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依他平素脑中的规矩,何菁连与男侍卫见个面都不成体统,若得知白天何菁还亲自招待他手下侍卫们吃了饭,他这会儿更要气得跳脚了。 不等何菁接话,钱宁先嚼着一口rou道:“人家自己男人都不说什么,你一个当哥哥的闲cao这份心做什么?” “就是,”何菁也悠哉地吃着rou,“若说不成体统,我这点事还能比得上造反更不成体统?” “你……”朱台涟咬牙切齿,“如今天都黑了,你与个外男在这荒野之地单独过上一夜,将来名声还要不要了?” 何菁一脸荒谬地看向他:“怎么是‘单独’了,不是还有你么?莫非在二哥心里,自己做了反贼,就都不算是个人了?” 钱宁听得捧腹大笑,差点被嘴里的rou噎着。 朱台涟本就不惯斗口,一时间无言以对,索性拂袖而走,因手上挂着手铐,这一拂袖难免又是一阵叮当乱响。 作为一个囚犯,想怒遁也无处可遁。看着方才出来的那座低矮阴暗的小破屋子,他很不情愿再回去里面,可情知此刻别无选择,只好重新踏进屋门。 钱宁的短打功夫如何,他并不十分清楚,只隐约感觉得出,至少至少也是与自己不相上下,原先他也不觉得邵良宸功夫会有多高,全未想到今天竟然……当然,那会儿是他先受制于人,交手时他占的是劣势,可一共才过了两三招就被人打晕了,怎么也算是高下立判了。 朱台涟随便一回想,便觉沮丧得要命,原先还总觉得妹夫本事越大越是好事呢,哪想到这本事有朝一日会用在自己身上!既然原来是看低了妹夫,谁知有没有看低钱宁呢,有何菁主事,妹夫都敢把他打晕了,一个外人还会更留情面么?他想硬闯出门,恐怕只会是自取其辱。 越想越气,简直气都气饱了。 当初那么多年心心念念要照顾好京师那个meimei,以弥补自己的过失,哪会想象得到,那个meimei不是个柔弱无助的小姑娘,竟是个女中豪杰!听说了他要谋反,还能有心阻止他的。 当真是荒谬透顶! 面前的屋子一片昏黑,床上邋遢,桌椅板凳一片灰土,朱台涟进来了都不知能到何处落脚。刚走去角落端了张凳子起来,不想竟惊动了一只老鼠,哧溜溜地在他脚前飞速跑过。 朱台涟惊得疾退一步,险一险扔飞了手中板凳。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暗中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争取死在战阵上,不然若被擒了解往京师,少不得要受一阵牢狱之灾,那情形,怕还不如眼下呢! 第81章 兵分两路 朱台涟从桌角摸来一块破布, 擦了擦凳子, 刚勉强坐了,房门一开,何菁走了进来, 手里端着个竹篾簸箕,里头放着两个白瓷大碗, 还有个点燃的油灯灯台。屋里立刻随之有了光亮。 “这就是你今晚的饭食,若是打翻了, 就要等明天了。”何菁丑话说在前头, 以防他摔盘子摔碗发泄怨气。 灯台与两个大碗都被拿出放到桌上,灯台也像这屋子一样,锈迹斑斑歪歪扭扭, 两个大碗也是边缘破了磁口的, 一个里盛着羊骨炖萝卜汤,另一个里面是两个馒头外加一小堆从签子上撸下来的烤羊rou。 香气四溢, 饭食的诱人与这陋室显得十分不搭。前一刻朱台涟气愤难当, 确实想着一会儿她要来送饭,即使不摔东西也得把她骂出去,可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饥饿过度使然,闻见这香味,满腔怒气竟然一下就淡去了许多。 他很不想承认自己会被一点香味就收买了。大约应该解释为,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弟妹之中,还能有个会亲手做饭给他吃的,而且闻上去, 还做得颇为不错。有生之年竟还能有机会吃到自家人做的饭,这令他心里生出一份暖意,怒气自然就淡了。 何菁放好东西就要走,朱台涟忍不住问道:“你在京师之时,也住过这般粗陋的屋子么?” 何菁朝屋中陈设撩了一眼:“我住得屋子还没这宽敞,但我勤快,收拾得比这整洁,你就凑合些吧。”说完就出门而去。 朱台涟挪了挪凳子坐到桌边,拿起两根都不一般长、一根还有点弯的竹筷,先夹起一片汤里的萝卜尝了尝,立感食欲大开,这滋味,这手艺,简直比王府的厨子也不逊色。