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慕瑶觉得,自从慕声在那天夜里爆发以来,她的心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宽了,几乎有些破罐子破摔、自我放弃的意味。别说半妖,哪怕他就是妖,难道她还能提刀把养了这多年的弟弟砍了不成?

    就算她想,手也是举不起来的,哪怕躲远点眼不见为净,也不想直接对上他。

    这几个月,她一直活在自我怀疑和心理矛盾中。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妙妙点头,“他不就是他吗,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

    可是你不一样,你是他的妻子,人妖殊途,终究……

    柳拂衣捏住了慕瑶的手腕,她没有说下去。

    柳拂衣接着道:“赵公子,你也认得,就是赵太妃的弟弟轻衣候。”

    白色发带在风中飘飞。

    慕声的腰斜抵在墙上,手指点在花窗上,贪恋地描摹着妙妙的轮廓。

    他的眼尾上挑的那个小巧的勾,罕见地勾住了一点暖色,侧脸恬静,像一块被抚摸得热乎乎的暖玉。长睫下黝黑的眸子,沾染了阳光,倒映着一点迷乱的光晕。

    她说……是人是妖都没关系。

    只这一句话,就像垂死的囚徒被判了缓刑。

    随即,他看见凌妙妙诧异地抬起头:“轻衣侯?”

    她惊愕了两三秒,那双明亮的杏子眼,不自然地眨巴了两下,眼皮发红,飞快垂下了眸,越发像只兔子。

    “怎么了?”柳拂衣吓了一跳。知晓一个人的身份,竟然比知晓一个妖更让她吃惊。

    “没事。”凌妙妙的手指交握着,看着地板,胸口里仿佛有一只手在揉着她的心。

    亲人背离,父子相杀,至亲面对着面,都认不出来,只当仇人搏命……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她又出神想了。

    倘若一切顺利,黑莲花本该是赵家的小侯爷呀,锦衣玉食堆砌,被恭维祝福包围,鲜衣怒马、自由自在地长大。

    父母期许,名之子期。

    “……”柳拂衣担忧地盯着她。

    “没事儿。”凌妙妙摆摆手,强笑道,“柳大哥接着讲吧。”

    “我曾经对你说过,魅女隐居山林,一旦流落于世,必会招致灾难。”

    凌妙妙点头:“是因为怨女的缘故吗?”

    “也不全是。”他顿了顿,“魅女天生地长,妖力巨大,只是一旦怀孕生子,妖力便会被大幅度削弱,甚至会失去妖力。”

    他提着一口气:“她们的孩子即将继承……或者说是‘剥夺’母亲的妖力。”

    凌妙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若生男,则妖力减半;若生女,则妖力加倍。而男孩不算在魅女族群中,生儿得来的妖力无法延续下去。”

    妙妙的脑子飞速运转着:“也就是说,随着魅女族群的繁衍,真正作为“魅女”继承妖力的女孩会越来越少……但是……妖力会越来越强……”

    “对。”柳拂衣颔首,赞许地看着她,“这就是魅女族群的‘进化’。”

    “如果放任她们‘进化’,最后会产生出什么样的强大怪物,这个世界能不能承受这种力量,谁也无法预料。魅女族群也不希望力量慢慢集中在某几个人身上,因而,她们将自己藏起来,不会轻易繁衍。”

    凌妙妙长舒一口气,还没能这口气吐完,便听见了接下来的话。

    “但我猜,暮容儿是个例外。”

    “她生下了一个男孩,但这个男孩的妖力竟然没有减半,反而加倍了。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与人结合的缘故。”

    “……”

    “与之相应的是,暮容儿的强大妖力几乎全被他剥夺了,她有了这个孩子以后,孱弱得几乎像是个普通女人,甚至没有办法去抵御普通人的欺侮。”

    凌妙妙诧异地听着,把自己的手都掐红了。

    厅堂里的人没有发觉花窗外兰花叶片摇摆,外面的衣角一闪,无声地消失了。

    “我还听到过一种说法。”柳拂衣道,“只要在孩子长成之前杀了他,属于母亲的妖力就会回归己身。”

    “原来如此……”凌妙妙喃喃,“难怪暮容儿第一次投奔花折的时候,榴娘建议暮容儿把孩子溺死。”

    所以,在那个大雨磅礴的感知梦里。撑着伞的榴娘,隔着门缝怜悯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容娘:“我早告诉过你,他留着就是个祸害。”

    而暮容儿跪在雨中,语气虽柔,却很坚定:“小笙儿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贝……”

    ……

    “暮容儿不舍得杀这个孩子。”柳拂衣低声道,“即使赵轻欢已经负了她,她仍旧觉得,这个孩子是她的宝贝。”

    “她本来想要抱着孩子回到麒麟山的。”他蹙起眉头,有些迟疑道,“可是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情,让她放弃了这个打算,再次折回无方镇。”

    凌妙妙沉默了许久,试探着问:“是……船上的红光吗?”

