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顾令月愕然道,“你说什么?” “怎么会这样?”公主府翠微堂中,顾令月念及少时与王合雍相交的一番情意,泪落如雨,“王氏雍容温婉,贤良淑德,是再和气不过的一个人儿了。没有想到,最后竟落得这般一个下场。” 玉真虽然深深衔恨山东诸族,对这位王氏却颇有怜惜之意。 “……本是意料中的事情。”叹道,“山东谋逆,王氏受家族连累,不可能再居后位。她性子骄傲,如何能忍受废后侮辱?索性在旨意下达之前自戕,也算保住自己生命中最后的尊严。求仁得仁了!” 顾令月仰头情绪激烈,“可王氏自身并无行差踏错之处,最后因着皇室和家族倾轧,居于其中百般无力,沦落至此,着实太堪怜了!” 玉真公主垂首默默无言。 顾令月心中郁郁,念道,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子字阿候 ……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最后一声其声铮铮,显见得念诵之人心思愤懑之处。 这支《河中之水歌》,乃是王氏生前喜欢的一支曲子。如今听起来,也是王合雍一生的写照。 王合雍煊赫的人生,最终被夫家皇族姬氏和母族山东高门撕扯,最后以身殉道。 若是能够选择,一定不会希望重复这种金玉满堂生活。宁愿选择一个平民子弟嫁了,过上平静但长久的生活。 玉真公主收拾了伤感情绪,“阿顾,小姨知道你为王氏哀怜,你在这儿为她哭一场,也就是了。王氏求仁得仁,想来并不悔的。” “王氏自己悔不悔我不知道,可是我却想不通。” 顾令月道,“王氏为中宫这些年,处事贤德大度,行事大方,从无错漏,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挨在玉真公主膝头大哭,“小姨,这世上怎么这么不公平呢?” 玉真闻言亦心有所感,一时心中大恸。 贞平六年的春天,绵延百年的山东高门嫡支覆灭,除了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再无余人。王后自戕,圣命黜为静妃,于长安北郊起静心园,葬入园中。待得来年,新一届寒士千里奔赴长安参加新一年的科举之时,静心园中青草已是深如半人之高。 西南流放苦寒之地,王合雍罢黜的消息传来,众人一阵痛哭,“皇后娘娘没了!”犹如最后一根脊梁骨被抽掉,登时颓倒。王谢风流散尽,再也没有重新崛起的可能。世上再无山东荣光。 在众人伏地痛哭声中,一名少年爬起大喝,“大家哭什么?” 少年达环视众人,“山东的荣光散了,我们便从西北的蛮荒之地重新开始,白手起家,建设新的荣光。我们的先祖最初的时候,也无甚家世屏障,凭着自己的才华奋斗创造出煊赫千年的山东高门。如今我们虽然过往的荣光散了,可是我们还有人,还有脑子里读过的诗书,还有双手,我们怕什么?何必效此小儿女状,让人嗤笑。” 一轮红日高高升起,众人为少年的引吭侃侃而言振奋心胸。 破灭荣光是一种惨痛。可是从惨痛之中生出一种新的希望。只要尚有希望,火种就不会灭绝, *********** 一轮红日冉冉从东方升起,重新光照大地。那些悲伤的往事都藏在暗处,天地间重新一片煊煊光明。 顾令月在听春水榭睡了一夜,眼睛红肿。玉真公主含笑从外头进来,“阿顾,你醒了呀?” 顾令月赧然道,“昨儿我一时心伤王氏下场,情绪太过激动,吓坏小姨了!” 玉真公主吃吃一笑,“咱们娘儿两何必这么客气?”挽着顾令月的手坐在榻上,“咱们姨甥至亲,你有事情,能想着第一来找小姨,小姨很高兴呢?” 玉真公主蹙起了眉头,“阿顾,王合雍虽然不是坏人,可她下场如何,我并不关心。你才是我的嫡亲外甥女。”沉声道,“我听着你昨日所言,对圣人颇有怨愤之心,我想要知道,你对圣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顾令月闻声微微僵硬片刻。躲开了玉真公主目光,“小姨您说笑了,圣人自然就是圣人,是我尊敬的兄长。这有什么好问的。” 玉真公主不语,只是瞧着顾令月,“阿顾,你望着我。” 顾令月无奈,只得迎上玉真公主的目光。