若叫王府厨子来到这简陋地方做饭,还不见得有她做得好。 肚子实在饿得厉害,跟前又没人看着,朱台涟也不管仪态了,一顿风卷残云。 想一想真觉得这形势既怪诞又好笑:倘若被朱台津、朱台沈与朱奕岚他们得知二哥要谋反,想必都要把他恨死了吧?菁菁听了他那天吐露的旧事,难道就未想过,若非他当年配合王妃挤兑走了她娘,她便会在王府中出生长大,会从小就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少受无数委屈,她怎会一点都不怨恨他,还想要救他?何况,还是拼出自己小两口的性命来救他…… 朱台涟真觉得匪夷所思。 何菁站在关闭的木门之外,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清晰听见二哥吃得唏哩呼噜,她抿嘴笑了笑,提着簸箕静静走开。 钱宁站在厨房门口,手拿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一边吹着气一边掰开,把烤熟的羊rou夹到里面,捧在手里吃着,为了咬着方便,还特意把馒头按扁了一些。 何菁离开朱台涟所在的正屋,过来见他双手捏着这样的夹rou馒头吃着,就像在啃个汉堡,忍不住嗤地一笑。 钱宁还当她是笑自己吃相粗糙,不禁有些讪然。见何菁提着簸箕进去厨房,钱宁三口两口把馒头吃完,在身上抹了抹手,跟来门里问道:“方才情形如何?” 何菁从灶上的大锅里盛了一碗汤端在手里喝了一口:“还好,我还当他要继续发脾气,没想到他竟好言好语地跟我说话,而且也好好吃了饭。” 钱宁两眼一亮:“那好啊,足见有门儿!” 何菁捧着粗瓷大碗叹了口气:“我可不觉得,就他那人,撞了南墙都不见得能回头——因为他本就想撞墙;到了黄河都不见得能死心——因为他就是为跳河去的,我怎可能说服得了他?” 钱宁“噗”地笑了。 依照邵良宸制定的计划,他带着侍卫们回去安化这段时间,要由何菁出面大体安抚并说服朱台涟,不管是晓之以理还是动之以情,总之要让二哥至少有点动摇,不要一味跟他们顶着牛干。 下午何菁与钱宁就此商议,钱宁出主意说,等王长子醒了,必会先来大发雷霆一番,到时他们先呛他一顿,挫挫他的锐气再说。 何菁对此很有疑义:已经都得罪了还接着呛火儿,能成么? 钱宁就给她解释,像王长子这种脾气,他大发雷霆的时候要是你一味说好话赔罪哄他,只会愈发叫他坚定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到时你再想好好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只有先挫他锐气,让他无可奈何,气势馁了,再跟他说话,才可能管用。 何菁去送饭见到二哥的火气这么快就下去了,心里对钱宁这套理论十分钦佩,可钦佩归钦佩,她还是觉得想说服二哥听话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时间就只有今天一夜外加明日一早上而已,虽说邵良宸给她定的目标并不高,只是稍微说得二哥态度稍有松动、别再像从前那么执着就可以,何菁还是觉得难度甚高。 她问钱宁:“钱大哥你有没有具体点儿的主意、教教我怎么跟他说才好?你说就二哥这种人,我真去扯着他袖子哭求他别造反了,他能听?” 钱宁“哈”地干笑了一声:“你要是能真心真意去扯着他袖子哭求,说不定真管用,可要是假装的,那就没用。就你这性子,真能做得出那种事儿?” 何菁似有所悟:“你是说,我只要跟他掏心窝地说话,就能成?” “能不能成,我可不敢打包票,不过有一点我敢断言。”钱宁走去笼屉跟前,重又拿了馒头做了个羊rou汉堡吃,姿态虽悠闲,语气却十分笃定,“这世上能说动王长子的人,仅你一个,你要做不成,那别人更没戏。” 二meimei对王长子的影响力之巨大,他已经看得很分明了。 这话毕竟是出自一位古代大佬之口,何菁就像新进公司的小员工被董事长拍着肩膀说了句“小伙子好好干”,顿时感到浑身上下动力十足。 虽然说,什么具体的攻略都没问出来。 何菁忽然心动了一下,问道:“钱大哥,你听过‘攻略’这词儿么?” 钱宁愣了一下:“是‘攻城略地’那意思么?”