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谢谢你借给我浴室,谢谢你的毛巾,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田镜。”盛兆良想要拉一下田镜的手,手伸到一半又收回去了,“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但是也请你,别就这么把我给忘了。”他苦笑了一下,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打算就这么离开。 “盛兆良。”田镜突然出声,盛兆良回过头,眼中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讶。 “如果我,我……”田镜的怯懦又回来了,他有一瞬间很担心说出接下来的话会让盛兆良的诺言失效,但随即想那又如何,他默默在心里下了决心,把手掌又握了起来。 “如果我根本不值得你回头呢?” 盛兆良疑惑地转过身,以为自己没有听清:“什么?” “这本来用不着跟你说的。”田镜移开目光,盯着地毯的花纹,模样很虚,语气却轻巧,“《24夜》开机之前,我去见了丁乐一家人。” “丁乐?” “去年我们拍《贺徊》的时候,那个被郁溯的马踩断了腿的小姑娘。” 盛兆良意识到田镜要跟他说的话会超出他能有的一切预料,他转过身来,等田镜继续。 田镜想起了丁乐坐在轮椅里,跟着手机里的音乐唱歌,窗外是疏阔的竹海,少女纯洁的眼神和乐观的歌喉给了他动力,让他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只怀抱仇恨的狭隘之人。 “当时资方赔了一笔钱给丁乐家,剧组里也做了捐款,我们便离开那里了,心安理得地,认为钱能解决一切……但是丁乐可能要一辈子都生活在轮椅上了,没有人去想这个,逃避去想这个。”田镜把目光从地毯移到盛兆良脸上,“尤其是郁溯。” 盛兆良瞳仁颤动,如果不是田镜提醒,他已然忘记了当时的自己有多么愤怒,那是他拍电影以来遇到过的最大的事故,像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的神经,让他抛弃了他不喜欢的剧组,也抛弃了当时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的田镜。 也想抛弃掉那个因为他们而受伤,毁掉了后半辈子的女孩。 田镜看到盛兆良的眼中隐痛浮现,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觉得一瞬的不忍,但继续道:“郁溯当时说他会负责所有医疗费用,但最后也只是和剧组一起捐了款而已,他至始至终都没打算对这件事负起责任,包括当时有一台远景机位拍摄下来的画面,郁溯除了自我保护以外什么行动都没有采取,而这些料,投给哪里都好,完全可以造个头条。” 盛兆良看着田镜:“你想做什么?” “我要毁掉郁溯,他最重要的东西,他的名声和权利,我要毁掉它们。”田镜说得平淡,没有一丝咬牙切齿,可见已经深思熟虑了很多次,“盛兆良,我敢肯定这些只是开始,郁溯永无翻身之日才是我的目标,你现在要么阻止我要么……” “我不会阻止你的。”盛兆良打断他的话后只是静静看着他,良久,上前一步抱住了他,“你真的是个傻瓜。”盛兆良在他耳边轻声说。 “什么意思?”田镜想推开盛兆良,他一点儿都不信盛兆良听了这话会反应平淡,但盛兆良纹丝不动,紧紧箍着他,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抚摸。 “我怎么可能对你受的伤无动于衷?我怎么可能因为你想要以牙还牙就觉得你不值得回头?我……我那么爱你,我说过的,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盛兆良?” “田镜,你拍了三个月的戏,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吧?” “……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盛兆良终于放开他,“也许真正能让你好起来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虽然还是像个傻瓜,但……好像已经不需要我了。” 盛兆良眼光闪烁地逡巡他的嘴唇,最后捧住他的脸,轻轻吻了一下。 “看看新闻吧。” 盛兆良最后留下这句话。 第五十八章 盛兆良走后,田镜连忙找到电脑,输入郁溯的名字后,首先跳出来的链接是一个视频链接,田镜看到标题,脸就白了一些,又看到视频的预览截图是盛兆良的样子,心跳得更快,他点开了视频。 这是b大的学生影展,近些年办起来的,颁奖典礼在网上有直播,这段内容据说已经在官方删除了,是被开了录制的网友留下来的。学生影展除了每年都会为在校生提供竞赛资格,还会为往届毕业生的作品设立一个“回顾奖”,而这段视频的内容,便是从“回顾奖”颁发开始的。 “接下来要颁发的奖项是‘回顾奖’,有请颁奖嘉宾郁溯。” 