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贺盾确定这些毒[药还不到毙命的程度,心里便松了口气,自暗七手里接过纸笔,铺开在石桌上写方子,朝高熲道,“病痛反应程度轻重不一,是摄入毒素剂量多少造成的,万幸还不到毙命的程度,能解。”

    是一种毒马钱,岭南这一带的特产,医毒相通,这一种能治疗许多疑难杂症的中草药,对正常人来说,过量就成毒[药了。它能兴奋中枢神经,毒马钱摄入剂量超过一定程度后,会导致呼吸肌强直窒息而死。

    听说能解,高熲以及身旁跟着的士兵皆是大喜,齐齐朝贺盾郑重拜了三拜,“有劳了。”

    贺盾摇头,配了药给村民服下,各种情况试了一遍,解了毒,因着病患人数众多,且轻重不一,她定下了一个什么症状用药多少的区间范围,等调整好药方确定无误后,抄写了十多份方子,一些递给高熲,让他分发给余下的医师,另外的交给暗卫。

    暗一暗七暗十一身手腿脚无疑是最快的,把这些方子分发到各个驻地的医师手里,尽快解毒,另外还要暗七回去与杨广送信,因为病患过多,以毒攻毒的解毒剂一点马虎不得,就需要大量的医师逐个甄别症状,除却惯常的催吐洗胃导泄之外,黄岑黄连黄柏甘草防风铭藤青黛等药材也需要大量购入,他们四处搜寻,也不如杨广四方调度来得快。

    贺盾朝暗七道,“暗七你去找王爷,让他把编号为九的解毒丸找出来,先分给一级病患服用,查一查他们从什么地方取水饮用,以后这些都要注意了,让医师看了无毒无害方可饮用。”

    正是人命关天的时候,暗七等人应声去了,各司其职。

    沿河的村落都遭了秧,贺盾朝高熲道,“该是有心人为之,剂量不大并不致命,对方似乎并不想伤人性命。”

    高熲面色凝重,“是想借机生事,好浑水摸鱼,现在江南地区抵制隋朝的派去接任的官员,伤了朝廷命官,一不做二不休造反的也有好几起。”

    江南叛乱的前兆,拿下建康还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件事还得尽快解决才好,否则会越来越乱。

    贺盾与高熲领着两千士兵顺着河流往上游走,相对下游被稀释冲刷过,上游就严重得多,好在人烟稀少,河边多是动物死尸,并没有遇上过多的死尸和人群。

    沿途派士兵往两边排查,迁移受波及的百姓们到水源干净的地方去,并且在河边做了标识,掩埋动物的尸骸,几乎是没日没夜了,也收到了些成效,至少百姓们的心安下来不少,经此一役,往后没那么容易被煽动了。

    各类腐rou的味道堪比催吐弹,三五日下来,一对人马都被折磨得面黄如土精神疲惫,一路往上游,死尸越多,蚊虫萦绕,恶臭盖满林间。

    河道里清理出不少大株的马钱乔木,此时正值盛夏,硕红的果实浸泡在水里,有些还是鲜红的颜色,有些已经泡烂了,这样泡着久经不衰,一点点往下流,不会一口气致命,只会让人病得越来越重,拖着解不了毒的话,也会死亡。

    贺盾有时候会尝一尝,再根据反应适当加一点解药。

    高熲朝贺盾拜了一拜,苦笑道,“辛苦了。”

    天色完全黑下来,一行人在林子里找了块空地准备歇息了,来回跑很耽误工夫,所以这几日他们都是宿在外头,有村落便在村落里歇,没有便露宿了。

    贺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朝高熲摇头道,“阿摩忙着安抚平叛的事,定是焦头烂额的。”

    岭南因着地理、历史、文化的特殊性,与北方差异较大,最是容易据守一方,陈朝的时候地方势力便很强大,天下大乱的时候,谁都想做乱世枭雄,与皇帝分一杯羹。

    岭南这地方就更是了,当年秦始皇一统天下,派赵佗为郡守驻守岭南。

    秦末赵佗发兵建立越南国,至此割据此地,直至汉武帝时期才得以统一平定,眼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正是乘势而起的好时机,眼下还不是最严重的时候,江南人口约为六十万,大概会有三十万余万人参加反隋的战争。

