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这是一起披着三重衣的毒害。 先以孙淑妃为幌子,又将关键线索放到郦贵妃身上。若不是柳贤妃明义殿的主事公公发现了不妥,悄悄向何容琛告密,此事大概真的要永不见天日。 贤妃设计了每一环,包括迎春宴上跑出来的那只狗。她事先叮嘱了萧怀瑾,叫他只贴着二皇兄玩就好,于是,萧怀瑾一道“幸运地”避开了**。 。 “贱妇。”萧道轩听着宋逸修汇报的案情,对脚边跪着的瑟瑟发抖的女人,只说了这两个字。 郦清悟对柳贤妃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她是从宝林晋位的。 甚至连萧怀瑾的出生,都只是个意外,是萧道轩醉酒后错认了人的产物。 三皇子怀胎及出生后,柳宝林先后晋封美人、才人,后因在景祐四年,柳才人兄长救驾有功,她晋封为婕妤,皇帝也着意扶持不起眼的柳家。景祐六年,柳氏满门战死沙场,因这殊荣,她晋封贤妃。相较贵、德、淑三妃,她是无甚背景之人。 “柳贤妃恶毒狭仄,废其妃位,降为庶人,三皇子交由……”萧道轩忍住眼中热意,哪怕恨不得将柳氏啖其rou喝其血,三皇子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了,抚养之人必须慎重。 “三皇子交由孙淑妃抚养。” 。 听了御前的发落,何容琛皮笑rou不笑地掀了掀唇角:“陛下怕我触景伤情呢。可给了温柔的孙娘娘,他会后悔的。” 谁的温柔深处,不是血腥獠牙? 她说这话时,有些倦怠。头发随着轻微的动作偏开,露出眉眼下一块浅色疤痕。 是那天在仙居殿,萧道轩将她一巴掌打翻在地后,留下的。 宋逸修来探望时,她自嘲破相,他却摇头,说这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正要飞上眉梢。 “——您更美了。” 初秋朦胧的光照耀着,一只修长的手,手指拈着细碎的猫眼碧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清透的光泽,其上沾着“长相守”的花汁,贴在了那块疤上。 两只猫眼碧宝石,像洞察世事的点睛。 “所有的伤疤,疼痛,都是为了变得更美的。”宋逸修收回手,向她微微一笑,揽过铜镜。 何容琛问他:“变美了给谁看呢?” 宋逸修不答,清澈的眼眸里,看不透。二人凝望了很久。 空气中的纤尘,在阳光下,仿佛金粉在跳跃飞舞。 孙淑妃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她因柳氏陷害而滑了胎,心中恨意滔天,找来了十几个胆大邪性的太监,将从牛、马身上割下的阳具,拴在腰胯上,夜闯柳氏被软禁的明义殿。她扒光了柳氏的衣服,命令十几个太监轮流jian污柳氏。 柳贤妃划破天际的惨叫声中,七岁的萧怀瑾躲在多宝阁后面,透过间隙,看着这一幕肮脏的画面,地上全是鲜血,柳氏的哭叫求饶声和太监的邪笑声汇聚成高高低低的靡乱之音,像恶鬼从地狱深渊发出的嘶鸣。 明义殿的混乱,后半夜惊动了萧道轩。孙淑妃此事做得太毒,萧道轩大怒之下,念及她毕竟丧子之殇,她的父亲亦是朝中清臣,遂贬为六品宝林。 宫里一片荒芜景象。 何容琛被解除了软禁,重主六宫。三皇子亦被送去了她膝下抚养。 那日,萧道轩踌躇着,走入她的重华殿。他坐了良久,眉头皱成深深的川字,才似乎鼓起勇气:“柳氏任由你处置。只是这孩子……” 他叹了一口压抑十多年的气,似乎快流泪:“朕本不想让你触景伤怀,才交由淑妃。但淑妃心术毕竟……”他顿了顿,低声道,“……老三将来会坐上龙椅。” 不需要说更多,因他了解何容琛。她向来是以大局为重的女人,从她临危收养大皇子,陪着郦贵妃生下二皇子,就昭然了。 可他也知道,世事对她,又真是残忍。 仇人杀了她含辛茹苦养了十年的儿子。 她却要替仇人,将其子教养成君主之才。 偏偏,她不能选。他也没有办法叫她回避。 这就是,帝王家。 冬月的时候,何容琛走进杂草丛生的明义殿,去看了一眼柳贤妃。 明义殿很冷,十分荒芜。柳贤妃蓬头垢面,正坐在地上啃指甲。何容琛进门后,她看了一眼,复又低头,专注她满是灰垢的指甲。 她也已经被孙淑妃折磨疯了,有点半人半鬼的。 “赐死吧。”何容琛转过身,冷冷吩咐了这一句,不再看这个恶毒女人一眼。 她要出门的那一刻,柳贤妃忽然从地上跳起来,急切地问道:“我儿子在你那里,是不是?他还好吗?” 何容琛背对着她,仰起头,浸着毒汁的仇恨,忽然在胸臆间翻腾着窒息了。 “求求你……不要告诉他,”柳贤妃往前走了两步,身上铁链枷锁叮当刺耳。她的喉头动了动,那急切之心退却后,只余苍凉。她眼中涌出泪光:“不要告诉他真相。他会受不了的。” 他一直以为,他的母亲很善良。 