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爹爹呢?”

    “在……在书房与宫里来的人谈话。”

    “我这就过去找他。”

    “小姐……”

    妙妙一推门,门外站着慕声。柔和的光线落在他漆黑的鬓发上,束起的头发随风微微摆动。

    “凌小姐?”他笑道,眼珠黑润润,深不见底。

    “干嘛?”凌妙妙掠过他走出去,刻意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

    慕声不紧不慢地缀在她身后,长拗靴上银线绣的麒麟图腾狰狞地反映着光,青石板上落下个宽肩窄腰的影子。

    “你怎么有闲心来找我?”凌妙妙怎么看他都像是个瘟神,恐惧和紧张使她忍不住地胡乱揣测,步子加快了些。

    慕声像是个幽灵,轻轻松松地追平了她,伸手到她背后一揽,便将她带到一丛巨大的太湖石背后。

    光线一下子暗下去,这个角落潮湿又逼仄,只有圆滑的石洞里漏出刺目的光。他有些粗暴地放开她,撒手的时候,勾掉了她几根发丝。

    凌妙妙顾不上疼,心中惴惴:“你……你有话对我说?”

    慕声冲她笑:“几天没见慕小姐,失眠治好了吗?”

    他的笑令人毛骨悚然:明明是最青春明媚的一张脸,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酝酿着的却是一丝压抑着的情绪。

    那是冰冷的酷虐,在笑容的伪装下,仍然禁不住飘出了几丝寒星。

    “好……了。”凌妙妙干巴巴地回答。

    “看来柳公子的香囊很好用啊。”他一字一字地极轻柔地往出蹦。

    凌妙妙受不了了:“慕声,你……是不是间歇性失忆啊?”

    他并不生气,抬起头来:“哦?何出此言?”

    凌妙妙忍不住想问系统,黑莲花的好感度是会在每天清零的吗?为什么本来都要在正常的道路上进步的慕声,突然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你想问什么就问好了……打什么哑谜?”妙妙一烦躁,气焰也跟着高涨。

    “……”慕声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沉默了片刻。这几分钟有如几个世纪,心内忐忑如凌妙妙,觉得下一秒慕声可能会暴起杀人。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他涵养极佳地勾起嘴角:“凌小姐误会了,我只是关心一下。”

    可惜,这样的油盐不进比暴起杀人更让人抓狂。

    “不是说了叫我妙妙就可以了吗?”

    “凌小姐说笑了。”慕声眼中深不见底,与那天棋盘边上的懊恼的少年判若两人,“子期只是个客人,客人就要有客人的样子,怎么好与郡守小姐不讲礼貌?”

    看来黑莲花的好感度和记忆果然是会每天清零的。

    不过,有一点他没说错。主角团生活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他们与风平浪静生活着的原身凌虞,本就是两条不同的直线,有了个交点,又应该快速分开去,愈行愈远。

    凌虞一个连纱疙瘩都不能忍受的娇小姐,为什么会与主角团一起踏上那条不属于她的惊险之路?

    噩梦中的那个夜晚。

    夜风呼啸。

    郡守的脸色虚白,两颊的rou松弛地颤动着,一颗颗冷汗吧嗒吧嗒地顺着鬓边流下来:“……让爹再看看你。”

    女孩呜呜的悲泣:“爹……”扑进父亲怀里,他的衣服都被湿热的汗水浸透了。

    “乖,乖,走罢。”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外面是喊杀声,火把的光化作窗子外面一团一团明亮,不住地擦着窗台溜过去。

    “老爷,办好了。”

    垂着头的下人咬牙低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得到内堂里一双穿着崭新蜀绣丝履的脚,脚底一尘不染,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好。”郡守抬起脸来,眼里闪过一丝毅然的厉色,用力将麻杆儿一样的女孩从怀里推开去,后者哭着跌进柳拂衣的怀抱里。

    外面穿来了隐约的、含着疯狂喜悦的声音:“在中厅里,老爷就在中厅里,快跟我来!”

    女孩往拂衣怀里缩了缩,刹那间满脸惊恐。

    “快走。再也别回头。”

    “他们就在这里!”

    大门被攻破,一行黑影最终连绵地闯进了屋,与此同时,苍乌色的连绵屋宇骤然迸发出火光,火焰从门窗缝隙中扑出,转瞬间变成燎原之势。

    柳拂衣背着她,那火球一样的一片,凝成个小小的点,在视野中远去。

    “凌小姐看起来心不在焉呢。”慕声开口将妙妙惊醒,他的脸色有些阴沉,“还在想什么心事吗?”

    “我……我还有急事,我忙完再来陪慕公子说话。”凌妙妙浑浑噩噩地往出走,只想快点晒到太阳。

    “你说我失忆……”慕声的声音在她背后想起来,带着酷寒的笑意,“有没有人告诉过凌小姐,你也是个有两张面孔的人呢?”

    妙妙一怔,跨出去的步子顿住了,炸了毛似的回过头去:“我又怎么了?”

