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杨广这下是彻底不想说话了,待车停稳后,自己先下了马车。

    贺盾紧随其后,门边一早便候着些仆人,见到杨广纷纷上前行礼,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指挥着下人把车上的东西往下搬,有个叫铭心的小厮迎上前接东西,杨广示意铭心拎上他整理过的一包,自个在前头快步进了院子,一路穿过堂门,往后院去了。

    杨家是大户人家,杨坚袭爵隋国公,府邸自然不差,几进几出雕檐画栋,亭台楼阁假山巨石样样不缺,路上遇到的洒扫仆人纷纷行礼问好,后头是内院,杨广脚步越来越急,待到了一座院子前,这才停下来整理了衣袖。

    院门边早早有侍女在候着,远远看见杨广,丫头便立马进去通传报信了。

    杨广朝迎上来的一粉衣丫头温声问,“素心jiejie,母亲可还好,用饭如何,睡的如何,今儿也午睡么?”

    这叫素心的丫头眉目虽是一般,但神态温和唇角含笑,礼行得规规矩矩,语气却是极其熟稔的,掩嘴笑道,“二公子一叠声问,奴婢该回哪个,快随奴婢进去罢,夫人念叨好几日,昨夜得了信,今晨一早便等着了,早饭也没怎么用,就盼着二公子来了。”

    旁边跟着两个丫头也是呀是呀嬉笑开来,如喜鹊临枝,喜庆又热闹,杨广道了谢,贺盾旁边的铭心立马笑嘻嘻地递过一包东西,口里道,“大公子和二公子想着姑娘们照顾夫人辛苦,路上搜罗些吃食,一点心意,姑娘们都分了罢。”

    东西虽不值什么钱,但几个丫头都被哄得眉开眼笑的,纷纷都说二公子好心,贺盾却只觉这叫铭心的小厮实在机灵,她算是开了眼界了。

    有丫鬟掀着帘子,杨广进去给母亲磕头请安。

    贺盾和铭心拎着东西跟在后头。

    屋子里点着檀香,婢女进来后都轻手轻脚训练有素,不若方才院子里那般欢快热闹,透着一股别样的清爽宁静,是因为屋子里的女主人。

    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妇人端坐上首,容貌秀美,一身素色衣衫,样式简洁大方,身上也少有钗饰,只左手上挂了串清亮柔滑的菩提珠,就这么端坐着,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温和贞静来,是独孤伽罗。

    贺盾自是知道独孤伽罗的。

    她是河内公大司马独孤信的女儿,十四岁嫁于杨坚,至如今也有十余年,两人依然情投意合幸福恩爱,这里面有独孤伽罗家世背景的关系,但杨坚能十年如一日的尊敬宠爱独孤伽罗,和独孤伽罗本人也是分不开的。

    这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学识丰富,具有一定的政治眼光,恪守自律,贤惠简朴,性子上虽有些偏激之处,但瑕不掩瑜,无疑是一个优秀又值得敬佩的女人。

    贺盾和铭心噤声在一旁候着,杨广坐在独孤伽罗身旁说大哥和父亲的消息,说父亲如何骁勇善战,说一路见闻,说大哥想念母亲,絮絮叨叨却也温情脉脉。

    丈夫儿子在外征战,哪有不担心想念的,独孤伽罗听得认真,听到大儿子挨了棍子,问了伤情如何,知道无甚大碍,又正了神色说打得好,叮嘱杨广一定要修身养性,在这上头不能学大哥不学无术诸如此类。

    听了太子的事,眉头微蹙,好一会儿没言语,末了也低声叮嘱杨广莫要与宇文赟走得太近了。

    杨广都一一应了,又让贺盾上前给独孤伽罗行礼,奉上他给母亲带的吃食点心,杨广打开瞧见碎了一些,还颇为懊恼地叹了几声,逗得方才还十分伤怀的独孤伽罗笑出了声,捡着些吃了好几块,母子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看贺盾面生,这才问起来。

