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蔡季摇头:“此无异于班门弄斧,雷门布鼓之举。” “先生方才好威风啊!哎你,小丫头,还不过去跟咱们先生道谢?”这是书院的弟子。 白素正要过去,突然听得一声厉喝:“全都给我闭嘴。” 众人望去,只见韩攻神色凝重,全无一丝笑意。 “今日的麻烦惹大了,”他沉声道,问那温越,“胖子,你家里还有人手没有,马上派些去通知书院的所有弟子,从明日起开始闭馆放假。” 温越吃了一惊:“啊?”过完年便要收明年的学费,书院就指着这笔开销经营呢,现在放假?“那甚么时候再开馆。” “不知道,无限期。丹青,你府上人少就不要住了,今晚开始就在书院住下,哪里也不要去,明早让你家里下人带些用度之物来,我会在书院加派人手。”“哦好。” 看韩攻在碑廊下倒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原本轻松说笑的众人,突然变得气氛紧张。 “阿放,我知道你辛苦了,不过还要麻烦你,回我韩园一趟,我担心……” 被韩攻点到名的程放站了出来。他此刻面有疲色,却依旧笑容款款:“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老夫人和众位公子的安全。” 韩攻点头:“多谢你了。” “小事,倒是师昀你,隆通寺和衙门来往密切,裴辙非等闲之辈,你这几天要小心,尽量少出门。”“我知道。” 白素在一边听着,心里知道他们这副大难临头的局势,皆因为庇护自己而起,故而心中过意不去,想她过去二十年来从不曾亏欠过别人什么,如今却欠了韩攻一个人情,岂有弃他而去之理,主意一定,便拉了拉王妪的手,轻声道:“你不用怕,我会留下来。” 被韩攻听了去,抓小鸡似的拎起白素,瞪着秋水般的眸子,怪叫道:“难道你这小鬼还想走?大爷若输了官司,自然将你推出去顶雷,你想逃跑害我不成。” 白素愕然:“你不是必胜吗,难道还会输。” “cao,天底下岂有稳赢的官司,老子是个人,又不是神。” ☆、检查胸部 006 约战之期逼近。 腊八这日,王妪从韩园带了只火腿来,办了一桌菜,书院老板温越和蔡季各领书童过来书院吃粥,每个人都带了些菜肴果品。 白素盘腿坐在一只果篮里,顺手拿了个软蜜饯啃,边听他们说话—— 温越虽然负有才子盛名,然而其人并不喜欢经学伦理,反而专爱那阿堵之物,他在城中开了几家文玩古董的商铺,经营得都很不错,写一手好书法,也不过是为了赚钱。此刻他最担心的的便是一旦官司打输,影响了书院的声誉兼生意,于是早就派人在街上打听消息: “听说隆通寺很重视这次讼辩,今日佛宝节,他们竟也没有开张施粥,大抵是关起门在寻思对策。哎,我还听说,他们请了个外地的讼师来跟师昀打对台。” 蔡季放下汤匙,斯斯文文擦嘴: “听说此人名唤刁士奇,精刀笔、擅诡辩,在南阳一带尝以司马相如再世自诩,常勾结那边的衙门玩弄条律欺压百姓。” 蔡氏家风清正,但因为历代以来未能有人在朝中登台阁,蔡父又不爱功名,于是长久拘泥于颍川一隅,和顶级的世族门阀远差着一个档次,更不能与颍川当地的韩家、陈家相比。 但说来也幸运,蔡季的姑姑蔡氏十五年前嫁入河内冷氏,那冷氏是四世名门的巨姓望族,冷姑父还有一位亲兄弟官拜太尉,乃至整个冷家权倾朝野。于是自从攀上这门表亲,蔡氏蒸蒸日上,加上素来蔡父治学严谨,蔡季子承父志,绘得一手绝妙丹青,引来无数雅士超人追捧,蔡氏始在北方世族集团中显名。 蔡家在颍川名望如此,然而蔡季待人接物依然持礼甚谦,见温越面露不屑之色,郑重道:“而且,昔日我在太学之时,曾见过那刁士奇在季考中榜上提名,他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学问方面不会作假。” 这下温越犯愁,搓着肥胖的大脑袋:“这般说来,却是个难对付的家伙,师昀,你怎么看。” “那又怎么样,他很重要吗,重要过老子睡觉。” 黄花梨四出头的摇椅上,韩攻脸盖一册书,咯吱咯吱摇晃。 温越拿起书,只见韩攻黑圈深陷的眼窝,不由得吓一跳。 