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秋娘听见他要出门打听人,问道:“又是去找香香她娘吗?”

    “嗯。”

    听力早就透支的他没有再从嘈杂人声中找追月,再找,他的耳朵就真的要废了,只能一路打听追月的消息,但好似没有什么线索。如今休息了一个月,耳朵似乎没那么疼了,既然来了皇城,无论如何都要认真听听才甘心。

    秋娘这次也不抱什么希望,送他出门后,回来瞧了瞧在甩着拨浪鼓玩的奶娃娃,模样标致得让人看着就喜欢。

    香香抓着拨浪鼓胡乱甩着,“咚咚咚”地撞出动静,觉得好听极了。她一边晃一边咯咯笑着,在旁边瞧着的秋娘也跟着笑了起来。突然甩得太用力,那两根拴着珠子的细绳重重抽在粉嫩的小脸上。

    抓着拨浪鼓的香香怔了怔,鼻子一抽,“哇”地哭出声来。惹得秋娘又心疼又想笑,抱起她柔声哄。

    撑伞走出客栈的独孤羊听见女儿哇哇直哭的声音,转身朝客栈看去,那个小家伙,笑也好听,哭起来其实也好听,还特别大声,就是惹人心疼。已经习惯婴儿时笑时哭的脾气的独孤羊,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有回去,秋娘会照顾好她的。

    人声嘈杂的城中,混杂着各种声音。他拨了拨耳朵,闭眼细听,找着追月的踪迹。

    淅沥的雨声、摊贩叫卖声、铁匠打铁声。车来车往,人来人去。

    似乎没有追月的任何声音。

    他又一次失望了,缓缓收起耳朵,她没有在这城里。

    那她到底去了哪里……

    “我要当面问他,是不是,真的要杀了我。”

    还未完全收回的耳朵,蓦地竖起。独孤羊立刻睁开眼睛,瞬间消失在这人潮之中,朝那声源追去。

    ——他听见追月的声音了。

    城外半里,还没有进城的追月和赵将军,被人拦住了。

    十余人的腰间皆带佩剑,眼底可见杀气,开口便是奉皇上的命令前来,诛杀叛贼。

    “叛贼?这真是我皇兄所说?”追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字字问道,“我不信他真的要杀我,他在哪里,我要当面问他,是不是,真的要杀我。”

    为首那人冷声说道:“追月长公主意图弑君,护卫阻拦,长公主抵死不从,护卫失手,错杀之。”

    追月一愣,赵将军也一愣,怒道:“你们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

    他虽然对司有言很失望,但是他不相信司有言是这种人。然而那些暗卫已经拔出佩剑,直指他们二人。赵将军终于知道无论他们是奉了谁的命令,唯有一个目的——杀了追月长公主。

    他自知没有退路,也将宝剑拔出,大声道:“快走!”

    追月知晓他可以抵挡一时,但对方人多势众,也仅仅是一时。她走了,赵将军必定是死路一条。她没有转身逃走,也手执佩剑,没有丝毫退怯。

    然而两人寡不敌众,暗卫皆训练有素,两人并不是那十余人的对手。不多久两人便都挂了伤,尤其是赵将军,处处护着追月,越发地无力虚弱。他知晓再这么下去连长公主也难逃一死,他奋力将众人一拦,想给她争取机会逃离。

    但暗卫很快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在他试图挡住众人之际,破绽尽露。

    “嘶——”

    数支宝剑刺入他的身体,血刹那飞溅上天,如雨飘落,乱了追月的双眸。

    长剑将他狠狠压入地面,重重跪地的双膝,溅起无数泥泞雨珠。赵将军抓着那埋入自己体内的兵器,身下全是血,触目惊心。

    他缓缓回头,看着那已经呆住的姑娘,眸光渐渐黯淡,虚弱又模糊。

    他有一句话,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喜欢追月公主。

    可惜没有勇气告诉她,他以为等他有了军功,就敢说了,但没有;他以为等平定了叛乱,他就有机会说了,但没有;他以为她喜欢的人抛弃了她,他就有机会了。

    但……依然没有。

    唉——

    在血雨中半跪的人将这句话永远地沉在了心底,身体残留的体温,被冰凉的雨水慢慢冲刷走了。

    追月怔住:“赵将军……”