    儿子身边多出了人,做母亲的自然是要问清楚来历去路。

    贺盾是皇帝赐的人,又是玩伴不是侍从小厮,名份上到底不一样。

    独孤伽罗让贺盾上前,仔细看了看,拉着贺盾的手温声道,“好孩子,以后在这府里就当自个家,跟着阿摩读书习武,两人正好做个伴,缺了什么只管和阿摩说,也可来和为娘说,莫要拘束了。”

    贺盾有点拿不准女神自称为娘是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张口想先唤一声娘亲再说,被旁边的杨广踹了一脚才堪堪将那声母亲咽回去,只感激地看了眼女神,行礼回道,“二月谢谢夫人。”

    独孤伽罗自是瞧见了杨广的小动作,责备地轻拍了下儿子的背,摇头笑道,“你们这长途奔波的,先去洗漱歇息一番,明日要跟着师傅习文习武,不能耽搁,自去歇息罢,母亲让人给你们准备些吃的。”

    杨广应了一声,起身告退,他出了院子就走得极快,贺盾和铭心跟在后头,一路都是小跑着。

    进了房间杨广示意铭心出去,等门咯吱一声关好了,脸就阴沉了下来,“过来。”

    这房间并不大,除了张放东西的桌子,就只剩下一张装饰简单的梨花床了,杨广站在桌子与床榻间,贺盾以为他是要铺床休息,哦哦应了两声便走了过去,只是还没等她站稳,就被杨广拉了一把,贺盾猝不及防跌在榻上,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脑子都懵了,完全不知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杨广生来富贵,再加上父母信佛,对待下人一向宽厚,教训人这等事以往当真没有,戒尺也是桌子上随手捞的,没打人,就拿着吓唬吓唬小奴隶用。

    杨广只压着人低声问,“你方才是不是想唤母亲的?”

    “怎么啦?”贺盾挣扎着想脱出身来,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杨广磨牙,气乐了,“你这顺杆子往上爬的脾性什么时候能改改!只是跟你讲个客套话,你也能当真!”

    这有什么好客套不客套的,贺盾只觉陛下自小就精力旺盛,心眼多得和蜂窝有一拼,这等事也有琢磨的劲头。

    手臂被扭着,挣扎也爬不起来,贺盾哭笑不得,无奈好好了几声道,“不让叫就不让叫,你快放我起来,这样压着我喘不过气来。”

    这是在自己家自己的卧房,想说什么便能说什么了。

    杨广见小奴隶脖颈里露了个线头,换腿压着人,手指头一勾就把东西勾了出来,嗤道,“要的这什么东西,以后你是我杨广的人,再让我看见你对谁溜须逢迎丢人现眼,小心我揍你。”

    杨广将那坠饰扯了下来,不放心,又特意嘱咐了一句,“包括母亲和父亲,都不行。”他父亲热衷相面之术,暗地里和相士多有来往,这小奴隶哄骗人很有一套,在济州那般行事不便,他父亲还私下问询过,现在人住来府里了,只怕当真会找这小俘虏相看一二……

    父亲在旁的事上沉着冷静,只这一处跟迷了心窍似地乐此不疲。

    脖颈上的挂坠是不能丢的东西,贺盾忙要去抢,一路朝夕相对两三个月,她怎么就没看出杨二公子对她意见这般大了,贺盾伸手去够,好生好气道,“阿摩,这东西不值钱,还给我罢。”

    连阿摩都叫上了,杨广腿上用力,压低声音喝道,“叫什么阿摩,叫主人!”

    多大年纪就有这等剥削阶级思想了,贺盾唉唉了几声,改口道,“主人。”