阿武在旁叹气解释:“四天了,没梳洗过。” “啊,”温越不料韩攻为了备战,竟然如此地用功,看来保住书院声誉还有一点希望,感动得涕泪交加,“师昀你要保重身体,休要太过cao劳。若然你累得猝死了,书院岂不又亏一笔。” “哪是看书看的。”阿武在边上叉着手,悄摸声儿地比划解释,撸的。 “什么。”温越不解,低头瞧那本书标题:《妖精志怪》。翻开一看,嗬!图文并茂栩栩如生翻云覆雨万马奔腾——好一本精彩生动的女妖精画册。 温越和蔡季的脸变得一黑一红,白素踮起脚,被蔡季一掌按住头:“小孩子家休看。” 温越满腔悲愤,看来书院这一回是在劫难逃了。 此刻,隆通寺内,菩提积雪,德清和刁士奇在房中秘密商议计策。 那刁士奇身高细弱瘦长,生得黄腊脸、扫帚眉、绿豆眼,捋着左边一撇小胡须道:“韩攻此人自少誉满清流,家族声势巨大;又曾在廷尉司供职,精通刑律,极难对付。想在公堂上赢他,必须有凭有据,让他无话可说。这样,那两个小孩的卖身契还在吗。” 德清连忙道:“在,崔牙婆亲手摁的指印,先生过目。”“嗯,”刁士奇略一思忖,“那牙婆找到了吗。”“老衲马上派人去找。”“好,这次必要叫那韩攻身败名裂。” 刁士奇说罢,两撇八字胡阴冷上翘—— 他刁士奇原本一介才子,年少便考上了太学,却因为寒士的出身在仕途屡遭碰壁,他恨透了这些仗着祖荫官官相护的世族,今日他就要向其中最庞大的顶级门阀发起挑战,教他们知道他刁士奇才是真正的当世奇才! …… 约战的前夜,白素被叫到韩攻房中。 “小不点,签了它。”纸笔丢到她面前。 白素拿起来,迅速通读一遍,难以置信:“这,这卖身契,还要终身给你为奴为婢?” 韩攻也叫起来:“妖怪吧!你多大啊,六岁识得这么多字。老子就觉得这小鬼有古怪!” 白素听了暗暗不妙,都怪自己平时不注意模仿六岁的孩子,举手投足毫无童真,难怪要被怀疑。所幸王妪在旁劝道:“少主人稍安勿躁,您六岁的时候不也认这许多字了么,比她还多一些呢。” “可老子六岁的时候不会武功!德清秃驴说得没错,她就是个妖怪,快拿她去报官!”韩攻一直叫嚣个不停,他成日酗酒,双颊浮红,胡子拉碴,几天下来竟把自己天生的美貌糟蹋得不成人形。 “少主人,别说您六岁,就算您如今,也不会武功啊。各人有各家,各院开各花,人和人怎么能完全一样呢?” 王妪和阿武好生安慰,这才哄着醉醺醺的韩攻睡下。 不过这卖身契,白素倒底还是签下了,因那韩攻说明日到了公堂之上有用;而白素也多留了个心眼,签是可以,只不过她留下的署名嘛—— 小蜡烛。 …… 翌日清晨,白素早起,发现韩攻已经沐浴更衣完毕。 白素见着他,嘴角抽搐。 一夜的光景,他像又换了张皮,穿一件银丝绞边的玄服,腰系芙蓉环佩,手拿镶嵌七宝珊瑚的纸扇,将青丝于脑后高高束起,照例一侧鬓角留下一缕特别长的头发,整个人妖娆妩媚,清香扑鼻。 来送他的温越和蔡季看了,都问他哪里来的精神头。 韩攻拿衣袖掩了唇,嘻嘻一笑:“大爷听闻那刁士奇其貌非常不扬,特地作一番打扮先声夺人,从精神外貌上先给他一记重锤,等会到了公堂之上,你们但看大爷如何宰他。” 温越二人凌乱风中,敢情这七天以来催他备战,这厮就打听了人家刁士奇的长相? ……看来这书院也离结业不远了。 而白素简直做好了要随时逃跑的准备,只等这姓韩的打官司热闹之时,自己趁空溜之大吉。 …… 韩三郎要跟隆通寺的和尚打擂台官司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到了官司开堂这日,整个许昌县乃至颍川郡的人都跑来围观,这天还没亮,衙门口就有搬着铺盖板凳的人来排队占位,可谓万人空巷。 到了辰时,白日东升,连那颍川郡官署中的各级官员,竟也纷纷悉数赶来。 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郡级官员,一个个轻裘暖帽风雪无阻地来到县衙,县官见这里头的人物随便一个出来动动指头,便能让他的小衙门灰飞烟灭,哪里敢怠慢,早就将那榆木雕花太师椅双边一字排开,按照官员等级分好座次,热茶暖炉地供了起来。 这些官员当中,为首的乃是颍川郡太守卢陵,他官居四品,一郡之长,身穿玄色贮丝罗纱江水海牙朝服,黑绶上佩青圭玉印,五十出头的人,发色灰中见白,虽然早衰,但气势依旧威严。 