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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林渡暂居于林源院中,他跪了一夜祠堂,回房后昏昏沉沉,茶饭不用。林夫人狠了狠心,挨到第二日,晨间时仍是不愿理会他,到了午间,再又忍住,再到晚间……

    林戍看着夫人在屋中乱转,便喊来长子,颇无奈道:“你去劝一劝远疾,再这样下去,你们母亲要给急坏了。”林渡字远疾,他自小多病,便是父母提到他时,也都是用字,反而姓名很少用到。仿佛这样喊着喊着,那些病也就去了。

    林源哭笑不得,道:“父亲以为,儿子该怎么劝?”

    林夫人虽是侧身坐着,却听得格外认真。

    “这……”林大将军捻了捻胡子,小声道:“人不是还在咱们府上?到跟前凑着啊……”瞧这些儿子笨的!

    林夫人横了夫君一眼,心道这哪里是往跟前凑的事,非把人给逼走不可。可林渡……她便向着长子道:“你……你同李牧说说,姑且松口些,先让远疾过了这一阵。”

    林源摇头,“不劝。”子谦肯不肯暂且不论,就算是他愿意骗上一时,以后却再绝了二弟的路,岂不是更要命。

    林夫人急道:“那你就眼睁睁看着?”

    “二弟会想通的。”林源是真劝不了李牧,林渡若再被骗上一回,不是更要死去活来。更何况,李牧若是应了,让岑季白同林津何堪。

    这件事,既非两情相悦,又有伦理鸿沟。林渡面前是一条死胡同,走不通。

    既然李牧不可能应下,林渡也不能再受骗,那林渡就该早些清醒过来。他清醒过来,林津便能好过些。而今林津留在家里,也是为他两相为难。他不好劝二哥放弃,更不好去劝得李牧应下。

    李牧毕竟是秦牧,二弟与三弟,也就只能有一人得偿所愿。

    林渡也知道自己那些绮念是没有希望的事情,因此才格外痛苦些。初时是以为李牧不知道他的心思,成亲便成亲罢,林渡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些情意,就烂在心里;可李牧竟是知道的。知道而拒绝,林渡本该更无望了,想着这些年的事,又恨李牧不敢直面他。可只要李牧一天不成亲,他就还有机会。

    伦理又如何,他都喜欢男人了,还管什么伦理……林渡鼓足勇气,回到自己院落里。

    白桦端了热水过来,见着公子屋外台阶上有团黑影,倒是唬了一跳。

    林渡咬了咬牙,接了热水过来端进屋里,让李牧也是受惊不小。趁着端水那点子勇气还在,林渡径直开口:“你能不能,不要正名?”

    这话落了地,勇气也就都散了。林渡自己都觉得,这话无耻了些。

    李牧一旦正名为秦牧,当年周家做下的惨案大白于天下,林渡那颗又活过来的种子,正荡漾在春风里预备着顶个花朵出来的苗子,不只是死得透透的,更是化得灰都没了。

    他当然可以不在乎伦理,天下之人、夏国朝臣,却不可能不在乎。

    林渡叹了口气,他实在是想不通。“我真是……真没逼过你,哪里就逼你了?”

    李牧抬眼看着他,陷入沉默中,林渡算是林家这几个孩子中最不像武将的一个,反而是一身书卷气。但近日这两次相见,他大概是比起最粗犷的老兵还要糙野些,两天前衣冠散乱,胡子拉茬的,满面尘土;而今晚这一次,胡茬子更是长得青黑,披头散发,靴子也弄错了左右。

    李牧苦恼着,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吴卓同素馨是患难真情,陵阳城解患,吴卓便急着来寻素馨。而林渡行军匆忙,回到林府,见到他二人互相搂着,提剑就砍了过去……这事情也就瞒不住了。