    泪如明珠,悄然断线,滚入冷冷雨中。

    “赵将军——”

    暗卫手中的剑已经从死去的男子身上拔出,剑尖的血很快被雨扫落,一步一滴血,在地上串成红珠,走向追月。

    追月憎恨地盯着他们,提剑朝他们砍去。

    “咣当——”剑被打落,暗卫似恶鬼前来。

    追月怔然出神,她想问问她的哥哥,是不是真的要她死,但似乎没有机会了。

    身后突然有人出现,将她抱入怀中,冰冷的雨水瞬间被人挡去。她微微愣神,没入那人宽厚的臂弯中,抬头看去,便看见一张俊美异常的脸。

    独孤羊一手撑伞,为身体已经冰凉的姑娘挡住那冷冷雨水。左手指向前面暗卫,朝他们炸出一颗火炮,随后便抱住他找了很久很久的姑娘,迅速离开了这淌血之地。

    第二十三章

    冬雨冷得渗入骨髓,淋湿了头发和衣服的追月在独孤羊的怀中,一直发抖。

    独孤羊紧紧抱着她,飞快掠过城门,回到客栈里,慌忙将她放到床上,拿了干巾要给她擦拭滴水的长发。

    手刚伸到她的面前,却被一直垂首的她抬手掸开。

    独孤羊一时默然,他跪在她的面前,以便能更清楚地看见她的脸。她瘦了许多,没有一丝血色,眼里甚至没有了当初的蓬勃朝气。他无比愧疚心疼地看着她,将她额前湿发撩起,喑哑着声音说道:“你不要生我的气,是我错了,你让我先把你的头发擦干,这么冷,会生病的。”

    追月有无数骂人的话想对他说,可看见他,又说不出口了。

    独孤羊的脸色并没有比她好看多少,十分消瘦,像跟她一样,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难。她喉咙一哽,捂脸痛哭道:“你去哪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我在找你,一直在找你。”

    独孤羊探身抱住她,怀中的姑娘哭得很难过,浑身都在发抖。

    追月积压了几个月的痛苦和委屈,都在这瞬间爆发了,在他的怀里哭成了泪人。赵将军待她好,她感激,也唯有感激。他死了,她也只有无尽的内疚。

    然而赵将军予她的安然感,是永远都比不上独孤羊的。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这样哭出来。

    独孤羊缓缓松开她的手,给她擦着脸上的眼泪,对她说着“对不起”。他知道这么说没有任何弥补的作用,然而只要能让她心里好受一些,他愿意一直说。

    “我也在找你,可是总是错过。我知道我来晚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很多苦。”

    追月伏在他肩上痛哭,想到这一路的艰辛,想到要对自己下手的兄长,又想到下落不明的女儿,眼泪如水般淌着。

    独孤羊伸手拿过被子,将她裹住,怕她冷着。她的哭声似含着血,有无尽的痛苦和委屈。他心中愧疚无比,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弥补她分毫。

    “追月……”独孤羊紧拥着她,说道,“我以为,是你不愿意再见我了。”

    追月闻言,哽咽着重重朝他肩上捶了一拳,万分委屈道:“是你不要我了,谁让你跑了,我嫌弃你了吗?你连问也不问我,就走了。”

    “你说我是妖怪,你怕我,我害怕吓着你。”

    “妖怪又不是什么坏词。”追月没想到只是说了一句妖怪,就让他误会了,如果……罢了,哪里有什么如果,“我没有想过要走,要离开安南山。”

    独孤羊还是有一事不能放下,小心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要女儿了?”

    追月愣神:“你知道我为你生了个女儿?”

    “知道,当时我也在小镇上,我听见你的声音了,只是等我找到你住的客栈时,你已经走了。”

    提及女儿,追月的眼睛又红了一圈:“可是女儿被我兄长派来的暗卫抢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已经……没了。”

    独孤羊讶然,听着她声音里的巨大痛楚,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抓住追月的双肩,说道:“香香没死。”

    追月啜泣道:“香香是谁?”