县官请他上公案座,也便是断案审判那个位置,不料卢太守却反而侧身让到一边,给身边另一人让座。 那气宇轩扬的中年人身着便服,脸上挂着笑容,气势含而不露,朝卢陵辞道:“欸,公阙何必多礼,本官此次并非公务前来,只不过微服巡访途径此地,过来凑个热闹罢了。案子是你地方的案子,审总归要你来审,本官岂能喧宾夺主啊?” 堂下百姓鲜少有人知道,此乃卢陵的上峰蒋继,豫州刺史,一方诸侯。 “既然使君大人这么说,那下官便当仁不让了。”卢陵为人锋芒毕露,这会也不推辞,牵衣带步坐到公案后,县官在旁垂手侍立。 蒋继回头,对左右的官员问道:“本官尝听闻颍川名士风流、才子辈出,历朝历代百家争讼于此,今日到访正来得正是时候。哎,这韩家三郎,是否就是当年朝中的韩廷尉啊?” 监御史隋芳和他曾是同窗,这会儿接话道:“正是他,韩大人曾在朝中出任廷尉之职,可惜后来……便辗转回到颍川。”话语间点到即止,并不再往深处多言。 蒋继也不追问,开朗笑道:“那一定要见见了,当年我几度入京,却屡次失之交臂,皇上身边的红人不好约见……哎呀,这些人呢,怎的还不来击鼓升堂?” 郡都尉裴辙忙答道:“回使君大人的话,怕是快了,要先递状纸。” 话音未落,只听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密集的登闻鼓响,一声紧赶着一声。裴辙道:“使君,他们来了!” 衙门口,韩攻锦衣华服,青丝高束,用手轻轻地拨动着鬓角一缕长发,顾盼生姿。 他从左边过来,刚好看见刁士奇正在指挥僧人敲击鸣冤告状的登闻鼓,不由得轻哂一声。 刁士奇转过身来,双手一拱,阴阳怪气道:“久仰师昀先生大名,在下刁士奇特来领教。” 白素看见他长得尖嘴猴腮,这么一比,果然将韩攻的美貌衬托得天下无双。 韩攻对德清道:“我以为主持你约了什么好手,酒也不喝一门心思跑来长见识,原来是这样的软蟹烂虾,还不如二两银子街头请个神婆咒死我。” 那刁士奇态度原本还算恭敬,听了这话,怒气森森,皮笑rou不笑的道:“久闻尊驾清cao硕德、人伦冠冕,想不到一出口便是污言秽语,莫非这就是韩氏所谓的文冠百家的家学。” 韩攻嘻嘻一笑:“诶哟!雍雍群丑,也敢布鼓雷门。好,大爷给你机会,递状纸吧。”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白素看那韩攻二世祖似的大摇大摆进了公堂,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总觉得他一脸大意轻敌的输相,只恨自己被韩攻拉着手,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解脱,浑身的不自在。 双方递过状纸,那卢太守惊堂木一拍,问何事击鼓,德清方丈便将隆通寺买下白素,却又被她逃跑,后被韩攻包庇一事说明。 刁士奇作为德清请来的讼师,将崔牙婆叫上了公堂,并出示她和隆通寺交易白素的卖身契:“韩攻,人证物证俱在,卖身契上写得一清二楚,这孩子已被崔牙婆卖给隆通寺,归隆通寺所有;既然你精通律法,我倒要问你,有何权力扣留他人私产?” 刁士奇说罢钩眼瞟着韩攻——我看你怎么收场? 韩攻扬了扬眉:“在下亦有人证,想要请上前当大人面问几句话。” 一中年妇人被带上公堂,白素看着有些眼熟,渐渐地认出了对方,这不是将她卖给崔牙婆的王三姑么? 原来韩攻跟德清约定七日为战,是为拖这个时间命人快马兼程去庐江郡找到王三姑。 白素仰起头看一眼韩攻,他长身微屈,神态端凝地正在询问王三姑话,认真起来的时候,竟然也一派渊渟岳峙。 那王三姑道,民妇庐江人氏,猎户人家,捡了这个小孩,因其貌美而拿去卖。 韩攻道:“我再问你,这个孩子,是她的父母亲手卖给你的吗。”“不是。” “是她自愿卖身于你的吗?”不等王三姑回答,韩攻转身问白素:“你自愿卖身给她吗?” 白素否认:“不。”“那你愿意跟着她咯?”白素瞪眼:“休想!” 韩攻转过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