    贺盾倒是朝高熲拜了一拜,“我们赶紧把这里的事情处理了,昭玄大哥能回去帮阿摩出谋划策。”

    高熲正待说话,先前派去打探四周情况的巡查兵急匆匆奔过来,面如土色的跌跪在高熲面前,急急禀报道,“启禀将军,我等沿河驻守的士兵被杀,后方和左侧有陈国士兵围堵,距离此地不到五里远。”

    贺盾听得心跳都不稳了,赣州哪里来的陈国士兵。

    高熲沉声问,“可探得约多少人?”

    士兵面无血色,“属下估摸算了,五千至六千不等。”

    又有士兵来报,他们是被四面围合了。

    这么多兵马混进了赣州,隋军竟是一无所觉,贺盾听得心里大骇,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高熲面色铁青,问清楚了情况,立即吩咐道,“扑灭火堆,立刻收拾好必要的东西,前后三列,分批往对面撤,往林子里突围。”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不到两千人对五千甚至更多,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这么多人,想来对岭南的地形地貌熟悉之极,他们则是摸着石头过河,除了撤别无它法。

    贺盾神色紧绷地从地上站起来,飞快的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她一身青色的男装,在夜里倒不是很显眼,贺盾摸了一把泥,把露在外头的皮肤都涂抹了一遍,觉得自己的双手黑漆漆的融入夜色里才安心些。

    高熲治军严格,这两千人都是跟着他南征北战的良将精兵,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安静有序的集结完毕,基本未发出声响,猫着身子过河往林子里撤退,贺盾趁机把未烧尽的柴火堆埋到坑里,撒了些果木香,希望能掩盖些烧火的气味。

    往回撤的兵力更薄弱,但很明显是个圈套,目的就是诱他们进埋伏。

    高熲头脑冷静,当机立断往里撤。

    对方许是当真没料到他们会走这个方向,兵力相当,但防守松懈,还没围上来便被第一列冲击散了,第二列出其不意突围了出去,闷不吭声杀了二三百人,算是赢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高熲低喝道,“全军往左走,五人一团,相互看顾。”

    林间草木深重,飞禽走兽四散而逃很容易便引起sao动,想完全遮掩行踪是完全不可能的,高熲随身带着司南,再加上对星象、月亮的观看,辨别的方向很准,贺盾能看出高熲是想往南,径直绕到尚未攻破的南康城背后。

    这几乎是唯一的出路。

    奔波一夜,半途高熲在山谷之间设伏,包饺子一般包了一小队反叛军,那对叛军许是慌乱逃窜了一阵,倒是没再追上来。

    二十个俘虏被捆绑押送来高熲面前。

    十人一列的跪在地上,有怒目而视挣扎着想起来的,也有面露不屑不惧生死的。

    高熲面色沉静,丝毫不见苦战一夜的疲倦和深入腹地的担忧,在俘虏面前走过了一回,示意他们身后看押的士兵解了第一人嘴上的束缚,沉声道,“本将有五个问题,你们二十号人有回答的机会和补充的机会,答得好尚且有求死的可能,从左到右开始,右边的便盼着前面的少说一些,你们才有补充的机会。”

    到现在还能跟着起势与大隋对抗的,都是被大浪逃过把脑袋别在腰上过日子的粗砂粒,并不好对付,贺盾知道高熲是想审出些事情,却并不抱希望能问出什么。

    高熲不紧不慢道,“第一,你们如何潜入的赣南。”