    “……”这小俘虏自来不拿这些当回事,在这上面称雄似乎也没多大乐趣,杨广被噎了一下,倒不跟她计较母亲面前的事了,总之像先前那般逢迎媚上是不行的,尤其是对皇上。

    皇帝是恩宠杨家,也忌惮杨家,原先让来和进宫询问过父亲面相,若不是来和和父亲有私交,只怕杨家坟头上的草都有二尺高了。

    皇帝那日让这小俘虏指一指谁身上还有龙气,想指的人不是父亲是谁。

    他不能说自己能认出李德林,只好如实相告,杨府也不介意多养一个闲人,前提是这个闲人安分些。

    小俘虏一门心思只想往皇帝身上贴,腰间还挂着能随时进宫的宫牌,但凡哪里行差踏错一步,说错一句话,给杨家带来的都是灭门之灾。

    这样的风险杨家担不起。

    皇上只怕也乐得这神来一笔,否则他日理万机,给这么个身份低微的俘虏宫牌做什么,母亲进宫看看身为东宫太子妃的大姐,不还得要皇帝开了金口御赐才成。

    杨广看着在他腿下压着的小豆丁,想着皇帝临行前的嘱咐,面色有些冷,人他不但不能弄死弄残,还得好吃好喝供奉着。

    贺盾若是知道杨广脑袋里在琢磨什么,便要说蜂窝已经不足以形容杨广宇文邕的心眼了,纳米级筛子还差不多。

    最好是能叫这小俘虏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别再找什么皇上,大家相安无事。

    杨广在小俘虏的后颈上抚了抚,只觉跟猫一样温热柔软,轻轻一捏就没命了。

    杨广将挂坠还回去,又在那细白的脖颈上抚了两下,神色缓了缓,温声道,“你无父无母在外漂泊久了是很苦,不过别去父亲母亲那讨巧好么,往后与我同寝同食,亲如兄弟,你叫我阿摩,我叫你阿月如何?”

    这撸猫的动作实在够奇怪的,贺盾有些不自在地动动,拿过床榻上的挂绳挂回脖颈上收好了,这指环是宇文邕常年用着的,玉石皆有些灵气,成年累月下来,竟是还沾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紫气,不多,会消散,但足够撑上个把月的,那支宇文邕惯用的狼毫笔也是。

    她也没胆子开口要这个,是宇文邕主动给的。

    她不过就是无意识看了两眼,宇文邕就把这指扣和狼毫笔赐给她了,赐给她的时候她都有些回不过神。

    宇文邕摘下来给她的时候,还笑着说一文一武,赐个齐全,听着也吉利。

    贺盾隔着衣衫摸摸指扣,有了这两样东西,好长一段时间她不用削尖了脑袋往皇帝身边钻了。

    贺盾呼了口气,想爬起来却没成功,这才想起来杨阿摩还压着她,只好告饶道,“阿摩你快松开腿,让我起来。”

    顺杆爬的倒是快,能在高纬身边混上大半年还没死,活着简直就是个奇迹。

    这么蠢笨的人,他就不信收拾不了他,白眼狼还有养熟的一天呢。

    杨广打定了主意,松了腿让人起来了,手臂一揽勾过小俘虏的脖颈,笑道,“阿月走,跟本公子沐浴去。”

    两人个头体型上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贺盾被压了个踉跄,瞧着杨阿摩眼里又有了松快的笑意,心说孩子就是孩子,孩子心性。

    贺盾摇摇头,“阿摩你自己去,我去铭心那单独洗就是了。”

    杨广正是布恩施德的兴头上,哪里让他走,不但不让走,还边走边问,“阿月我看你去皇伯父那里,一去大半天,在那给皇伯父捶腿不成?”

    “哪能。”贺盾摇头,“皇上勤勉辛劳,哪那么闲,都在和大人们商量政务。”

    浴房就在院子后头,铭心捧着衣衫,带着两个丫头在门口候着,掀开帘子热气扑面,杨广接过铭心手里的干净衣衫,塞到贺盾怀里,摆手示意人都下去,拥着贺盾进去了,问得随意,“都说些什么。”

    “下诏改诸军军士并为侍官……”说起政事贺盾来了兴致,“还要大规模扩军,招汉人,有偿融改那些乌壁豪强武装……”

    这是要完全改制府兵了,原先鲜卑将领居多,大量汉人被征诏入伍,这些鲜卑将领就很难像原先那般控制军队了,势必要换人,一换就都是皇帝亲信了。

    消化独立军力不说,时间日久,军权还会慢慢收拢在皇帝手中。

    杨广心跳有些快,嗯了一声,示意贺盾接着说。

    “内史和御正两个官职,原先是由李逾将军和刘元将军担任的,现在换成了李德林和王芳。”北周的官员贺盾认不全,也就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用意,她也只是在旁边听了,一时半会儿还看不透摸不清。