她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叫他知道,他的母亲是这样的恶人? “……你很爱他。可你对我真残忍啊。”何容琛兀地回头,红着眼怆然冷笑:“我偏不!我要天天折磨他,我还告诉他,你手上沾满了血,倾尽黄河的水也洗不干净!” 她的眼中,倒映出柳贤妃的踉跄,以及满脸绝望的窒息。 “求求你……不要这样对他……” 何容琛冷漠而决绝地走出了明义殿。身后,是内臣阴柔的声音:“柳娘娘,上路了,不要再看了,外边日头再好,您也晒不到啦!” 景祐九年十一月,柳贤妃死。 何容琛下令,将其尸体以糠塞口,披发覆面而葬。 萧怀瑾从孙淑妃处,又搬到了重华殿。 他很害怕,德妃娘娘身上有股可怕的死人之气,她不如孙淑妃那样疯得明显,却让他更为惊惧。她还杀了他的母亲,他善良而无辜的母亲。 半夜孤寒弥漫,他抱膝坐在床上痛哭。蓦然帷幔被粗暴扯开,何容琛伸出枯瘦的手,一把将他拽到一间暗室里,搡到地上跪着,指着供桌上的四个牌位,狠戾道:“要哭就给我跪这儿哭,你那娘……” 何容琛忍了片刻,生生憋住什么似的,憋得她眼睛都红了,才咬牙道:“她承不起!” 那四个牌位。 承徽顾氏、怀王萧怀瑜、二皇子萧怀琸、皇贵妃郦氏。 在萧怀瑾身后,何容琛重重甩上了暗室门。 漆黑的夜,连灯烛都未燃,七岁的萧怀瑾,面对着四个阴森森的牌位,惨白的月光照在牌位上,他甚至还能听到女人的哭泣,幽幽怨怨地从远方传来。 他吓得不停地后退,然而狭小的暗室,这一方逼仄天地,恐怖的心跳,就如鬼魅的脚步…… “啊啊啊啊!——” 最令何容琛痛苦的,大概是三皇子难以管教。他生性散漫不爱读书,只想当个闲散王爷。 相较起来,大皇子严谨认真,聪明好学,二人相较,萧怀瑾简直如一块愚不可及的烂木疙瘩。 天子又大渐,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何容琛又急又气,对萧怀瑾恨铁不成钢。 他不想念书,她气急败坏,罚他长跪不起。想到他不成器,而成大器的又被毒死……她死死盯着他,恨不得将之掐死! 萧怀瑾书念得不好,何容琛查他功课,气得火冒三丈,拿出戒尺狠狠抽她,厉声喝问“你听不听?学不学?”直打得萧怀瑾的手,肿得连筷子都拿不住。 。 宋逸修每每撞见,劝她不要如此——三皇子将来会继位,终究要养亲,才能待她好。“哪怕你再恨,大皇子已去,而你还年轻,终究要为未来打算。” “我不需要他待我好,”何容琛恨恨地冷笑,言辞间满是不屑:“他对得起他祖宗留下的基业,就算他不枉为人了!” 然而宋逸修的劝说,何容琛都还是会照做。 可她试了几次,却发现唯独这个做不到。 她也想半夜去探望萧怀瑾,像对大皇子那样,替他盖上被子,吹熄灯。 然而坐在灯烛下,火光跳跃着,她就想到大皇子临终前偎在她怀里,一抽一抽的,还安慰她说,母亲我不疼…… 她的孩子尸骨未寒,她怎么能对别的孩子好呢? 思贤在天上看到了,要多伤心啊。 于是,那刻骨的恨意又袭上心头。萧怀瑾正半夜朦胧中醒转,迷迷糊糊觑到何容琛坐在他床边。他吓得睁开眼,何容琛被烛火映得惨白的脸上,眼中恨毒了地盯着他,像是下一刻,她就鬼魅附身,将他掐死…… 萧怀瑾吓得大叫失声,放声大哭了起来。 。 何容琛艰难地训导着仇人的儿子,而萧道轩的病情,也日渐沉疴。 他担心着江山的继任者,何容琛偶尔侍疾,他问她:“柳氏的事,你要告诉老三吗?” 他们都知道,柳氏之恶,最大的报复,就是让她心心念念担忧的儿子,在负罪中忏悔一生。 但他们也都知道,萧怀瑾天性纯良,倘若知道自己母妃手上沾染那些鲜血,大概是要崩溃的。 何容琛端着药碗,一勺一勺搅动着,只看着涟漪荡漾,没说话。 萧道轩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来决定。” 但他快要不行了,必须尽快给萧怀瑾铺路。 柳氏生前做了那些阴毒之事,栽赃嫁祸他人;但萧怀瑾毕竟是要继位的,他的生母不能背负这些污点,否则授人以柄。 所以,此事,只能由其他妃嫔来顶罪。 倚在床头,他与何容琛对视一眼,在彼此眼眸中看到了一抹熟悉。这历经两朝,却没什么感情的少年夫妻,至少在政治上,是有默契的。 他们都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韦晴岚。 何容琛放下了药碗,她知道天子的顾虑。 朔方郡发生“正月之祸”后,同年四月,一位世家公子,带着几百名家兵,从云中郡远赴朔方而去。 他指挥巷战,先是将西魏士兵赶出城外;又在短短几天内,召集朔方城内残兵,训练编队,长驱直捣高阙塞,将整个朔方城收复。 世人问那公子,是何家风流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