    “我们的女儿,我给她取的名字。”

    追月怔神,独孤羊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难过了,他站起身,抓了她的手说道:“她没有死,我在安南山山脚下捡到了她,没有错的,她是我们的女儿,那两只小耳朵,像我。”

    错愕的追月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一时竟连该有的反应都忘了,她怔然问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没有。”独孤羊见她不走,恨不得将她抱起来,“我给香香找了个奶娘,她们在隔壁房里睡,那个小家伙很能睡,还爱哭,不像我,一定像你。”

    追月看着他,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哥哥如果要把孩子送回给独孤羊,那为什么要抢走。不对,真的要送回去,又怎么会把孩子扔到山脚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女儿真的还在人世,他不是为了安慰自己才说这番话的吧?

    独孤羊见她还难以置信,俯身将她抱起,追月忙问道:“去哪里?”

    “去看我们的女儿。”

    他知道现在唯有女儿能安慰她,所以迫切想带她去见女儿。等到了隔壁房间,差点忘了里头还有秋娘,怕她睡了,只好先用脚踢了踢门:“秋娘秋娘,快点开门。”

    刚把香香哄睡的秋娘一顿,边往那走边抱怨道:“羊先生天都黑了,你再这么吵,香香又要被吵醒了。”

    秋娘对隔壁房不断传来的哭声忍了又忍,等了许久都没等他们消停,这会人来了门口,她忽然想,莫不是那羊先生找到香香的娘了。她下意识想到,香香的亲娘回来了,那也就不需要她了吧。

    她心头落寞,打开门,那独孤羊竟抱了个湿漉漉的姑娘。那姑娘长得实在是漂亮,却不是柔媚的美,哪怕浑身都湿透了,也不见半点娇弱。

    追月总算是知道他没有在说谎话,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从他怀中挣脱下来,朝床的方向走去。她看见那被褥拱起个小小圆包,那么小,是婴儿的大小。

    秋娘看着那姑娘的身影,直觉告诉她,那就是香香的亲娘。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心底并没有多开心,可孩子还是待在亲娘身边好的,不然多可怜。

    追月颤颤跪在床边,看那睡得香甜的婴儿。

    是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还活着。

    追月哽声,想摸她的小脸蛋,可又怕手指冰着她。她伏在她的枕边,瞧着这可爱的小姑娘,这几个月以来的委屈,通通都消失了,坑坑洼洼的心,也被女儿抚平。

    “香香……”追月只敢伸手轻撩她头上半指长的头发,又软又黑。

    秋娘在身后抹了抹莫名溢出的眼泪,说道:“夫人,你还是先换身衣裳吧,身子都该冷了,万一染了风邪,孩子也沾上了可怎么办。”

    追月心中不舍,可也怕真得了病,到时候就真不能抱一抱她了,便随秋娘去屏风后头换衣服。

    独孤羊坐在床边往屏风看去,看不清她,但看得见她的影子。

    影子高挑,朦胧美好,来回奔波在皇城和安南山之间,疲累不堪的独孤羊看着影子,才切实地定下心来。

    幸好没有错过,否则他要自责一世。

    两人再没有误会,一家人可以团圆了。

    秋娘没有别的衣服,拿出最好的一身衣服,穿在追月身上,也显得大了。腰带还没系好,追月已经快步走了出来,在腰上牢牢系紧,人已经到了床边。她嫌独孤羊占据了看女儿的最佳位置,直接将他撵走了。

    独孤羊很是无奈委屈地站在一旁,不该是这样的,难道不是她左手拉着他右手牵着女儿?怎么把他掸开了。

    他见秋娘将衣服叠好便往外面走,不知怎的觉得不对劲,快步跟了上去,唤了声“秋娘”。已经走到门外的秋娘神色黯然,抬头看他,独孤羊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秋娘叹道:“香香的娘回来了,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