    杨广却不一样,他父亲身为隋国公外加一员武将,自是随时关注着朝廷的动向,他年岁小,虽然不像大哥可以时时跟着父亲旁听,但他有心,也能通过别的渠道知道些朝堂之事,至少朝中大臣的来历位置,他熟得不能再熟了。

    李逾和刘元是两名鲜卑元勋武将,汉姓还是皇帝亲赐的,换成两名汉人儒士担当这两个重要的位置,权利集中是一,安抚融合汉人是二,一石二鸟,再好不过。

    朝堂政令本也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事,否则也不会给贺盾听了去,杨广脱了衣衫跳下浴池,问得便也肆无忌惮,“还有呢。”

    贺盾在池子边的台阶上蹲下来,边想边道,“还有就是文治了,皇上当真厉害,幸太学,立门学,还要抽空集中百僚、沙门、道士来讲《礼记》。”

    贺盾抱着手臂蹲在池子边,嘿笑了一声,朝杨广挑眉问,“礼记,阿摩你知道礼记么?你知道皇上这么做是为什么么?”

    宇文邕断佛、道教,罢黜沙门道士,勒令还俗。

    礼典所不载也,尽除之。

    一定时间范围内,凡是礼典记载以外的祭祀供奉,如沙门,道教,佛教等,全部剔除。

    正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南北朝佛教盛行,朝廷中连许多武将都信奉佛教,宇文邕灭佛,独留儒家思想在,其实就是想将意识形态统一到儒家思想上来,确立君臣等级秩序,以思想文化、意识形态来辅助政治,目的是确保中央集权。

    这其实也是汉化的一种表象了,外来思想向中原传统文化传统文明回归。

    这件事成与不成,结果如何尚且不说,但身为鲜卑勋贵起家的北周政权,宇文邕能看到这一点,目光已经十分长远了。

    这些事贺盾知道,是基于她十多年的学术修养上的,她这么问调侃玩笑的味道更多一些,陛下后来虽然做得比宇文邕彻底多,也成功多,但现在毕竟还只是个八岁孩童,再聪明能懂多少。

    贺盾这么想着就有些囧,她这是要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不在杨阿摩面前自卑了。

    杨广素来不与人说政事,听贺盾这么问,也只一言不发,一头扎进冷水池子里浮水了一圈,让身体里有些发烫的血液慢慢冷静下来,恢复礼教这件事现下的时机未必行得通,但总有一天能行得通。

    宇文邕是个值得他敬佩的人。

    宇文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杨广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想这些事了,见小俘虏还蹲在那傻乐,目光闪了闪,伸手一拉直接把人拽进池子里,水花溅得扑哧扑哧响,杨广瞧着落汤鸡慌手慌脚胡乱扑腾的模样,这次是真乐出了声。

    问他为什么欺负人,原因很简单,单单就是这会儿想欺负人罢了。

    贺盾自然是会水,不过她没陛下那么好的体质,盛夏天气这池子却有些透心凉,贺盾冷不防泡进冰水里,被冻得浑身哆嗦,连对陛下怒目而视的工夫都没有,一边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一边缩抖着身体往岸上挪,这可真是冻死狗了!

    贺盾也知道自己样子好笑,因为陛下在池子里哈哈乐了起来,十分开怀,贺盾赶忙爬到台阶对面的暖水池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等浑身暖和了,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刚刚真是冻死人了。

    这也不生气。

    杨广心里倒有些诧异,强忍着笑意游到池子边,伸手将小俘虏冰凉凉的双手捧起来,合在掌中哈了口气,又给他暖了暖,温声道,“对不起阿月,我不知道你怕凉水,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我给你暖暖,现在还冷么?”

    贺盾:“…………”

    第8章 你不收我不答应

    齐王宪与杨坚乘着北齐的亡国之势,率领北周主力大军压势,北齐军队节节败退,高湝的部下见北齐大势已去,纷纷弃城投降,只有高湝殊死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