宫里, 就是给皇帝御轿前搭班扶手的, 比人太监还恭顺。这趟来办差有谁肯买账?等着瞧好戏吧!” 胖的一听琢磨着也是,废太子在江南不得民心,上头发了话说这次谁也不吭声,看他自个儿怎么唱独角戏。脸上顿时又堆了笑,举起酒杯道:“斐大人说的是,来来来,敬你一杯。”二个呵呵谄笑着,互敬了杯酒。 小榛子在扶栏边上看见,不免啐了一口:“呸,一群吃着皇粮的狗官,真该扒了他们那层皮,叫他们尝尝什么叫苦头。” 楚邹顺势凝了一眼,认出那胖的乃是个从四品的州府参议,脸上也无甚么表露,只是踅步上了狭窄的木梯。 多少年没见过废太子,他二个也没注意。 “花开人正欢,花落春如醉,春醉有时醒,人老欢难会。一江春水流,万点杨花坠,谁道是杨花,点点离人泪……” 二楼雅间里正有客,三五个公子模样的围坐一张褐木圆桌,桌面上摆着琳琅的美酒佳肴,对面高脚雕花平头凳上,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清倌儿正手抚着琵琶弹唱。 有喝多了的出来解溲,那珠帘子被他挑得来回晃动,透过光影可窥见里头姑娘的颜貌。绾着一垄随云髻,沿胸口垂下来一缕散发,单柳眉杏仁眼,唇红也单薄,并不算是耀眼惊人的美,却偏生别样惹人注意。幽柔的吴侬软语从珠帘子里飘出来,楚邹定睛一瞥,自在外头择了张椅子坐下。 小厮过来招待,给沏了一盏洛神花茶。这茶也氤氲软腻,楚邹喝不惯,小榛子叫:“给换湖西湖龙井去。”噺 鮮 尐 說 里头的公子用扇尾去勾那清倌的衣襟,往她的胸口塞了一纸银票:“多添你一张,给哥几个把衣领子扯扯,包恁般紧做甚,也不嫌闷得慌?” 她的胸也如她的眉与唇,并不丰盈,却也别样纤柔勾人,隔着衣裳颇具有挑逗性。旁的姑娘在这花船上都是卖脸陪笑,偏她却并不迎合,只是一本正经地唱曲儿。应是见多了这样场面,羞恼得把银票一丢,不高兴道:“几位爷若不是来听曲的,这就可以走了,水涵也不愿再奉陪。” 哟呵,客人听得不得劲,便龇牙道:“你就装清高吧,现下视钱如粪土怎么的?等你爹再犯了赌,到时我看你是卖不卖?爷今儿就放了话等着给你开苞。” 姑娘气息一堵,说不出话也不理他,重新调了弦往下唱:“有意送春归,无计留春住,明年又着来,何似休归去……” 曲儿也被她唱得,清悠里含着对命运的不服与怨叹。只眉眼跟着唱腔往上一抬,却忽然看到外头朦胧坐着一道人影。着黛蓝缎银丝流云纹滚边长袍,英姿笔挺而修长。珠帘子隐约晃荡,看到他如刀削玉凿般的侧脸,那道英冷的轮廓,怎地却叫她与记忆中的另一幕影子重合。 又想起那铜黄影壁之下执笔游书的少年,花梨木条案托着他刺绣华虫的袖摆,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在人前冷漠倨傲,可瞧着自己的凤目里却都是纯澈,更或有几分拘谨和不自信。欢喜与她说话下棋,带她去了那满是天家荣华的三丈红墙,她亦悄悄地勾过他的手,他有些不自然地想甩开,却还是由她默默地牵住了袖摆。 听见外头小厮换了龙井上来,问:“爷觉着这回可还满意?” 楚邹抖袖接过:“多扰了这位小哥。” 清冷的嗓音,依稀几分陌生与熟悉,举止间却透着沉稳的气度,到底与从前那个飞扬少年是不同的。 她是在他病得脱形、荣华岌岌可危的时候离开的,直到他后来被他的父皇贬去太子身份,打入了废宫幽禁,她在宫外才有些缓过劲来。此刻应当还在关着吧,必是看花了眼了,她眼里的亮光便又微微低下来。 尖下巴薄眼睛,五年了,当年十二现年十七,变化还是蛮大的。小榛子看了半天,哈腰道:“爷,奴才瞧着是她,牙不太整齐。” 楚邹也默认,再瞧着里头小碧伢莞秀的模样,心底一丝阴愠的情愫便略过,淡淡道:“现在改了叫什么?” “田水涵。”小榛子答,又道:“听说当年她爹根本就没死,闹了贪污案之后被藏京城去了,因为素日装得像,这曹碧涵就一意认定她爹是冤枉的。那曹奎胜也是狡猾,手里头悄悄攥着账簿,人还算得一手好账,内织造局的掌印李得贵也就暂时没动他,看上了他做假账的本事,把他介绍给户部左侍郎刘远了。刘远和这干子太监向来走得近,也不知道暗里生了什么勾当,就把自个的外宅小姨娘赏给了曹奎胜。可巧不出九个月那小姨娘就怀胎生了个儿子,奴才猜着应该是刘远的,刘远家里蹲着只不容人的母老虎,怕是顺水推舟叫这曹奎胜做了绿头乌龟。听说认了那孩子做干儿子,到了儿没取曹奎胜的命,只叫他改名换姓躲浙江来了。如今叫做田大生,好赌成性,到处赊欠,日子没法儿过下去,就把亲闺女送进画舫里做清倌,说是赚钱养弟弟。” 要问皇城根下谁最通透,大抵就是这般做奴才的了,太监有太监的“道”,宫女有宫女的“道”,主子们闷在鼓里的,他们悄不吭声却总能有自个的渠道去打听清楚。 这朝廷上下就是一张密密麻麻交错的网,谁人与谁人之间都用贿赂与女人互相制衡着关系。楚邹默默听着,想起当年被作弄的一番,轻磨唇齿问:“那曹奎胜素日都在哪里赌?” 小榛子答:“大多在广兴巷过去的金钩赌坊。” 楚邹便道:“去恒丰隆把爷存的银子支一笔出来,派个人陪他玩。” 那恒丰隆乃是全国最大的票号,爷这些年卖玩意儿的钱都在里头。小榛子愣了一下,瞬时明白过来:“诶,奴才回头就亲自去办。” 对面雅间里的曲儿也唱罢,几个公子哥儿意犹未尽地饮着余酒。田水涵低着下巴,正在捻手心里的赏银。楚邹看了一眼,然后便起身往木梯踅去。 那颀展的袍服如幽影般从眼前掠过,几分孤僻几分熟悉的冷鸷,只看得田水涵眼目一悸,连忙又追着楚邹的身影往窗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