那是b大学生都十分熟悉的大剧场,舞台比小剧场宽阔许多,影响设备也好,申请在大剧场排练和演出都十分艰难。郁溯一身笔挺西装,正式又文气,彬彬有礼地说了几句串词,打开了信封。 “获得回顾奖的影片是——《螺母》!” 郁溯露出惊讶表情,显然也不知道自己参演的作品获奖,一时间喜出望外。他回国后雷声大雨点小,已经被报纸写泯然众人,惊艳不再,大约是许久未曾尝过拿奖的滋味了。 然后田镜看到盛兆良走到了台上,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心提到了嗓子眼。 盛兆良神情凝重,不像是要发表获奖感言的样子,他接过郁溯递来的话筒时,目光与郁溯交接片刻,但这片刻似乎又有些长了。随后盛兆良对台下的观众说:“谢谢母校愿意把这个奖项颁给我,接到入围通知的时候,我跟办展映的老师们提出了一个逾矩的要求,他们同意了,如果我获奖的话,我可以在这里播放一个片子,不会占用大家太多时间。” 盛兆良说完,他后方用来播放提名和评价短片的屏幕上,出现了《螺母》的片段,正当大家以为盛兆良会准备一个用以纪念这部处女作的纪念短片的时候,画面陡然切换成另一种风格,显然跟《螺母》没关系了,台下的观众发乎疑惑的声音,但很快,又寂静下来。 因为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两个风格迥异的片段,所描述的内容是一样的,虽然台词,分镜不同,但人物状态和人物行动,从短短的片段里就能看出来,是完全一样的。 镜头从现场的led屏幕上转到盛兆良的脸上,随后摄影师似乎发现了什么,又移到了郁溯的脸上。 郁溯的脸颊上能够明显看到他紧紧咬住牙根的印子,他突然凑近盛兆良,低声说了什么,然后郁溯把信封和话筒都摔到了地上,现场嗡音轰鸣,回荡在整个剧场,大家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个糟糕的情况,而后台人员也想起来把播放切断。 “对比片段大家也都看到了,也许今天在座的许多师弟师妹并不清楚情况,但是当年我的同学,应该都对这件事有印象。”他做了一个让方便观众凝神的停顿,“我的毕业作品是《螺母》,当时不仅获得了学校的肯定,也去参加了几个国外的学生影展,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严格来说,它是我的处女作,倾注了极大心血,然而当年我毕业的那年,同校三年级导演系的学生田镜,他的结课作业拍了一部与《螺母》的核心内容完全相同的作品,虽然作业未被公开,却被有心人曝光,《螺母》遭抄袭,大约是那年整个b大最引人热议的风波。” 讲到这里,大约观众都以为他要旧事重提,却不明白有什么必要旧事重提,维权?还只是单纯的放不下? 然而盛兆良的下一句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当然,所有人中不包括田镜。 田镜在那支比对短片开始播放的时候就猜到盛兆良要做什么了,那些画面那么熟悉,不论是自己的片子还是盛兆良的片子,每一帧,田镜都回味过无数遍,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的作品与盛兆良的作品放在一起,在母校的大剧场里播放,这本该是梦里的情景,但却是以这种方式出现。 田镜在盛兆良说话的那十几秒里,感到了心焦,紧张,羞耻,憋闷,一切复杂的情绪,然后在盛兆良说完下一句话的时候,他解脱了,甚至觉得感激。 “但是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才是真正的抄袭者,《螺母》的核心内容,从始至终,都是b大09级导演系的田镜,所创。” 最后两个字仿佛法官的法槌,田镜闭了下眼睛,把视频关了。 不用继续看下去也知道,盛兆良一定是在典礼上将实情说了出来,也许不止是说说那么简单,他既然准备了那个比对短片,也一定还准备了其他证据,但田镜不想看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年的情况。 那个时候他和盛兆良几乎没有交集了,盛兆良忙于准备毕业作品,忙于之后的保送,忙于在各种朝他打开的机会之门之前穿梭,田镜觉得两人的岔道由此开始,再不会相交的时候,郁溯联系了他。 郁溯带着田镜的结课作业的剧本,说前几天在大课上捡到的,剧本文档电脑里有备份,所以田镜丢了一份打印稿也没在意,他只是意外郁溯愿意做这样的举手之劳,不太情愿地表示了感谢后,郁溯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晌,最后对他说:“我毕业后会离开这里,到时候你就有机会了,所以你要记得,你欠我一次。” 田镜觉得莫名其妙,没有理会,但之后盛兆良90分钟的毕业作品亮相的时候,与他那个45分钟的剧本极其相似的时候,他明白过来郁溯的话了。 郁溯偷了他的剧本,心虚又傲慢地提醒他就算发现了,也不要声张,因为郁溯会离开中国,把盛兆良“让”给他。先不说郁溯的说辞多么无力荒唐,但田镜明白,这件事郁溯明白不会败露的关键,还是在于他根本不会为了讨要自己的东西而让盛兆良受到一点伤害。