玉真公主十分犀利,不敢直视,只得回过头来。 “我不知道。” 她道,“我曾经很是相信圣人。小姨,你不知道,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是确实把他当做如父如兄的。你知道阿爷待我一直不好,偶尔有时候我会想想,如果圣人是我阿爷就好了。他教导我成长。阿娘逝世的时候,我以为,这个世上我只有他这个亲人了。我那般全心全意的信赖他。”她的眸中露出痛苦之色,凄然道,“可是他在我最信赖他的时候,亲手斩了我一刀。” 玉真公主瞧着少女,心中十分心疼。 自己痛彻心扉,“阿顾,”她伸出手,将少女抱在怀中, “小姨不知道你心中是这样想的。” “小姨关心你不够,方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楚。” “可是,阿顾,”玉真公主盯着顾令月,一字一字嘱咐道,“小姨对你的告诫,你一定要听。你不可以这么想。” “你没有多少旁的资本,能够依靠的只有圣人对你的宠爱。圣人因着前事一直对你颇有愧疚之情。凭着这份宠爱,你回到长安方能步步风光,没有被流言蜚语包围。可若是圣人知晓了你心中的怨意。一切可就难说了。” “阿顾,”她道,“小姨痴长你这些年岁,自诩比你懂的很多人事道理。圣人如今对你确实是真心实意的。” “你总是这般,圣人如今对你心怀愧疚之意,方肯容忍你。可是这愧疚之意,并非是永远不会消磨的。若终有一日,你得了圣人厌弃,对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你总该为自己考虑一点,放下从前,将眼光望的长远,方才可告慰你阿娘在天之灵。” 顾令月垂眸不语,道理未必不懂,只是终究没有法子释怀。 顾令月哭着落下泪来,“我知道。“小姨,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可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要做。”玉真公主喝道, 顾令月垂眸倔强不答。 世上学过多少道理,终究拗不过本心。 时光荏苒,一瞬间,王氏陵墓上的土渐渐干涸,山东士族轰然倒下,寒族兴盛。整个大周更加富强。 这一日,大周宗人令魏王到访玉真公主府。与玉真公主寒暄片刻后,说起圣人后宫之事。 对面案上的茶盏冷却,魏王早已离开,玉真公主端坐在鸡翅广榻上,面色阴晴不定。 王皇后被废,如今后宫为主。魏王身为宗人令,想进言皇帝立后。托自己前往宫中游说。 玉真公主虽性喜交流广阔,为人却谨慎不过,少有参合到皇帝私事中去。若是平常,自己并不想趟这趟浑水,只是此时却想起了前日里自己和顾令月的一番对话。 “……小姨,你知道么?我在北地曾经听过一个说法:当年在湖州,我的消息是天册五年被报上来的。” “什么跟什么?”自己念了一句,方明白过来。面上神色登时倏变。 “若是圣人肯早些将我接回,我可早些和阿娘团聚,阿娘也会少度过一年思女之痛。最重要的是,”目光触及自己的双腿,闪过哀恸之色, “我就不必因为跌落假山不得及时医治而罹患足疾,这么些年都不能走路了。” 玉真公主面色变幻不定,若只是和亲一事,当初并非故意,如今也已时过境迁,假以时日,阿顾想必能够彻底放下。 可若纠缠上这件事情。这般的话,也难怪阿顾念兹在兹,不肯释怀。 玉真公主心中暗暗叹了一声。阿顾存了这个心结,与圣人之间关系必定不能回到最初。自己作为姨母,总要为这个外甥女多做一些,庇护她风雨。 下定决心,振奋精神,吩咐道,“缕银,给我向宫中递求见折子。” 玉真大长公主乃是圣人嫡亲姑母,情面颇大。折子递上去第二日,宫中便有旨意下来,宣召玉真公主次日进宫。 玉真公主第二日一早便按品大妆,李玄绕在公主身边,赞道,“公主今日当真威严。” 玉真公主瞧着李玄在自己身边环绕踟蹰的模样,啼笑皆非,“郎君平日里这个时辰不是早就出府在长安集市上吟游荡喝去了,今儿怎么这么奇怪,一直留在这儿瞧我梳妆打扮呀?” 李玄闻言面上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意,“听闻公主今日入宫?” 