    同素馨假成亲掩人耳目,李牧本没瞒过吴卓。没有情意的两个人,是很难装出夫妻情意来,何况吴卓又是这般世事剔透的人物。更瞒不了的一点,是吴卓知道,李牧不喜欢女人。

    往来应酬,难免有在秦楼楚馆中。美貌女子一个比一个娇艳,李牧不动心,不动欲。有好南风的商人,场合定在春意楼一类地方,李牧有时动了欲,却拉不下脸来。他不想做底下那个,也做不了上头那个……

    久而久之,陵阳商圈里传出仁和记李大掌柜一个秘闻,说他有隐疾。

    因他容资出色些,也有不知轻重的,想将主意打在他身上。但李牧整治人是要整到倾家荡产的,吴卓的手段更狠辣些。再后来又有传闻,说是李大掌柜同吴二掌柜是爱侣,找他们谈生意,还是正正经经选家茶楼酒肆的好。

    这么些年,李牧从来没想过要成家,没想过要找一个人。

    那时路边扔了一个襁褓,有小婴孩细细弱弱的哭声,他下车去草丛里抱了婴孩出来,那婴孩正发着高烧。隔日,婴孩烧退下,素馨告诉他,她给那小婴孩起了名,叫素念。以后,这就是她的女儿了。哦,是个女儿……那么,交给素馨来教养,是要合适些。

    那时候他原本想着,这孩子若能活下来,他就养在身边当作自己的孩子罢。

    李牧知道林渡的心思,也知道那大概是起于他请林渡往北境传信的时候。

    李牧不能不找林渡帮忙,因北境跟个铁桶似的,做什么都是世袭罔替,外界的商户根本插不进去。所以北境的商号运营,一开始便全靠林渡相助。

    北境以耕养战,以战守耕。百姓的日子十分简单,有敌来犯时便是死战,闲时唯勤耕习武,士兵的薪俸也给得不低。而商者逐利,虞夏两国,但凡商事繁荣处,总多些人心浮动,贪婪无度。林家是一贯不喜商人搅扰北境的。

    李牧能说动林渡打开北境,除开林渡本人于商事一途更为开明之外,或多或少,有些利用林渡对自己心悦的意思。就连林渡于商事上这份开明,该也是因为这份心悦了。

    后来种种,尤其是他往虞国去,却请林渡帮忙打理产业,李牧是觉着愧对的。

    他原本以为林渡年轻不定性,但往来信件中偶尔穿插的一些隐晦情意,越来越让他心惊。李牧对世家从来没有好感,便是林家,安夏城内,仗势欺人,草菅人命,巧取豪夺……并不鲜见。

    抛开这些对于世家的成见,仅就男子相恋本身,已足够让他怯步。李牧不知自己是畏惧多一些,还是憎恨多一些,交杂在一起,总归是不愿的。

    林渡其实没有逼过他,但这份情意本身,就是一种逼迫了。

    李牧有着理所应当的拒绝理由,一门不幸,半生漂泊,满腔抱负……但林渡也不曾求他别的,只求他给一线机会。这么个凄惶模样,比之初见时那犹在病中的少年不知更憔悴多少。李牧再三地想要拒绝,可终究狠不下心来。若能坦言拒绝,当初就不会请素馨作戏。

    他沉默良久,终是点头。

    回归秦姓,秦牧愧对列祖,但若是李牧,他可以活得更容易些,就当秦牧是死了。他用李牧这身份活了很多年,这是养父母给他的第二条命,本就不愿弃下。

    “当真?”林渡几步蹿到李牧床前,看李牧手上拿着竹简,便夺了过来,上头却没几个字空隙了。他弃了这竹简,弯腰撕了片衣摆下来,搁到竹简上,又四处张望着,看到对面案头有笔砚,便端了笔砚同毛笔过来,急道:“你写,你写,他识得你的字。”