田镜只有去找任曜驹,希望任老师不要将作业归档,任曜驹基于对他的信任,和别的感情,“包庇”了他。 但紧接着,这份没有被归档,只有任曜驹和田镜两人看过的作品便被从任曜驹的邮箱中偷走了,曝光后引发了之后一系列严重的后续,田镜不仅自己饱受指责,还连累了任曜驹,牵涉到了无辜的人,那是他第一次对保护盛兆良产生动摇,但最终事情的发展也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成为彻底的丑闻。 田镜从未指望过这件事能抹开尘封,但今天,盛兆良为他做了。 他关掉视频,不仅是不想看,也是不敢看,他害怕自己会太感动,他害怕盛兆良只是做到这个地步,就会把他击溃。 但这真的“只是这个地步”吗?这个地步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份巨大的补偿了。 他脑海中抹不去盛兆良那张坚毅的脸,盛兆良对着话筒,咬字清晰,目光烁烁,带着真心实意歉疚和愤怒,那些都是为了他,那些是真的。 田镜在桌前坐了一会儿,神思恍惚,突然手机响了,是一条微信消息。 “噢噢,我记得小哥你,之前在《贺徊》剧组见过,怎么了,现在想起来联系我,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发信人的名字是“gk网杜敏昭”。 第五十九章 杜敏昭靠消息吃饭,而消息是靠人来传递,微信联系人列表上千,所以刚开始她接到一个自称有一面之缘的人的短信时,她并没有太当回事儿,直到田镜提起了《贺徊》和郁溯。 “有一些当时就该曝光的消息。”田镜这么说。 杜敏昭继而回忆起了田镜的模样,看着挺呆的一个胖小哥,当时还死活不跟她搭腔,现在又联系上了,以杜敏昭的直觉,怎么嗅都感觉是大新闻的味道。 她迅速与对方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但是到了地方,依照记忆,没找到人。 “杜小姐,这里。” 不远处有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从桌后站起来,杜敏昭确定了一会儿,对方的确是在招呼自己,狐疑地走了过去。 “你好,我是田镜。” 杜敏昭愣了一会儿,才忙不迭伸出手去,跟对方握了握,觉得自己记忆出错,非常受挫。 “我记得之前在剧组吃饭时见到的那个小哥,不是你呀。”她还想确认。 “噢,我变化比较大,减肥了。” “天呐,吃的哪款药?” “……切了三分之二个胃。” “……” 不过很快杜敏昭就得到了比这个更惊人的消息了,聊了半小时,她已经依稀从记忆里将去年见到的胖小哥和眼前的小鲜rou重合起来了,田镜看着白白净净的,眉眼也温和,但现下却一直有些阴沉地用手指摩挲着咖啡杯,跟她说的话也很瘆人。 “我希望这不是单纯地卖消息给你,而是你能为我策划和推动出我想要的效果来,我相信你在这方面是有经验的,我想看看有没有以往的成功案例。” 杜敏昭心里想着人不可貌相,用谈生意的口吻谈怎么毁人,与以往跟她合作的那些一眼就看得出来利欲熏心的艺人没什么两样。好在她也的确能给出不少“成功案例”。 两人的交涉在杜敏昭看来还算愉快,其实田镜根本不用出钱,他带来的消息够杜敏昭狠狠地大赚一笔了,只要好好cao作,在配合前几天在b大影展上曝出来的新闻,年度大戏没跑了,她该给田镜付消息费才对,但田镜要掏腰包,她也没有不收的道理。 “这些报酬,是希望你能在我说停止的时候停止,在我说继续的时候继续。”田镜弯着脖子,填了一张支票,然后在桌面上推过来,不菲的一笔钱,杜敏昭暗叹自己简直撞了大运。 “没问题,另外我还会跟你签一份保密合同,请放心,我是很有职业cao守的,你让我赚钱,我帮你办事,而且嘴巴很牢靠。” “谢谢。” 杜敏昭看着对面的年轻人,怎么看,都觉得那谢谢两个字是真心实意的,好像自己帮他分担了多沉重的一副担子。 # 田镜走出咖啡厅,跟杜敏昭告别,仰头看了看上方的太阳,白晃晃的,不能直视,他长出了一口气。 要开始了。 他给杜敏昭的那张支票,几乎是他这些年的全部积蓄了,他其实也没什么积蓄,还动了一大半的《24夜》的拍摄报酬。他今年27岁,父母不仅催他相亲,也盼着他早点儿在老家或者b市置办一套房子,将来结婚用,他总是把这些事情忘掉,活得糊涂,总活在过去的破事儿里。 然而他现在两袖清风,又穷又病,像所有混迹在这座城市里的诸多顶着“导演”头衔,但其实也没拍过多少东西的年轻人那样,走在街头便顷刻被淹没。 他却觉得他终于可以翻篇了。把心结都一一打开,把怨愤都一一发泄,看看最后还能留下什么。 留下的还允许他爱,他便去爱。 田镜看到咖啡店的甜品窗口在卖甜筒,第二个半价,他过去买了两个,一手一个慢慢舔,赶在第二个化一手之前解决了,大约这段时间调养得好,胃里没什么感觉,田镜更开心了些。正轻松着,手机响了,田镜掏出来看来电显示,是个很让人意外的名字,容语。 “喂?” “田导儿,你现在在哪儿。” “嗯?” “我来b市了,刚刚下了飞机,你在哪里,我直接打车过去,我人生地不熟的,什么也没带,你收留收留我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