他没读过什么书,最怕别人考他文化知识了。 果然是这样,何菁也没明白自己干什么要问这个,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每天天黑时分,安化城的城门都会关闭,今日也不例外。 东城门刚关闭一个时辰上下,外面就来了一行人,个个都骑着马,粗略一看有十余个。领头的一个高声喊着叫人开城门,守城的小校听他自称是王长子府的侍卫统领韩毅,连忙亲自下了城头,开门迎接。 安化王王长子如今是整个安化城里头一号实权人物,韩毅也因此被许多人熟识,小校一眼认出是他,自然不敢再查验什么腰牌,当即放了他们入城。 跟前黑灯瞎火的,仅有少许风灯光亮,小校依稀看出跟在韩毅旁边的一个人穿着裘皮镶毛披风,衣着比众侍卫都要华贵,但看上去又不像是王长子,不禁有些奇怪。 出发回安化之前,邵良宸曾向钱宁质疑:这群侍卫能都那么听话么? 他们人手本就已经少得捉襟见肘,倘若这十一个人当中再出两个吃里扒外的,趁他们不备拆两下台,那他们铁定全盘皆输。 钱宁表示:你放心就是,他们其他人都听韩毅的话,只要确保韩毅可靠,其他人就一定可靠。 经过这一路行来几个时辰的接触,邵良宸心里也有了底:韩毅看来确实是可靠的。 这位侍卫统领今年三十有五,早在安化王被封王开府之时,便已跟随父亲在王府当差,自朱台涟幼年时便做了他的近身侍卫,与朱台涟的关系可谓是比亲人还亲。而且韩毅为人老成持重,路上听邵良宸讲了一应计策,还能为他提出一些建议来完善。 邵良宸深深庆幸钱宁不但自己帮了他老大的忙,还给他多找来一个有力帮手。 进城之后,一行人没有回王长子府,直接赶赴驿馆公署。 因朱台涟已将起事时间定在了三月或四月初,临到此时,手下一众做着从龙之梦的武将们都已做好了各自布署,届时调哪里的兵,取哪里的粮草,均已详细列入计划。周昂、何锦、丁广等几个领头武将为了与朱台涟密切保持联络,都尽可能寻各种名目逗留安化城中,居住于公署之内。 邵良宸到达时已经过了亥正,所有人都早已睡下,韩毅率先吩咐公署中人去叫醒周昂,说王长子有要事传话。 在公署大堂候了片刻,周昂的亲兵便快步过来,请他们进去,韩毅叫手下十个侍卫在此候着,自己与邵良宸两个走进里面。 这些武将们心里记挂着谋反大事,自然而然也都关注着王长子府的一应动静,今日朱台涟一大早就匆匆带人出门,是为何目的闲杂人等一概不知,但周昂等人也都对此瞩目,晚间临睡前还曾打探过,听说王长子一日未归,这些人都有些疑惑。是以一听说王长子传话,周昂立时就提起了心。 邵良宸与韩毅走进周昂所住的屋子时,周昂早已穿戴整齐,一看见邵良宸,他先怔了怔,随后陪着笑拱手道:“原来二仪宾也在,前次的误会,下官尚未赔礼呢。” 其实是朱台涟警告他们不要再打搅妹夫,不论是善意恶意一概不允。所以他们想要赔礼缓和关系也没有机会。 “好说,”邵良宸简单还了一礼,脸上尽是郑重,“周大人,今日事出紧急,没工夫为这些小事客套了。” 他的演技一来充分发挥,神情语气不但真实,还极富感染力,周昂一个杀敌武将都被他感染得心惊胆战,一边自行脑补着各种严重事态,一边相让道:“是是,二仪宾快请坐下说,究竟出了何事?” 邵良宸随他落座,望了一眼韩毅。这些武将听了朱台涟上次为他分辩的那番话,究竟信了几成、对他还有多少疑心,都不好估量,但韩毅身为朱台涟的心腹,在他们眼中就要可信多了,是以邵良宸安排重要的话都由韩毅去说,以便取信于人。 韩毅道:“周大人,是这样,昨日王长子安排了二仪宾护送二小姐返京,没想到今日一早竟收到消息,称有人欲在半路劫持二小姐,王长子即刻带了我等过去赴援……” “等一等,”因韩毅只是个侍卫,周昂在他面前说话并不十分客套,一听出有不好索解之处立刻出言打断,“韩毅,王长子今早出门,带了多少人手过去?” 王长子今早带出去的人全都被邵良宸带回来了,邵良宸是考虑如果留几个人在那里,万一再被朱台涟苏醒后策反过去就要出麻烦,这才全都带回。 周昂早就留意着今早王长子出门一事,对其大体带了多少人心中有数,一听亲兵说晚上来的人数,就觉得奇怪。哪有王长子出门逗留在外,把大部分随扈都遣回来的呢? 邵良宸一听此言便知周昂起了疑心,不过也由此可见,周昂此人不是个城府深的,心中生疑竟然立刻就插口动问。