    李牧提起笔来,忽然忐忑了,笔杆子颤抖着,也不知到底要不要下笔。本是毫无希望的事,拖延下去,只会害了林渡。

    他心中蓦然涌上些恐惧又欣喜的情绪,让他更不知所措。而林渡眼中的期冀落在他笔端,又实在是无从拒绝。林牧闭了闭眼,写下寥寥几字,无根无由的,只说周墨认错了人。

    而林渡接了信,如获至宝一般。转身拧了帕子,却发现热水都凉了,便高声喊着白桦进来换水。这声气高得,便是院子外头也能教人听见。

    李牧无奈道:“你回去吧,”目光扫过林渡的靴面,又转开。

    林渡也看着自己的靴子,愣愣地一笑,很快便换回了左右,却仍是守在床头。林牧只埋头看着竹简,这是底下人报上来飞羽军最初的建制,是要他调整的,可半晌过去,他也不曾翻动一册。

    “不去传信?”李牧垂眸看着竹简,希望他早些离开。

    而林渡是高兴坏了,望着李牧瞧,是怎么看也看不厌的。便道:“太晚了,明日再送。”

    倒也知道是太晚……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子谦这个角色应该是文本中最复杂的了,呃…慢慢写。

    第73章 诉苦

    到了初三那日,林夫人那气也散得差不多了,一大早便亲自进了膳房。

    难得家里人聚齐了,膳房里便煮着好大一锅寿面。江州的阳春面,如雪银丝,卧着两颗小青菜,汤头尤为鲜美。是吊了一夜的高汤,只加一点盐末,便鲜得人掉了舌头。

    林家父子几个,南方的吃食多有不惯的,对这道面食倒是钟意得很。林夫人看着林渡这两日活泛起来,甚至特意留下取膳的白桦帮忙,而林渡便捧着食具,脚下生风地给李牧送面去了。

    十九岁的生辰不是什么重要日子,先前言论又颇嚣嚣,林府上便连小宴也不曾办过。只是解了林津禁令,一家人摆在园子里用午膳。管家领了一身便服的岑季白走进来时,林父林母倒是古怪却又见怪不怪了。

    于岑季白而言,六七日没见着林津,实在想念得厉害。

    林家人齐齐跪在地上,岑季白便亲自扶了林父起来。“大司马不必拘礼,今日只是……只是……”只是了半天,当着老将军夫妇的面,那个他习以为常的“三哥”二字,便有些喊不出口来。惯常倒也是无所顾忌,但他已是君王,林津本被林夫人教训为不知天高地厚,若再这么喊着,只怕林夫人又要生气了。

    不过,亲自到林府送礼这件事,本已经过分显露出他待林津的特别来。

    岑季白正犹豫着,林津却开口道:“陛下可是来看子谦?”

    岑季白会意点头。

    林津便前头引路,带他往李牧住处走去。

    看着四下无人,岑季白快走几步,伸手搂住了林津。正要吻过去时,林津却侧头避开。

    “三哥?”岑季白有些不解,他这相思之苦可有些苦大愁深了。

    林津面上红热得厉害,但他知道,岑季白的吻怕是更要炙热些。见不到的时候日思夜想,等见到了人,又觉得只是见面是不够了。然而……

    林津轻叹了一声,道:“这里……这是在我家里。” 毕竟是林府后园。

    思及林渡提剑砍人的事,岑季白也知不妥,可心上人就在眼前,要收敛起来,也太痛苦了……

    他道:“我总是想着你。”

    林津轻笑着点头,带他往凉亭中坐下。

    “疼吗?”岑季白伸手抚在林津小腹上,问道:“沈朗怎么说,那沈夜用的药可还好?”沈朗用药中正平和,但依岑季白记忆,沈夜却多用得古怪刁钻些。

    林津摇了摇头,“沈叔说我奔波一场,他还担心要有不好,不该照着原来的方子用下去……那鬼医倒是不错。”

    岑季白遂也安下心来,沈夜医药上的造诣是不低的,他只是担心林津曾经拿匕首指着沈夜,让他生出报复来。又听林津问道:“他们倒都是姓沈,是有何关联?你不要我告诉沈叔。”