玉真公主眉眼之间带着一丝了然之意,“玄郎这般施为,是想随我一道入宫拜见圣人?” “正是。”李玄道,眉眼之间闪过一丝倾慕之色,“今上雄才大略,主持攻克了孙童之战,玄早就久仰圣人风采,若能一睹圣人风采,虽死无憾矣!” 玉真公主听闻李玄称赞自己侄儿,眉眼之间舒适畅意。“我知你的心意。只是今日我入宫,与圣人说的乃是天家私事,闲人不便在场。”见了李玄陡然垮下来的神色,不由失笑出声, “你不必失望。要见圣人,日后会有机会的。”攒着李玄的手,柔声道,“圣人是谁,那可是我的嫡亲侄儿。你如今既和我在一处,难道还怕和别人一般没有机会见圣么?” 李玄眉宇中重现欣喜之意,“真的?” “自然是真的。”玉真公主承诺。 李玄这方转喜,哼了一声,挺直背脊,“天色不早,公主早些入宫,莫要耽搁时辰。我待会儿也要出府了,晚间再回来。” 玉真公主目送李玄离去潇洒的背影,目光中充满了笑容。 太极宫玉真公主见圣 太极宫宫观高大。 姬泽在行云台上接待了玉真公主,含笑道,“玉真皇姑这些日子气色不错,蜀地一行,想来见了不少风光。” 玉真公主虽然行径荒唐,听着皇帝侄子提及自己的荒唐行径,也不禁脸蛋微红。“圣人竟是取笑我了。” 姬泽微微一笑,端起面前越瓷茶盏饮了一口。 玉真公主瞧着茶盏茶汤青碧,不似一般常见茗茶,奇道,“圣人如今饮的是什么茶?” 姬泽放下茶盏若无其事道,“这是宜春的明月雪团,最近朕饮着倒好,常常饮用。” “哦?”玉真公主奇道,“天下名茶凡几,这等茶名我倒是没有听过。圣人喜欢,想来滋味特别。日后我倒要尝尝。” 姬泽淡淡一笑,“世上不是非名茶就没有滋味的。不过是朕如今好这一口罢了。”转了话题,“姑姑今日入宫是为了什么?” 玉真公主正色道,“今日妾身进宫,是代表宗室的意思的。如今山东黜落,王氏自戕,大周后位空悬。宗室的意思,后位不应空悬良久,当另择贤良淑女以任新后。不知圣人于立后之事有何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唔!送别王合雍! 这又是一个我珍爱的角色! 其实我觉得这本小说中我对女性角色很是宽容,塑造的很多女性角色都是着力描写她的闪光点的。部分角色性格魅力某些瞬间甚至可能强于女主。大家注意力不必总是放在少数极品身上。 第二十六章 姬泽端着茶盏,目光轻嘲。“后位教化天下, 不可轻易与人, 当初皇祖母为我择后, 费了足足数年功夫,才选中了王氏。如今王氏因家族之过自戕,朕想慢慢择选出一位适合的皇后, 此事不必过分着急。” 玉真公主知这位皇帝手腕强干, 性子独断,不是常人能够轻易影响的。今日不过是入宫走个过场, 见了姬泽这般发话,便也无异议,“也好, 只是这般, 您后宫中的事体, 由谁主管。” 姬泽道, “朕后宫清净,并无多少事体, 诸人之中既是薛氏出身地位最尊, 就由她暂摄即可。” 玉真公主闻言轻轻蹙眉, “按说圣人后宫之事, 臣妾不该当多说,只是薛氏毕竟……。” 姬泽闻言唇角轻翘,“朕知晓姑姑意思,薛氏为人品性, 朕还算知道,还算知趣,不会做出僭越事体。” 玉真道,“圣人心中有数,便也好了!” 姬泽垂眸望着盏中碧色茶汤,轻轻旋转,忽的开口问道,“听闻阿顾前些日子去了小姨府中?”声音低沉。 玉真公主听闻皇帝提及自己心爱的外甥女,眉目之间都带了一丝柔和之意,“是啊。阿顾是个敏感的小性子,听闻王氏自戕,跑到我那儿哭了好一阵子。我安抚她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姬泽闻言握着茶盏的手微微凝紧,过了片刻方道,“昔年丹阳皇姑对朕有恩,朕对她母女不住。好在上天保佑,阿顾能平安归来,朕心甚慰,有心弥补,只是毕竟阿顾是女子,朕怕做的事情不合她心意。皇姑姑乃是阿顾最亲近的长辈,阿顾对您最是亲昵,心事烦扰都愿意向您倾诉,还请姑姑多加疼疼阿顾,好生抚养,莫要让她再受一丝一毫委屈。” 玉真公主听闻姬泽郑重托付顾令月之事,心中不自禁闪过一丝愕然。一时想不清楚,笑着道,“瞧圣人说的。阿顾乃是我嫡亲的外甥女,我难道不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