他接话道:“是二哥担忧我在归途之中再遇突袭,才仅仅留了一个手下在那里守着他与二小姐,叫余人都随我回转。周大人,今日之事可谓十万火急,关系咱们一众人等的身家性命,请你先听完原委再来插话动问,如何?” 他说话就比韩毅底气足得多了,周昂被他再次一感染,气势立刻又馁了,点头道:“是是,您二位接着说。” 韩毅头一回担上这种说谎骗人的差事,被打断一回,又得重新找感觉:“哦,我方才说到了……是了,王长子带了我等前去赴援,到了宁县郊外事发地点突遇一伙来历不明的伏兵突袭,关键时候,是二仪宾及时现身相助,才帮我等尽数击杀来人,可惜我等护主不周,还是叫王长子受了些伤。王长子便命我等护着二仪宾先行回来送信,他由一名弟兄以及二小姐暂且留在那边等候接应。” 在邵良宸这骗子行家看来,韩毅的神情、语气、言辞就没一项是合格的,内容也颠三倒四,听得他直捏了一把汗。 好在配上所说的内容,韩毅流露些惊惶不定的神色也属自然,并没引得周昂生疑。周昂听完也十分吃惊,忙问道:“是什么人突袭王长子?王长子他伤势如何?” “周大人放心,王长子伤势不重,只是暂时不宜活动。我等将他安置于隐蔽之处休养,不致再有风险。”韩毅道,“周大人,这次当真是出了大变故,事不宜迟,请您即刻将那几位主事的大人全都唤来,听我们说清原委,再行商议对策!” 周昂已经完全感染了他们渲染起的紧张气氛,点头不迭:“好好,我这便招他们过来。”转而吩咐亲兵去叫人,又怕太慢,干脆请邵良宸稍坐,自己也出了门去亲自叫人。 屋中仅剩下了邵良宸与韩毅,韩毅擦了擦额上冷汗,小声问:“二仪宾,我没说错什么吧?” 邵良宸都已经没话说他了,耐着性子道:“韩大哥,你该先把事情对周昂说个清楚,再叫他去唤其他人来啊!” 韩毅一怔:“既都是要告知他们所有,待人来齐了再说不是一样?” 邵良宸就像听见学生问了个荒诞问题的老师,好生无奈,都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他所制定的计划路线,简而言之,就是先将朱台涟引出安化扣押下来,再由他编一套谎话,来告诉周昂他们说,他们通过这一次的变故偶然得知,所有的谋反大计都只是杨英他们的一个惊天大阴谋,人家已经设好圈套等他们跳,谋反绝不可能成功,从而说服朱台涟这些手下放弃从龙之梦。 等到何菁那边攻略朱台涟,让二哥态度也不再那么坚决,再叫二哥见到他的手下都已经明白上当,放弃了梦想,二哥再想折腾也折腾不起来了,也就只能乖乖跟大伙一块儿想办法从杨英的阴谋中脱身出来。 周昂与丁广、何锦等一众武将都是被杨英一派成功忽悠、梦想着能做从龙之臣进驻京师的人,不论是从侧面打探还是自己观察,邵良宸都知道做着首领的周昂是这些人当中相对比较有见识的一个。 挨忽悠这种事,越是有见识的人越不容易上钩,反过来说,挨了忽悠的人里面,越是有见识的人就越容易清醒过来,那种没见识的挨了忽悠,常会一条道儿走到黑,直至把自己赔个精光,都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如果先把杨英的阴谋对周昂说个清楚,言明利害,叫周昂彻底清醒过来,再由周昂出面,去说服其他那些见识不如他的武将,成功的希望就比较大。 像韩毅这样,先叫周昂去把大伙都招来一块儿开大会,到时那些人你质疑这么一句,我质疑那么一句,别说同时说服所有人不容易,连周昂更听信那一边,都不好保证。错了这点步骤,成功率就下降了一大截。 看着韩毅一脸懵懂,邵良宸也是无语凝噎。他自己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仅有过的两个搭档,一个是老婆,一个是钱宁,前一个很好沟通,后一个不需要沟通,他就从没有过自己做领导、给手下分配任务的经验。 来前他觉得自己已经都交代清楚了,没想到人家韩大哥发挥了一点自己的想象,就把事情给闹成了这样。 由此可见,“可靠”不一定“靠谱”。 邵良宸听着窗外隐隐传来越来越多的说话声,知道住在公署的那些武将很快就会聚过来,他只得暗暗稳住心神,准备好将自己的口才超水平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