    “沈夜原是孤儿,是沈朗父亲收他作了弟子。”沈夜这个人有些疯,但却没什么心思撒谎,岑季白前世偶然听他说起过往事。 “十年之前,他给沈朗的夫君素恒下毒,后来素恒为沈朗救回,却也没几年好活了。我便不要你同沈朗提及他。”

    “他怎么能……”林津深感诧异。

    活人进了买卖就如牲畜一般,沈夜拿他们试药试得再多,也没有官府会管他如何杀了自己的奴隶。但素恒看不过去,说他过分残忍,恰好他买来试药的药童里有走失的望族子弟,素恒便报了官府。沈夜闻讯逃离,临走前也没忘记给素恒下毒。

    因素恒的缘故,沈夜恨上了沈朗,也是素恒的缘故,沈朗也恨上了沈夜。

    林津呆了呆,实在不知作何评议。过了一会儿,他转而笑道:“你放心,我家里的兄弟不会给你下毒。”

    岑季白失笑不已,林家这几个的确不会下毒,灌酒罢了。

    林津又嘱他许多南巡路上的事,岑季白再次保证,那虞国公主他虽是亲迎,却定然不会娶她。他知道林津一贯对这些莺莺燕燕的很是介怀,无论男女,满天里飞醋喝了不少。先前建个寝殿便有些闹腾,可对于岑季白南下迎亲,林津却没说过什么。

    而今,林津也只是轻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娶她。”

    岑季白不知是该心悦于林津信任他,还是该担心林津是不是背着他做了什么……总之,林津有些反常。

    但林津总不会害了他,他便定下心来。

    五月中旬,岑季白南下,江平领了一万南军护送,林源也带了二十骑兵随行。朝野内外,一时又多了些纷议,夏王同北境的永宁侯不是不和?但这也不是和不和的问题,该守北境的却往南边去,莫非北狄人果真是给林家军打残了?

    送行的时候,人多不便,岑季白也不许林津送他。不过是文武百官密麻麻跪上一地,也说不上什么话。要是林津跪着跪着害起疼来,岑季白心要更疼些。林津便果然没有来送行。

    等出了陵阳城,林源跳上马车,丝帕子包了枚青玉的平安扣,递给了岑季白。

    年前岑季白送出这枚玉扣时,林津说他用不上这东西,原是因为不会再留在北境的缘故。但他也一直带着,如今又还了岑季白,便是望他平安的意思。

    林源看着岑季白长久地摩挲着那枚平安扣,也欣慰于这二人间的深情。如果就此作结,他默默转身下了车,留下岑季白独自想着林津,这该是何等甜蜜又惆怅的景象。然而,他家三弟毕竟是林津……

    林源又拿出一大包草药来,“叫你别忘了喝茶。”自然是那极苦又极金贵的药茶,却也不比林津喝的东西苦些。

    岑季白含笑收下,三哥果然还是吃着醋的,还跟他诉了回苦。他知道三哥在陵阳等着他,为他受着苦,该断的事要了断,不该沾的花草也绝对不沾。他只好好回到陵阳,向林府提亲。况且,这药茶也的确是好东西。

    林源受不住这笑,欣慰归欣慰,可他实在是不懂,岑季白这情深一往是起自何处。

    哪怕岑季白喜欢的是林浔,这都可以解释,毕竟伴读多年,可偏偏是林津。因是无从由来,他最初便是不信的,不信,自然要怀疑企图,自然不许林津恋慕。可这两个人……

    林源打断了岑季白的情思,古怪道:“还有件事,该让陛下知道。”

    岑季白便静静听着。

    “唉!”林源长叹一声,“难做的事怎么都归了我……”

    原来,年前林津不知怎的说动李牧,费了许多力气,在虞国王宫当值的禁军中插了一个人,一个能让那位长公主甘心与他私奔的人。

    四月里刚传来消息,那位长公主已经出了宫。若是虞国王室能将此事告知岑季白,或者是解约或者是换个人嫁,夏国也换一个人迎娶。毕竟是找不到长公主,若是换人嫁来,便与绣像不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