    根据老头儿的叙述,暮容儿在船上被恶人欺凌,忽然间婴儿放声大哭,他们想要掐死这个孩子的瞬间,天降红光,四人同时暴毙。

    这个场面,柳拂衣他们不知道,凌妙妙却并不陌生。

    那个感知梦中,慕声在巷子尾被几个大孩子压着欺辱的时候,也骤然爆发出了这样的红光,这种地动山摇的巨大戾气之下,他周围的几个人都顷刻间死绝了,随即他的头发暴长,从双肩长到了腰侧。

    这一刻,她大概猜到了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嗯。”柳拂衣颔首,“我猜这个时候,暮容儿发现他的妖力加倍,且不为人所控的事情。若是抱他回去,魅女族群可能会将这个危险的异类解决掉,而孩子平素跟人无异,需要熟食和热水。她决定折返无方镇,自己想办法。”

    “榴娘,大概是一只餍。”慕瑶接道,“她以吞噬世人的悲苦或者欢乐为生,她开花折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收集这些苦难女子的心酸泪水,攒起来,然后一并吞掉。”

    “大妖之间,不会深交,甚至多有敌对。”慕瑶叹息,“我猜想,暮容儿实在走投无路,才去找了这只餍,但是榴娘不想多事,只是劝说暮容儿把孩子杀掉,恢复自己的妖力。”

    “后来,大概是暮容儿流下了珍贵的血泪,送给了她,榴娘才答应将她和襁褓里的孩子留下,加以庇护。”

    四个穿着道袍的方士捧着四个半开的盒子,跪成一排。

    端阳涂着丹蔻的的手指搭在盒子上,边走边挨个抚摸过去。

    她停在第三个面前,从中拿出了那张软塌塌的面具,慢悠悠地走到镜子前。

    四个方士跪在地上的方士面面相觑,瑟瑟发抖地看着她缀着珠宝玉石的裙摆。

    端阳回过头来,赫然是清冷美丽的另一张脸,她的手指在颊上摸了两下,淡淡道:“不够像。”

    说着,揭下脸上的面具,揉成一团扔在一旁,又拿出第二个盒子里的面具,在镜子前小心翼翼地戴好。

    方士们抖得更厉害了。

    先前宫里传闻娇纵的帝姬疯了,他们还不信,后来又传闻帝姬好了,不仅好了,还不知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使得那不喜鬼神之事的天子,大手一挥,直接将爹不疼娘不爱的钦天监划给了这个小姑娘。

    他们只敢心里默默想,现在看来,帝姬没好,疯得厉害。

    好好的,做什么要换另一张脸?

    “真是废物啊。”她再度将脸上面具揭下来,娇嫩的脸蛋被面具牵拉变形,显得扭曲恐怖,她的动作粗暴直接,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疼。

    帝姬栗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闪光,眼里泛着冷冷的讥诮:“偌大一个钦天监,竟然连一个像样的面具也不会做么?”

    “殿下……”一个老头似是忍无可忍了,有些不服地抬头,“已经很像了……”

    帝姬弯下腰,骤然十分不尊地掐住了他的下巴,鲜红指甲埋进他的胡须里,惊得其他人低呼一声,瞠目结舌。

    “还不够。”她嘴角勾起,冷冷望着他,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要的是一模一样,完美无缺,懂么?”

    “殿下……”门口有内监慌慌张张地跑来,“出事了!”

    他在帝姬震慑的目光中骤然停下,咽了咽口水,声音越来越低,“太妃娘娘……遇……遇刺了。”

    “……”她一愣,旋即,姣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个冷淡而嘲讽的笑,“……就这么耐不住性子吗?”

    传话的内监瞪大眼睛:“您说……什么?”

    “没什么。”她微微低下头,哀婉地将发梢别至耳后,“本宫说,不必再准备给母妃的糕点了——用不着了。”

    第98章 迷雾之城(十二)

    慕声早上出门之后,竟然一去不返,一整天都没回来。

    傍晚时候,妙妙惶惶然跟着柳拂衣和慕瑶去街上找了一圈,没见到他的影子。

    “他可能听到我们说话了。”

    柳拂衣下了结论,看了看妙妙的脸,顿了顿,叹了口气,“让他静一静也好。”

    凌妙妙坐在床边点着灯,一言不发地等到半夜,呼了一口气,留下了桌上的灯,拉开被子躺在了床上。

    自打那一次春风一度,他就收了地上的铺盖卷,夜夜睡在她身边。

    往常这人黏人得很,经常将她搂得喘不过气,她后来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主动抱着他。

    一旦她主动伸手搂他,他便乖得一动不动,任她抱着,像她床上摆的凉凉的大型人偶。

    今天她的大型人偶丢失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感觉寒意从床板上渗出来,从脊背钻进去,布满全身,盖着被子也抵挡不住这样的潮湿的凉。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着墙壁,感到那霜一样的寒意仿佛渗进了头皮之下,太阳xue鼓胀胀的,那种冷想要从眼眶里钻出来。

    妙妙将手腕搭在额头上,绝望地想:真出息,居然因为找不到黑莲花而委屈得想哭。

    这么想着,门微微一动,有人推门进来了,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

    她敛声闭气,心跳在胸腔里怦怦作响。

    回来了……

    慕声进来,看见桌上竟然点着暖融融一盏灯,将屋里照得很亮,不由得愣在原地。

    他悄无声息地慢慢走过去,拿手在那烛火面前虚虚地摸了两下,似乎是想借这一点微光烤烤火,又抬头去看帐子里的人影,乌黑的瞳孔中倒映着暖黄的火光,安静地看了很久。

    妙妙紧张地闭着眼睛装睡,指尖蜷着,轻轻搭着手背,指尖冰凉汗湿。

    他站在那里,像一抹幽魂,让她担心自己一动,就把他吓跑了。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门外冷风,慢慢飘散过来。

    他没有上床来,只是站了一会儿,返身出门去了。

    他在隔间里打了一桶冷水,然后在深秋时节脱掉了沾血的外衣,整个人泡了进去。