    慕声却不肯说了,笑着摆摆手,示意她走开,笑容明朗无害,像是刚刚开了个狡黠又无伤大雅的玩笑。

    妙妙在心里骂了黑莲花一通,提起裙子走了。

    绯色的上襦若隐若现地透出她的脊背,那鲜艳的颜色集中了全部的阳光,白色襦裙亮得刺目,拐过一个茂盛的花树丛,消失在视野里。

    慕声低下头去,手上缠着凌妙妙两根漆黑的发丝。

    他从袖中掏出那片符纸的碎片,两指在手心画了几笔,几股若隐若现的气流像是流动的云雾一般,涌向了符纸。

    过了很久,一根细碎的的毛发自远方飘来,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他掌心,恰凝在符纸上方。

    慕声右手手指拈起这跟不易觉察的毛发,对着光仔细查看,阳光照着他低垂的羽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发尾微微枯黄,向上打着卷儿。

    他伸出左手,凌妙妙的发丝黑亮,发尾是个整整齐齐的断面。

    不是她?

    慕声面上闪过一丝惊疑。

    符咒在他掌心中烧掉了半边,剩余的半块仍然在尽力吸引气流,引来一股甜腻的味道,掺杂在符纸的气息中。

    紧接着,剩下的那半片符纸挣扎了一下,也燃成了灰烬。他顿了顿,将凌妙妙的头发也顺手放了上去,慢慢引来她身上的气息。

    他专注地等待,竟然含了一丝紧张。

    凌妙妙留下的微不可闻的气息慢慢聚集在他身边,逐渐被提纯、放大,艾草和忘忧的气味被滤去,一股奇怪的艳香传来,分辨不出底下是否还有那股甜腻。

    紧接着一股熟悉的气息席卷而来——那竟是浓重的柳拂衣的气息。

    慕声本来稍稍放晴的脸上再度笼上阴云。

    第10章 替嫁(十)

    凌妙妙一路畅通无阻、步履匆匆地进了厅堂。

    宫中派来交接事物的大员刚刚离开,空气中混杂着招待茶的香气与安神的香料味,袅袅一缕白烟从香炉中冒出,在空气中盘桓上升,背后是瘫坐在椅子上的郡守,刚刚应付完差事,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爹爹。”

    “呦,我儿来了?”郡守胖嘟嘟的脸上瞬间浮现出生动的神采,仿佛被突然添注了力量,他快活地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拖了张椅子到几案对面,“快来爹这儿,累不累?”

    他虚白的和额头和鼻翼挂着密密匝匝的汗珠,不停地用手帕擦着,实在是一个爱出汗的人。

    凌妙妙反手掩上了门,手脚麻利闭上了窗,这才满脸严肃地坐在郡守对面,开口便道:“爹,刚才那人是不是宫里派来赈灾的?”

    郡守愣了愣,“欸。”好笑道,“好闺女,你认得他?”

    “不认识。”凌妙妙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次的钱,爹爹还没动吧?”

    郡守的笑脸僵了一刻,尴尬蔓延开来。

    过了一会儿,他打破了寂静,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似于惊慌和讨好的表情,“我儿,你什么时候开始管这些事了?”

    他见妙妙脸上一丝笑影也没有,耐心宽慰,“这些事你不用cao心,爹爹会处理好的,乖宝儿什么也不用管……”

    “能不管吗?”凌妙妙打断,“爹,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赈灾的银子是能碰的吗?”

    “……”郡守的表情沉了沉,随后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

    这微笑是像是一头雄狮充满慈爱和宽容地看着张牙舞爪的幼崽,“是是是,我儿教训的是,爹爹该打,该打。”

    他笑了一阵,接道,“赈灾需要多少,爹爹心里有数的——对了,听丫头说,今年的纱上来有疙瘩?爹爹这就重新收一批……”

    凌妙妙望着他的脸出神,感到一阵无力。

    什么进项都要揩油,当官的早习以为常,太仓富饶,格外受宫里重视,揩到手的也就多些,郡守当然不觉得有什么。

    凌虞的母亲早逝,郡守作为一个爹可谓仁至义尽,对女儿要月亮不给星星,可是,他对待质问的神色,纵容里透露出一丝好笑——他笑什么呢?笑她一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大小姐,不懂得官场生态,还幼稚地指手画脚?

    “不必了。”她叹了口气,神色愈加低落,“我什么你也听不进去,我不说了。”

    “别生气啊?”他绕到她面前,做了个滑稽的鬼脸逗她,“乖宝儿,笑一个?”

    “我笑不出来。”妙妙别过头去,声音故意颤了颤,“爹爹,你知道吗,我做了个梦——”她咬住嘴唇,眼里泪汪汪的,“我梦见,就因为这次的事,咱家让宫里抄家了!”

    郡守府里上上下下两百多号人,要么被生擒,要么与父亲一起葬身火海,全府只走脱她一个,被托付给了拂衣和慕瑶,从此沦落天涯,于是才有了后面的是是非非。

    当然有人要替她死的。

    就是那个十四岁的丫鬟,穿了她的衣服和鞋子,脸蛋像腐烂的苹果,衣冠不整地横死在湿冷的泥地里。

    凌虞的爹也不是她的爹,她本可以不管这些事的。可是她看不过眼。

    除了看不过眼,她还觉得事发蹊跷。

    “爹爹,不管你们是不是对清廉二字嗤之以鼻,孩儿只知道,穷死总比横死好,胆小的比晃眼的活得长!”

    郡守的脸色变了变,一丝不安涌上了眉间,他又擦了擦汗,强笑道:“妙妙做噩梦而已……”神色犹豫了片刻,还是松动了,沉吟许久,“那样的话,我家宝儿以后就不常有新裙子穿了。”

    “不要新裙子了。”她鼻子一酸,“只要爹爹好好的。”

    “……”郡守的眼里也泛上一丝水光,他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试探地问道:“你……还梦见什么了?”

    “梦见纪德叛你,拿着账本告到宫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