    排列第一的总是不怎么听话,开了口便破口大骂。

    高熲耐心听完,士兵捆上他的嘴,手起刀落,两刀切下左右臂,惨叫声被压在喉咙里喊不出来,却咕噜咕噜的显得更压抑凄厉,血流如入,高熲和后头的隋兵如若未见。

    贺盾脸色发白,俘虏双手双腿已断,血流如注,浑身因疼痛而抽搐,被随手扔到了前面的地上,没有顷刻毙命,大概是太疼了,想翻滚嚎叫却不能。

    贺盾很明显的感受到了变化,对面被押送跪着这十九人,不镇定的已经挣扎嚎哭,涕泪纵横,镇定的眼里也掩藏不了的恐惧和瑟缩。

    如若说杨素领大隋士兵突破峡口,高坐舰首容貌雄伟,陈人以为江神望风披靡,那么高熲面不改色斩敌首尾便是索命的杀神阎罗。

    七尺的汉子竟是不由自主发出了呜咽声。

    士兵依次解开着,第二个颤颤巍巍说的一口断断续续的江南语,落得一样断臂残肢的下场。

    一人面前扔了些树枝,高熲沉静道,“说些本将军能听得懂的话。”

    接着便论道第三个了。

    这男子身形相对弱小,极度的紧张让他神志凌乱,一得开口便哭喊,语无伦次,“我说我说!求将军饶命!我们本是散兵,被湘州刺史岳阳王叔慎招揽起势,王叔慎事成后许我们高官厚禄,他与赣州太守本就是亲戚,送给太守大笔的财物,让我们伪装为流民百姓入的城,然后沿九河投毒,造成天罚的灾祸,方才是元帅刑牲见你们人少,又阻拦我们成事,就设伏截杀,计谋被识破,我等才追至此处的,我是个小兵,并不愿意和大隋为敌!”

    旁边两句尸体的血腥气引来蛇鼠虫蚁,啃咬吃食,又未曾气绝,赫赫的匍匐着想往前爬,想往两步外的树干边爬,却已经没有了力气,爬不过去,求死不能,痛苦之极。

    瘦小男子不住磕头,瘫坐在地上,不住磕头,“小的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只求将军让小的速死!”

    高熲一摆手,看押的士兵手气刀过,安安静静的倒在地上,好歹是留了个全尸。

    接下来便顺利了许多。

    基本都老老实实交代了。

    赣州太守表面上投诚了大隋,实际上暗自谋划,已经和衡阳太守樊通武州刺史邬居业等人暗地联合,另外有晋陵鲍迁,无锡叶略等人参与其中,配合王叔慎起兵反隋。

    这些本只是底层卖命的士兵,能说出这么多,已经是求死欲之下的极限了。

    另外高熲问了些这一带的情况。

    情况不太好,崇山峻岭间多藏匿散兵,或是观望伺机以待,或是藏匿兵马,都是打算乘着天下大乱割据一方的。

    二十余人里有个不惧生死的,说他们进了这岭南的树林,也不会有出去的一天。

    大家都没把这名死士的话当真。

    贺盾却是听得心都沉到了谷底。

    历史上发生过的事很多,她不一定记得全,但作为一名文科生,大概的脉络和一些有名的事情或多或少都会在脑子里留下点印象。

    比如说她记得史万岁的事。

    这位名将现在可能被杨素派出来平叛了,有可能在哪个他们不知道的山头上。

    历史记载史万岁自东阳而入,两千多人被迫翻山越岭,攻破溪洞无数,辗转数千里,历经七百余战。

    史万岁仅两千余众便能长驱直入,所遇的都是村落坞堡散兵游勇,规模不大,但每进一步,都要战斗,现在情况何其相似雷同。

    史万岁将消息传递出去,有杨素接应,才得以逃脱在山林间被围追堵截的困境,他们似乎更困难一些。

    现在他们人在哪里自己都也不知,无法传递消息,山川河道不齐聚,亦还未脱离追兵,要像史万岁那样用竹筒装着信顺流而下把消息传出去是不可能的了,可真是进退不得。

    失踪几日,阿摩估计要担心死了,贺盾心里有些发紧,想着他着急找她的模样,心脏就抽抽了两下,贺盾伸手揉了揉,并没有缓解,深呼了口气,心说她没病心脏都疼了。

    还是不要想些有的没的了,她照顾好自己,让自己好好的,等见到了,阿摩也不会着急生气了。

    事已至此,瞻前顾后也无益处,一步步走好,总会走到头的。

    贺盾摇了摇头,也不去看远处的士兵掩埋遍地的尸体。

    高熲把清水递给贺盾,目光看向林子深处,苦笑道,“也不知阿摩如何做到谈笑风生的,我学来反倒不伦不类。”

    贺盾方才受了很大的冲击,这时候脑袋都还是木的,就没太听懂高熲的话,只把水接过来,喝了一小口还给了他,方才的事对她来说,心里需要缓缓的。

    高熲观她神色,先是一愣,便也未再提这件事了,转而道,“阿月你放心,你与我家有恩,也与大隋士兵百姓有恩,我誓死也会把你安全送出去。”

    自她嫁给阿摩以后,先前唤她为阿月的比如高熲李德林王轨等人,都只称呼她王妃了,唤她阿月的就只剩那几人了。

    贺盾又想起杨广来,尤其方才发生了这么恐怖的事,她其实刚刚差点没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虽说是事急从权,这么做能节省时间,效用最大化,但毕竟超出了贺盾的所见所闻,头一次见这些,她挺着没有吐,全赖精神力强大的缘故。

    贺盾摇摇头,并没有问多久能出去,或者出不出得去,会不会有危险什么的,只摇头道,“昭玄大哥你对岭南这一带很熟么?”好在她身份未曾泄露,一直以贺盾的名义在活动,否则当真被抓到,那可真是难办了。

    高熲道,“先前阿摩给了我一副岭南舆图,舆图绘得细致,再加上还有详细的解说,看完心里也知个大概了,岭南这一片地方势力很琐碎混杂,有大有小,那士兵说走出去难,五五分真假。”

    贺盾心里有底,但对战术决策上十个加起来也比不过高熲一个,是以她只需要保护好自己不成为拖累就好了。

    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他们带着的米粮不够五日,追兵很快便跟上来了,且战且退,离来时的路便越来越远了。

    敌军打退一波,时不时又会遇上另外一波,有时一日数十战,晚上也不得歇息,精疲力尽。

    山林间确实藏着不少溪洞的武装组织,遇上便打,粮食清水能抢便抢,抢不到就靠贺盾识别一些能食用的野菜果物果腹,若非当年阿摩听她的建议当真让人改进了北齐版火柴,现在只怕钻木取火都用上了。

    蓬头垢面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现在的境况,贺盾每每遇到很难突围或者是危险得她觉得很难保持生命的时候,就很想他,等她开始没日没夜的做噩梦,梦魇没有尽头的时候,就更想了。

    大雨倾盆连着下了几天几夜,倒像是老天留给他们的一线生机。

    一千四百多人聚集在巨大的溶洞里,轮番守卫和歇息,有了个喘息修养的时间。

    贺盾实战得多了,医术也越发精进,南方自古都是动植物的王国,盛夏的季节常见的伤药解毒药基本都能找到,士兵专门给她编织了个背篓,一路看见就摘下来备用。

    如果不打仗的话,真是一次不错的旅行,当然有阿摩在身边陪着更好了,贺盾边走边想。

    几个月下来,这一千多人里,就没有没被贺盾治过的,她与这些士兵的关系也很熟稔了。

    贺盾端着熬好的药送进去给一个被蛇咬了的士兵。

    这士兵名叫东来,性子大咧,很讲义气,毒发的时候正巧是对战撤退的时候,跟不上队伍便让兄弟把他砍死免得落在敌军手里,不过被贺盾硬驮着飞奔跑了,经此一役,贺盾瘦弱的形象就高大起来。

    尤其是来东,佩服的五体投地,把药接过去一口喝干了,哈哈笑道,“小贺你真是牛,后头这两个月连追兵都追死了好几波,小贺你还是精神头最足的那一个,跑得飞快,你身形瘦小压根就看不出来,而且你从来没被砍过,光是这一点就很牛了,还救了我们这么多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